殿下清兵斩将,是彻头彻尾的诛心之谋,并没下杀刀。
“果然看不见的恐惧,和数不清寿数的死期,才最致命。”
二爷不禁在心里赞许,这等高明的刑审手段冷静又残酷,他当时分明在盛怒中,被这群蝇营狗苟的杂碎抬火拱着,却并没不计后果,竟还给自己留了条退路。
“二将军,这些海将在此受极刑而死,王爷回京后,怕是不好交代。”
膏肓竟转眼当回了帝座边冷眼旁观的看客,将无天插手缉拿海将的祸水反手泼了出去,直戳命门——既想借势泄愤报仇,又想片尘不染,明哲保身。
二爷抱起臂,莫名其妙,“哪里用过极刑,谁又受了极刑?”
“……”膏肓一愣,心说,这十八只海鬼都还没来得及被魂差勾走,骨头还没凉透呢,怎么这人净睁着眼说瞎话。于是又道,“这三十六条人命活生生断在了守云阁,所有人都看着,殿下不可不认吧。”
二爷认真地往里外两窖各扫了一眼,徐徐一笑,“殿下为人向来磊落,做过的事岂有不认的道理?可大人您看,这些海将手臂上的刀伤仅四寸长、半甲宽,称斤算都没缺他们半两肉,哪里是受过极刑的样子?”
“可他们——”
“他们是被自己吓死的!”二爷打断了他,慢悠悠地走过来,“鼠胆之辈魇中撞鬼,不巧竟爆胆而死,这也要算到吾王头上?未免有些不讲道理。退一万步讲,就算诸位将这些人的尸体交予刑三司,由仵作来验,充其量就是刮蹭伤。况且大人别忘了,是他东运水师先引十七条粮脉北出湿岭,埋火灵江岸,欲取吾王性命,吾王才不得已出兵对阵,以求自保,冲撞间磕碰在所难免,哪里来的极刑?”
膏肓无言以辩,无奈话音放缓,“那如今该怎么办?五十四名海将无端死在守云阁,刑三司是要问罪的。”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二爷笑意一拢,“想我南朝开疆百年,刑殿制典两万余卷,铭恩鉴过,赏罚分明——有史战碑篆忠军录,也有殓荒亭埋奸臣骨。依这些海将生前自述,随便一条都是诛九族之罪,您却问我该怎么办?”
他往前再近一步,语气沉沉,“爆胆而亡,那是吾王网开一面,佞臣死不足惜,难道还要五族戴孝,袒免服丧不成?”
“……”膏肓陷入两难。
“大人,”二爷随即收起话音中的凛戾,温声道,“我知无天百年来敬奉帝侧,只为求族人偏安一隅,不贪功、不悲悯、不乞惨、不踏足泥泽招惹麻烦——但为苟全。今日涉身守云阁血变,已非冷静之举,便想及时脱身,不愿再度深陷。可我敢问大人,万里穹疆皆恶沼,何处脱身?”
膏肓深深叹气,再次看向这些死透了的无胆鼠辈,他承认,放血那一刻,他是痛快的,百年来,无天没这么痛快过。他们离族多年,还道这些年出生入死,已为族人在远悬外海的孤鸣岛争得了一片桃源,未曾想,全是假的。
正当膏肓摇摆不定,小敏突然跑进来,“二爷,水师主营那边来信了,康兆朴已认命了新的楼船军总将,就是盛潜!”
二爷意料之中,看来石鳞挨盛潜一顿揍后,学乖了,知道听令办事。
“还有吗?”
“有,”小敏又说,“盛潜升任后即刻依康兆朴令,调集人马前往斧礁门,打算拦截欲出逃远海的林戚杉和所有林氏商船,傍晚前就启程了。因为冯氏信道的战信被南岭郡内的‘封路令’耽搁了,这会儿才送过来。”
“封路令?”二爷皱起眉,“谁这么大胆子?”
——“孔蔺申好大狗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靳王的怒声正巧从头顶传来,众人听见后,立马循声上楼。
守云阁堂厅,水杯碎了一地,一张短案四分五裂。门边的老板捂着外孙女的嘴,大气不敢喘,二爷上前摸了摸女娃娃的头,安抚了几句,示意老板带她离开。
“小敏,将这些砸坏的杯碗双倍赔给老板,天亮再让人去集上买一袋麦芽糖,算作我给小丫头的还礼。”
“是。”小敏暂时离开。
薛敬将一张被水浸湿的“封路令”震在案上,二爷垂眸一看,心知肚明。
那孔蔺申是南海与岭南双郡的郡守,早年朝廷设双郡衙门,是想效仿两广,利用南岭两郡比邻的地缘优势,将沿海与内陆连通,统驰驿、并州司、海陆通商。加之是在岭南封府,两郡的民生也会细分一部分出来,由岭南王涉管,于是久而久之,这孔蔺申也就被岭南王富养成了摆在台面上的傀儡郡守,中看不中用了。
可自从岭南王东征败北,他这一脉功败垂成,这南岭郡守也自此丢了主心骨,如今太子与靳王已将夺嫡暗斗转为明争,东运水师也和靳王军公然举战了,孔蔺申竟在这个节骨眼上下令‘封路’,明摆着襄助水师,一杆秤要往太子那头倾斜。
膏肓明显也分析出了这层关系,又看了一眼案上的“封路令”,属实不解,上赶着将自己摆上夺嫡的风口浪尖,这等郡下属官员他还是头一回见,孔蔺申这日子也算是混到头了。
“我得亲自去一趟南岭郡府。”靳王道。
二爷并没见犹豫,转对膏肓道,“那便劳烦大人同往,定要护殿下周全。”
“放心,职责所在。”膏肓侧身让出一步。
守云阁外,靳王跃上马背,忽一回头,就见二爷也跟着走了出来。
长阶上雪鳞铺映,他薄衣浅带,明酥灌身。殿下当即下马,解下狐氅,旁若无人地走到阶前,仰身披在二将军肩上,认真地为他系好。
“气昏头了,忘了你我就这一件厚氅。”
温唇有意擦过耳廓,众目睽睽之下,他毫不避人。
“我新学的打铁花,待会儿你登高去看。”
“好了,去吧。”
紧接着,十数匹劲马绝尘向南,惊散人踪鸟雀。
子夜,连绵乌山不见穷迹,远星灼天,皓月不点乱世灯。
偶有碎雪从屋檐上震落,二爷伸手接住,片片掌中火,荧荧流色光。
……雪落了,那人不来缠闹,难得片刻安闲。
“二爷。”快马走远,小敏这才敢上前。
二爷一回头,瞧他脸色铁黑,“谁又惹你了。”
小敏将眼神从群马消失的方向收回,闷声告状,“二爷,那个膏肓,他甩祸。”
二爷笑起来,“说说看,他怎么甩的?”
“无天去抓那些海将的时候,是我跟着他们去的。”小敏义正言辞,“有一个姓姜的,叫……姜路遥,根本就不像无天说的,失足坠崖,他是被那膏肓一剑挑了喉咙!我亲眼看见的。五十多名海将,一多半是他们杀的,剩下的也是他们放的血,虽然有六爷的王令在上头押着,可分明他们自己也恨水师入骨。偏偏方才,他们竟将这五十多条人命记在了六爷头上,还瞧戏似的说风凉话。”
二爷点了点头,十分认同他,“那你的意思呢?”
“不能任无天甩祸。”小敏恼怒不已,“那闻同若想站六爷的队,都必须献投名状,他无天凭什么?”
二爷抱起臂,故作犯难,“可事实却是,靳王震怒之下无视刑典,滥用私刑,致使守云阁血变,杀斩海将半百。朝中,太子党羽无数,若有人盯着老六弹劾,陛下下旨彻查,就算刑三司是咱们的人,韩孝也不得不依法办案。”
“可……那……”小敏没想到祸竟闯的这么大,结巴道,“可那些怂货是自己吓破的胆,又不是六爷真将他们的血放干了!我们百草阁的人都可以作证!”
“你是我的人,便也是六爷的人,你的证词可不作数。”
小敏又指向身后,“那这守云阁的老板呢,他可以!”
“他也可以是被我们买通的。”二爷轻声说,“用一包奶糖就行。”
小敏眼看急了,“那金云使呢?!谢总使不也是负责查狗官案子的么!”
“金云使是秘查百官,但也必得是在他们认罪之前。”二爷道,“可如今海将们皆已认罪,也画了押,就算活着也难逃灭族之祸,还需金云使彻查什么?”
小敏惶惶不解,“既然他们原本就是灭族之罪,为何还会牵连六爷?”
“即使是灭族之罪,也要由刑三司会审,大理寺详刑。”二爷转眼看向身后这座高阁,“无缘无故地死在这守云阁里,便可说是靳王严刑逼供。若同时在坊间多捏几句谣言,言他为争帝位,不惜默杀镇国海将,到时不但会落罪,还将失尽人心——山林一旦失火,不是一场雨就浇得灭的。”
小敏彻底手足无措,“那、那怎么办……”
二爷见他脸都白了,决定不再吓他,“既然煽风点火的人非要烧尽山林,那便劫走他们的柴,不叫他们引火。”
小敏眼睛一亮,“怎么劫?”
“就让此案,越过刑三司。”二爷压低声音,“只要越过刑三司的案匣,那些想借此案往老六身上泼脏水的人,就只能三缄其口。”
小敏不解,“可您方才不是说即使灭族之罪,也要由刑三司会审吗?守云阁一下子死了这么多海将,那些想六爷落罪的狗官没理由不盯着他告。”
二爷没有立刻回答他,突然没前没后地问,“这船谣谁选的?”
“啊?”小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仔细一听,原是二爷听见了江面上撑筏的渔夫正在清唱船谣,刚巧唱到那句“苍翠长青,情人白首”。小敏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解释,“我听不懂唱词,只觉曲调好,您、您别多想!”
“原来是你选的。”二爷笑意更沉,“我也觉曲调好。他唱的什么词?我也听不懂。”
“……”小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错多,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尴尬地低下头,憋红了脸,拿靴底狠狠蹭雪。
“好了,去备船吧,我去瞧一眼你们劫来的‘年货’。”
“是。”
那唱情谣的“渔夫”其实是百草阁的一名花匠,是小敏亲自选的人。
石鳞领航的真酒船刚出栎京湾没多久,就被小敏的人劫了,十五坛贡酒全被他们用调改过味道的岭南红云酒调了包,是给之后要在洛阳亭劫船的盛潜预备的,两种酒的味道极像,即便盛潜拉回康兆朴面前,他们这些不常喝贡酒的人也品不出区别。然而劫来的贡酒需得暂时寻个地方藏,小敏询问二爷藏哪,得到的回答是“四面开阔,不遮不掩”,于是他绞尽脑汁,提议这里——栎京湾湖心岛。
原本以为二爷会驳回,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竟欣然答应了。
此刻舟楫轻摆,紧跟着前面那支渔筏,朝着湖心岛,一浪一盏摇水莲。
“黄昏新雪后,上悬星寰,下彻江眸;”
“蹀躞南北走,琴水东西流……”
那“渔夫”越唱越动情,还隐隐带上哭音。小敏不愿二爷听清这些肉麻的唱词,几次尝试用话音打断,都被二爷制止了,偏想将那些情词软调听得再清楚些。
“这曲选得不错,”又一遍唱完,二爷上下打量着他,“再过两年,是该娶媳妇了。”
小敏大窘,“二爷,您就别取笑我了。那个……咱们藏贡酒,为什么要选这么个四面开阔的地方?南北往来的渔舟、水师艨艟,都会时不时从这里经过,放在我百草阁里,不是更安全?”
二爷随口道,“放在百草阁,我还怎么在中途添米?”
“添、添米?”小敏显然没听明白。
说话间,船泊岸湖心岛。
那花匠引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湖心岛一处水鸭棚下,驱散正盘窝睡觉的水鸭,在团团草窝后面掀开了一块毡布,露出了贡酒的坛子。小敏仔细数了数,突然发现棚子角落里还孤零零地多了一个酒缸。他蓦地转头,“这是什么?!”
花匠也懵了,“回大巫,这不就是今日晌午后,您让人送来的吗?”
“我什么时候让人送来了!”这不等同于贡酒的藏匿地点已经暴露了!
小敏头皮都要炸了,指着他怒吼,“申锄,你敢通敌!”
“我、我没有……”花匠吓傻了,腿一软,跪在地上。
小敏立刻朝二爷跪下来,头一沉,“二爷,是小敏治下不利,让人钻了空子!这藏酒的地方是我选的,人也是我挑的,错在我,要杀要剐,您一句话。”
申锄眼看就快哭了,匍匐过来,拼命地解释,“大巫,我真的没有通敌!是、是谢总使,他晌午前亲自拉来这个酒缸子,命我将它和十五坛贡酒放在一起,说是过过您的,二爷也知道,我还担心他是假扮的,还与他对过暗语,反复确认身份后,才答应将酒缸拉到这的……”
小敏一听是谢冲让拉的,下意识抬头,二爷不疾不徐道,“是我让他送的,都起来吧。”
两人起身,小敏还没缓过神,一肚子疑惑,“二爷,这是怎么回事?”
二爷走到酒缸前,轻轻敲了一下缸壁,脸色转沉,“这缸里装的东西,是此战制胜的转机,一把金钥匙。只要缸不破,我军便可在今夜收官;否则,便要耗死在这南岭境内,苦战三载都不一定有结果。因此,我必须确保它万无一失。”
小敏下意识打了个激灵,他已许久没在二爷周身感觉到这种森凛的寒气了。
“然而这一战涉及多方势力、无数州县,数万人——鸿鹄、十八骑遗军、祝家军、金云使、无天、岭南百草阁、东海慧生石鳞、中京大营闻同、甚至还有东运水师的盛潜。各兵脉犬牙交错,敌我难分,相互间并不熟识,更谈不上信任——为了确保这把‘金钥匙’的藏匿地不在战中外泄,知道的人务必越少越好。”
小敏环视这座四面无挡的湖心岛,冷飕飕的阴风灌进脖颈,他不禁打了个颤,“所以从头到尾,便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确切的说,只有我跟他知道。”二爷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名花匠。
那花匠打了个哆嗦,一瞬间浑身恶寒。
二爷平易近人地笑了笑,对花匠直言,“守云阁是江北最高舍,站在顶楼的端雨台上,刚刚好能俯瞰这座湖心岛,看见您的渔舟,听见您的船谣。抱歉,让您受惊了,不过歌很好听。”
这等机心和算计,谨慎周密,恐怕也只有这个人能如此直白坦荡地说出来。
小敏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自从这个神秘酒缸今日晌午从金云使手里接过那刻,湖心岛周遭的一切动向就已在二爷远观的视野之内了。除了他和花匠本人,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酒缸已经被神鬼不觉地送到了岛上,金云使更是在交接后就离开了栎京湾,亦不清楚酒缸最后被运到了哪。
似是怕小敏为自己的疑心难过,二爷耐心地与他解释,“非是不信任你选定的人,只因百草阁人多眼杂,又是在南岭郡内,未知岭南王还有没有遗部残留,若将此物放在暗蛊肆虐的虫岭,风险太大,我不敢赌;”
又道,“金云使从来都是朝廷鹰犬,除了谢冲,我也一概不信;石鳞做事,喜欢自作主张,不可控;闻同身后是太子的中京大营,更危险;祝龙、还有族军里那些长辈,容易冲动行事,不计后果;咱们鸿鹄人的肖像也几乎被敌军认全了。看酒运货,我需要一个彻头彻尾的生面孔,所以才让你挑中了他。”
花匠听完后,恍然大悟,“明、明白了,那您盯着我自当应该的!”
“事关重大,情不得已。”二爷招手让小敏过来,搂住他的肩,“别生我的气。”
“不,小敏绝不会生您的气!”小敏忙道,“您教过我,若想保护一个必须成就的秘密,除了自己要守口如瓶,还要竭力将知悉者的范围严控在少数几人,人越少,越是万全。这次只有申锄一人知道这酒缸的藏匿地点,他若敢泄密,您就无须在犬牙交横的海量兵脉中深查内鬼,杀他一个人就够了。老申,还好你守住了这把‘金钥匙’,否则根本无须二爷出手,我就能办你。”
“不、不敢!”那花匠拍着胸脯起誓,“大巫,我的命都是您和阿灵给的,出卖您,叫我不得好死!还好……还好这回,没坏了您和当家的事。”
小敏又突然想起二爷方才的话,“那六爷呢?他也不让知道吗?”
“他身边有无天。”二爷沉声道,“我这把‘金钥匙’就是用来收无天的。”
他将手覆在酒缸的木盖上,食指轻敲,“有了‘它’,便帮无天递出了最后一张投名状,你担心他甩祸六爷的事,也就迎刃而解了。”
木盖缓缓推开,小敏的脸色骤然从惊愕到惨白,“这、这……他怎么在这?!”
——这缸里装的根本不是酒物,而是东运水师的楼船军总将,林戚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