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书网

繁体版 简体版
优书网 > 战山河 > 第622章 第六二二章 三千尘甲(16)

第622章 第六二二章 三千尘甲(16)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六二二、三千尘甲(16)

守云阁的地下酒窖里摆着十八方莲花更漏,围成一圈,计时水正从漏管口一滴一滴砸进下方的铜盆,每一个铜盆的正上方都坠着一双束紧的手。

滴水声错次起伏,仿若午夜魇惊的报丧鸟,发出的一声声低吟。

靳王缓步走下石阶,战靴踩在湿漉漉的草垫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阴暗潮溺的酒窖里,连轻巧的呼吸都荡着回音。

“殿下。”一名无天死士上前,将一个竹制沙漏摆在靳王手边的酒桶上。

绑在竹椅上的人个个被黑布蒙着双眼,猝然听见来者是谁,拴在椅背后的双手痉挛颤抖,纷纷挣扎着想对降临者跪地告饶,奈何被铁链拴死了,他们动不得。

沙漏倒扣,随莲花更漏的滴水声,开始无声计时。

靳王绕着十八人缓步,“诸位可都是响当当的镇国海将,初次见面,报上家姓吧。”他步履一顿,停在一名海将跟前,“就从你这起。”

那名海将瑟缩了一下,“我、哦,末、末将沙文叶,南海晴港人,水师第十三粮脉的虞侯,主军器出纳。”

靳王懒得跟他废话,“九龙道枕生峡,桥天六十四火窟,你被分任哪一窟?”

“我……我……”隔着一层裹紧的黑布,沙叶文的眼珠子左右滚动。

靳王垂眸,“才十三年,就忘了?”

“没、没忘!”沙文叶只得诚实回答,“桥天六十四……六十四……我好像被分在二、二十五!”

“好像?”

“确定!”沙文叶大嚷,“确定是二十五!”

靳王沉默一阵,缓缓道,“泽济二十三年冬初,诸位以民船北进,深伏九川,只为将误被北鹘军引入九龙道的烈家军尽剿。作为高凡稳登钓台的最后一只‘金雕饵’,诸位提前半月便在枕生峡的桥天六十四窟埋下火雷,以万万石火毒作引,裂山脊、封后路,没留一人——雪月封骨,令断‘上弦之征’。每一颗火毒都经过你们精确丈量,埋在了最适合的炸点,一雷引、万石崩,硝尘吞地,覆翻人寰,你们杀人臣、灭忠军、毁我北疆千里军堤,过过我吗?”

“您、您那时……”

“孩提之年。”靳王道,“只懂耳提面命,不会封刀杀人。”

“……”沙文叶哽咽瑟缩,壮胆不答。

“双螟执火镇一窟——与你合镇一窟者,是谁?”靳王再问。

沙文叶哆嗦着一惊,未知这等机密的细节他竟也详知。

当年,他们一百二十八人秘密乘船北进,过雨危船渡,入九龙道后,便将火毒分布埋在枕生峡下的“桥天六十四窟”里——两人负责一窟,一人埋雷,一人点火,配合默契。为防事后彼此泄密,在此役之前,高凡就分配好了每一窟中负责“执火”的“双螟”,逼迫他们爨鼎易子,谁敢向外透露半句,杀子以偿。

于是,这一百二十八名擎雷封骨的刽子手,被迫互赠软肋,互为桎梏。

“是沙文束,我胞弟。”沙文叶僵道,“他已经死了,死了十年。”

“他是怎么死的?”靳王面无表情地问。

沙文叶的嗓音像是蒙着一层黑纱,灰蒙蒙的,阴伐残忍,“我杀的。”

墙角阴影里僵杵着的膏肓闻声一动,眼角细微眯起。

“你杀了你的亲弟弟?”说话间,莲花更漏的滴水声好似更吵了。

“我那是没有办法……”沙文叶突然间哭了,鼓胀的眼球像是爆体凸烂的鱼珠,有一层剥筋的鳞膜可怜巴巴地包裹着,摩擦着黑布,好让眼泪洇得更湿一些。

“高凡说——‘双螟执火镇一窟,棺底斗,一螟出。’”

靳王的眸光冷冷一凛。

“他还说,没有用的‘活螟’要用来填砂池,不是我死,就是他死。我得活,我得活啊……”沙文叶绷紧的手臂向后挣直,残忍无情地持续发出尖叫。

“那一战后,高凡就令我们‘相啖’,您听过‘相啖’吗?以器皿盛贮,任双螟俾相啖食,杀一个,留一个。胞弟质在我手里的那个儿子是个天生残缺,身无皮、掌无指,脑袋上顶着两个溃脓的黑洞,五官都缺了一半,那就是个怪胎!每日、每夜、没日没夜只知惨叫,他生不如死、我亦生不如死……若能叫那锁魂的饿鬼勾去果腹,也算他杀身成仁!可他苟延残喘,活得太久了……”

沙文叶的嗓音愈发恶抖,佞声质问,“如此怪胎,怎可与我那金镶玉冠的麟儿相提并论?!吾儿怎能代一个残胎去死!”

他吼声猝尔一断,愈发疯溃地惨笑着,恶毒咒骂,“若老天偏要吾儿替那残身,我便要那洪吞天、海并地,我要这世间雌种再无孕活胎!哈哈哈哈哈……六亲不认算什么?同胞手足又算什么!!吾不忌天诛地灭,只要这公允世容我儿活人身,我要那天生残祸替改吾儿命鉴,我好心送他一程!”

最后一声咆哮震碎业火,沙漏滚落地上,继续漏着沙……

审罪已无济于事,良知尽泯,人神共愤。

——这无疑是恶毒至极,势要天下人陪葬的第二个“薛韫”。

靳王无悲无喜,丝毫并未触动,看惯了似的,轻轻勾动嘴角,“委屈?”

然而沙文叶还是没薛韫有种,受了委屈,只知哭着点头,惨兮兮地拖着长音,嘤嘤地“嗯”声。

紧跟着,众人纷纷扬声,诉尽冤惨。有些喊自己杀人是因不甘、被迫、裹挟、身不由己,都是那高凡害的;有些又哭又笑,装可悲、假大度,扬言都是误杀;有些说明明是对方先动的手,自己只不过应激去挡,被反杀也是活该;有些则只管无声啜泣,怒骂世道不公,老天无眼。

反正,没一人是为苟活,飞黄腾达才下的杀手,都是被迫的。

五伦之中,忠、孝、悌、忍、善,他们无一不通,奈何人会装傻。

人心都是肉做的,却到将死之际,都变铁石心肠,怨憎常会,满腹阴魔。

“果真……”靳王轻叹,“果真这人一旦自觉委屈,诛朋、杀亲、弑师,都还自诩善举。”

他再次抬眸,审视诸人。

这些都曾是桥天六十四火窟中卑微“苟活”下来的其中“一螟”,他们踏着对方的尸骨青霄直上,罪血统统泼在死难者肩头,终如愿登高将台,享尽荣华十三载。高凡为了他们彼此制约,互无背叛,故意以亲疏为尺,引血脉贯线,将人伦纲常、道义仁恕弃如敝履,徒手捏塑六十四方“螟盆”,逼迫互为桎梏的两只“火螟”自相啖食,取其存者成“蛊”。两者的关系大多为手足、盟友、亲故、师徒、主仆、甚至父子——

——沙文叶杀胞弟,后鳞其残子十三刀,弃尸于路巷,任鼠蚁蚕食;

——韩之晨戮其父,腰斩其幼弟,据传当夜韩府血光冲天,海兽闻腥;

——田赋弑师后灭其族,荒其坟,尸尘殡海;

——龙七还未出桥天六十四窟,就将挚友毒殁,后奸戮其妻女;

——林坛杀仆兵三十七人,弃尸于市,至今尸骨无寻;

——何骆常诛其同门,合府之内尽剿,家犬未留;

——宗南反杀其上将,以车辐折其踝,后引疯骑踏之,肢解其身;

……

此外,姜耀南、姜路遥、丰无啸、肖重风、李北严、九珊……

这六十八名自诩仁义的水师船将,为谋青云路,不惜祸殃亲朋,手起刀落时不见一丝犹豫,比年节烹珍时还要痛快。高凡没动一兵一卒,就使这些人在九龙道战后的短短两年里,以一换一,自毁半数。他们自知犯下的都是十恶不赦之重罪,一旦东窗事发,必合门连坐,于是只能反求高凡,帮自己按下累累罪行,高凡顺势应允,欣然再许他们长荣久安。

就这样,剩余这六十八名原本手握高凡致命把柄的海将,却将谈判的先机拱手于人,反被高凡扼住咽喉,于是只得心甘情愿为他保守秘密,终身为他驱使。

——至此,高凡收尽东运水师二十一脉,十万天府军。

之后这些年里,又有十数人相继折殒,如今能喘气的,都在坐了。

累罪陈辩后,无天让他们挨个画押,递到靳王手中的认罪书足有厚厚一叠,他掂了掂分量,吩咐道,“誊一份留底,将这份画了押的交给金云使,回京后请刑三司议罪公审,至于御前——”

“我去回禀。”膏肓从阴影里伸出手,接过认罪书,“请殿下放心。”

紧接着,靳王示意将阶门阖拢,束袖一掸,“呈堂之罪录毕,该算私账了。”

他将王胄郑重褪去,扶起栽倒的沙漏——计时重启。

——“临门,点将。”

就见漆黑的酒窖中,木门双扇大开,内窖里又十八名水将环莲花更漏而坐,同外窖的十八个人是同样的坐姿。

滴水声闹嚷,失心疯般,一记一记地敲荡着心鼓。

靳王走到两扇门之间的位置站定,三十六名水师对半分置左右,一道清光在他身上晰分明暗,他好似半边身浸没鬼尘的阎罗殿。

只见一粒绛血的白玉骰子在他掌心抛荡,一下跟着一下……

——“一人身血八两斤,换作更长三万水。”

——“一滴一滴流尽,也需七盏晨昏,刚刚好是诸位当年灭吾族军的时限。”

他语声振聋发聩,齿间磨砺的每一个字都如掷落渊禁的炮石,声声溅血。

——“七天……你们整整放了二十万烈家军七天七夜的血!”

——“你们冷眼旁观,连掀火响六十四门,眼睁睁看着他们胄骨分离,身血一滴滴流净。枕生峡万仞骨山之上,现今只剩黑鸦巢筑,绿林百里无雀栖,偶见残鼠命贱,得军骨滋养,一只只养的比那山坳下漂浪无家的乞儿还肥。吾军殡尘十三载,北鹘兴兵逐鹿,雲沧江南岸千里燕云地,为饮血营肆意屠踏,荒殍无殓,全拜诸君所赐!”

靳王敛音。

——“二十万忠军血,十万水师偿,天阙不公!”

——“是以为证公允,掷骰子吧。”

随即,一名无天接过骰子,逼迫着塞进沙文叶的手心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是要干什么,又听靳王道,“我听闻沙将军是赌坊老手,光是这些年挥霍在牌九上的金两,就够他康兆朴再开一条后勤粮脉,那便由你来决定这舢里舢外,该哪一边先放血。”

“不、不!!”沙文叶吓傻了,开始剧烈挣动。

他这才意识到,靳王将他们这些人对半绑在里外,每一人背后摆着一盏莲花更漏究竟是干什么的——成人身,通常能称八斤血,随计时水滴进铜盆,整整可接三万滴,恰好能流上七天七夜。

剩下那些人也意识到了靳王的意图,同沙文叶一样,尖叫声堪比活剐,而内窖里绑着的海将统统被布条堵着嘴,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敢挣扎着嘤嘤呜咽。

莲花更漏水滴声不停,倒计着殒命的时限,靳王好似手捧着一本阎罗簿,一笔一笔地划着名姓,他要诸人三更死,哪敢活留五更长。

沙文叶的手心死死地攥着骰子,就是不抛,疯急朝身后那人怒吼——

“靳王殿下,你还没登上那张皇椅呢!一届北隅封侯,胆敢悖逆圣听,以重典暗伐诸将,你、你就不怕回京后没法交代,世人冠你逆王之名!”

这些平日里光鲜荣耀的水师上将,一个个脑满肠肥,细皮嫩肉,此刻却像是一群曝晒濒死的海鱼,烂肠烂肺流成一地,却都舍不得死。

沙文叶的叫骂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恶毒。

靳王平静回眸,于暗火中深深地望着他,嗓音宛若一条淙淙流长的河——

“想我自幼聆拜于启明殿前,八岁那年辞京质北,自此,京畿再无一根枯草扰我安梦;平素唯生杀帐中三炷高香鉴我荣辱,北隅数万万黎民量我功过,九则峰大当家抬眉一笑,断我生死——其余赃污,皆口诛笔伐,俯仰无愧。”

“这朽世上无天,下无地,佞阍长生,忠良短命——刑殿制典两万余卷,却容诸君逍遥法度十三载,朱笔淋墨,不过满堂废纸——

——谁敢定我‘逆王’之名?”

膏肓闻声一震,下意识正身。

“……”沙文叶惊恐万状,岂料这人目无天地,连圣御法度都不放在眼里,哆嗦着大吼,“你这疯君……你这一刀下去,悖逆我朝重典,不可活,不可活啊!”

靳王厉声断道,“若那十恶之罪法不容诛,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便换我来做这乱世‘重典’——来人,封刀,放血。”

话音落,无天一刀划在沙文叶的手臂上,霎时血流如注,沙文叶惨叫一声,手心的骰子蓦地砸进铜盆,血骰露骨,左右两岸,有人哭有人笑。

“看来沙将军今日时运不济,愿赌服输吧。”

随即,惨叫声震碎垆池。

犹若玄天悲鸟,撕破囚封十三载,若百人齐跪,在亡骨忠军面前伏首忏悔。

凌骨刀只寻人肩臂上最突出、最宝贵的血筋去划,血水喷涌而出,顺着手臂淌落,被下方铜盆一滴滴接住,白玉骰沉溺水底,不一会儿飘起淡红色的水烟。

他们的双手捆缚背后,不知无天的刀划了多深,更数不清这一刀下去,已经流出去多少血,只能一滴一滴地屏息去数,数命数,算时限。

然而靳王早有预料,更漏的计时水和血滴声早早就混在了一起,统统砸进一个铜盆,十八人同时受刑的惨叫反复盖过水声,数不到百心就乱了。腥味持续刺激着鼻息和味蕾,他们好似正一口口品尝着用自己的血肉烹煮的一锅海汤。

当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才知生与死不过算不尽的常数,这些手握无数无辜者性命的刽子手,方知落刀时,刀沉。

宰羊烹獖怕不也是这个动静。

起初,赎罪者还在恶毒咒骂,片刻后害怕了,开始垂死挣扎,有些人甚至乞求无天赏他们一刀痛快,不想再受这凌迟放血的极刑。

奈何,人若蝇狗,讨生乞死时都贱。

凝血的伤口会被反反复复一遍遍划开,深可见骨,这边不流血了,就换一边划,手臂斑了、花了,没处下刀,就换腿脚……

青灯续油一样,想活时不给活,求死时不让死。

非要一人一盆,接满三万血。

再一会儿,惨叫的人熄音了,有人吓破了胆,浑浑噩噩地往外呛吐着青红色的胆汁,有人则没出息地尿了一地骚黄。

……

薛敬置身晦明,火眸若极夜辰星,闪烁时又似冷冰封骨,即闪即灭。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