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不发,冷眼旁观,将十三年前覆灭忠军的刽子手活生生地凌迟了一遍。
心肺间顺势炸开一粒压抑多年的火种,可他一点没觉得痛快,仇脓根深蒂固,已扩散至身体每一寸血脉的末梢,不得纾解。
若他自己都不得痛快,二哥哥呢?
正如那人所说,仇脓只在突遭恶变那一年的雪夜短暂淋净,那日之后时月悠长,还是要与沉疴为伴,终一生消磨愁年。
他说他这一生,或许只有抚慰山田的春霖,能驱散瘀滞的仇脓。
他的意气风发停在悲苦无助的少年时,九则峰明灯千古,疏云朗月无人晓,他还是执意要做那个倚山的守灵人,红芦雪香久久不散,心已入秋,哪里来的“春霖”?
……
薛敬怒血沸腾,旋即走回内窖,故意在身后留了扇能听音的门。
内窖中十八名海将耳听外面的惨叫,一个个哆嗦着,只求痛快一死。
“不急。”靳王慢道,“外头那些都是诸位的副将军,你们才是为高凡开疆拓土的领航人,只要诸君知无不言,待会儿手起刀落时,我让他们痛快点。”
最前面那人嘴里的麻布已经被无天拿掉了,人僵着,话音含混不清。
“您、您想知道什么?”
靳王垂眸打量着他,“丰无啸,二十一条粮脉您排航首,此前行过内陆吗?”
丰无啸立马摇头,“我们是走海路的,这、这还是头一次——”
恰好这时外窖传来一声嘶吼,不知是谁的伤口凝了血,又被无天划了一刀。靳王轻点着臂护,好意提醒,“听见了么?这就是撒谎的下场。”
“没有、我没撒谎!我当真没行过内陆!”丰无啸哭叫着否认。
众人也纷纷摇头,只有其中一人抻长着脖子,似想说些什么。
无天得了令,立马解封了那人的嘴,他拼命喘了口气,急喊,“王爷,我知道,姜家、姜家的船行过内陆!”
他的眼神随即落在角落里,正蜷缩打抖的海将身上。
一名无天上前,指着那名海将对靳王道,“他就是姜耀南,皇后母族的嫡系将领,八年前获吏部破格提拔为水师第十一粮脉的子虞候,这些年曾多次率南海战船往靖天监运海货,每年一次,都选在四月初入京。”
“四月初?”靳王敏锐道,“那不是皇后的生辰。”
“没错,就是为给姜皇后贺寿。”无天道,“经礼部上奏,过过御前的。”
必然过过御前,薛敬想,若没曾获圣上御批,姜家敢明目张胆地引南海战船转行内陆港,入关后的第一道船渡都过不去。
“剩余这些海将里,姜家除了姜耀南,还有谁?”
“还有一个‘姜路遥’,也是十一粮脉上的,他二人分任正副虞候,每年四月初,他二人都会亲率战船入京,为姜皇后敬献海礼贺寿。”
“姜路遥人呢?”
“他……”那无天停顿了一下,无奈道,“方才在虫山抓姜路遥的时候,他大概是被我们老大的剑光惊着了,一个不留神脚踩空,从崖上栽了下去,我等在崖下寻人无果,灵江水急,怕是活不成了。”
透过酒窖当中那扇门,靳王的眸光不经意间扫向外窖酒坛边的那道黑影,即便只是一个轮廓,膏肓依然不动如钟,死气沉沉。
殿下点了点头,并未介怀,“无妨,死就死了,原本让你们老大去追,也没指望他能留活口。”他走到姜耀南跟前,“说说看,每年四月初,雷打不动地为皇后贺寿,敬的是什么海礼?”
姜耀南始终不敢抬头,“就、就是些海产,鱼啊蟹啊什么的……啊!”
猛然一叠航海图镇在姜耀南手边,周遭暗火怒窜,“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啊……”姜耀南嚎得撕心裂肺。
靳王面无表情地朝无天摆了摆手,姜耀南的嘴被重新封上,随即一刀划在肩头,只听他濒死一声惨叫,刀口喷出的血溅了旁边人一脸,紧接着旁边那人嘴里的布条也被无天扯了出来,他张口疯溃大喊,“冷棺,是泡满海冰的冷棺!”
这人被姜耀南肩头喷出的血烫傻了,脱口便砸出了实话。
“冷棺里装的什么?”
这人打起摆子,每一字都如剐鳞般摩擦着喉膜,哑戚戚地说,“靳王殿下,我们这十八条粮脉十数年来一直秉持着同一个原则——各粮脉间互无干涉,磨好自己的刀,做好自己的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我们第六脉不过是掘木头的,从南岭雨林中伐木,然后交给下一条粮脉制棺,至于棺材里封的是什么,您得问第十脉的。”
靳王面无表情地朝无天扬手,示意将剩余人的嘴巴全部解封,冷怒道,“子夜将近,本王没功夫听诸位磨家常,言废话!长嘴的,按顺序说!”
“是,是!”
丰无啸是第一粮脉的海将,看上去高大魁梧,胆子却比那姜家的怂货还小,怯兮兮地,“我们是负责‘拣兵’的,将‘拣’好的兵交给第二粮脉,他们负责带兵择岛登岸。”
“登哪里的岛岸?”
“都是远海外岛,”第二粮脉的海将紧跟着接口,“有……石鹿岛、炉干岛、琼峡湾、千瑚湾、孤鸣岛、上百个……殿下若是需要,我可以一一录下来给您。”
众无天死士听到“孤鸣岛”时纷纷哗然,有人按捺不住就要拔刀,被走过来的膏肓按住。
“登岸后呢?”靳王显然已经猜到他们要说什么,却还是抛出疑问,有意引他们自己将真相说出来。
第三粮脉:“登岸后‘择蝉’,‘幼蝉’——择舞象之年的幼女和男童,将其溺晕,以海冰暂时封殓,留他们最后一口气;”
第四粮脉:“我们会将这些冰藏的‘幼蝉’承运海寇——供他们‘制药’。”
第五粮脉的海将不停地打着摆子,被血淤噎着似的,连气音都发不出来。
靳王缓步他跟前,嗓音极具压迫,“到你这了,想必你们第五粮脉是要协助海寇,为第四粮脉承运过来的‘幼蝉’,剜心,剖胆。”
第五粮脉的海将短促惊喘,僵硬地动了动脖子,终点了点头。
即便早已知晓真相,听到这里,膏肓还是忍不住攥紧指骨,深深吸气。
“我们则负责‘制网’,与海寇共制‘天胆避蛊遮’。”第六粮脉紧随其后。
这人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头,看上去弱不禁风,嗓音沙哑,“海寇贪得无厌,每一颗小小的‘胆灯’都需要我们一丝不苟地缝织——”
他忽然间眼神发亮,一抽一抽地犯起疯症,像是手捧起最精心缝制的锦缎,将生平缝制的每一寸“胆网”视若至臻。
“那是我缝过的最上等的罗缎,每一颗胆珠都玲珑剔透,扣眼上穿针引线,喷那些海寇一脸肉水,他们吓得尿了裤子……哈哈哈哈……”
他神秘兮兮地左顾右盼,越笑越疯,身体挣动时双臂摩擦着椅背,任木刺扎进皱巴巴的皮肉里,不用刀划,他自己就在那肆意放血。
“第六粮脉的后勤兵都是缝制军甲的,”无天对靳王解释道,“抓这人回来的时候他就疯了,说是他早年出海得过癔病。”
靳王冷笑,什么“癔病”,怕不是胆遮制多了,让幼子的幽魂缠了疯肠。
那老将抽搐地笑了一阵,便开始口吐白沫,双腿蹬直,片刻后凸瞪着双眼,断气了,身下尿便失|禁,一阵恶臭。
“抬出去烧,别恶心到人。”
“是。”
那老头的尸体被无天抬走后,靳王便从接下来的第七粮脉走到第十一粮脉,每经过一个人,话音便微微一顿——
“六脉缝胆制遮——七脉运网回内陆——八脉雨林掘木——九脉截木制棺——十脉封蝉入椁——十一脉预备海货,时年早春,请船入京。”
他转了半圈,又回到姜耀南跟前。
姜耀南此刻已经被放了半圈的血,人恐惧至极,有点虚脱,被拿掉堵嘴的麻布时,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姜将军,又到你了,你的同僚们知无不言,这回知道你们第十一脉年年抵京运的是什么了吧——那是一船又一船以海货遮掩,被你们无辜剖去心胆的远海幼子,被你们称作‘幼蝉’——我再问一遍,那么多冰封的冷棺,运到哪了?”
姜耀南失血过多,脸色惨白,目光空洞,强撑着说,“每次,都是由杜奂家的御膳船引着,运进靖天城外九山七桥……海货送进光禄寺,入御膳房,冰棺则……则被押入熔丘。”(前情:576章)
靳王再问,“冰棺由谁接引?”
姜耀南壮着胆子抬头,唇齿上下打撞,哆嗦着用嘴型说出了两个字。
靳王面无表情地走到最后几人面前,“该你们了,冰棺入熔丘后,做什么用?”
十三粮脉:“拆棺;”
十四粮脉:“解冰;”
十五粮脉:“洗茧;”
十六粮脉:“填池;”
十七粮脉:“供砂;”
……
靳王走到最后一人跟前,“你是第十八粮脉,最后一步呢?”
那人抬眸,阴恻恻道,“幼蝉化砂,饲茧成蜕——他在养‘蜕’啊殿下!那些,都是用金鸣砂池活养出来的‘蜕军’!”
蜕。
蜕军。
就是高凡养在京师的最后一支镇后之师。
用金鸣砂活养出来的……
“别回京了,靳王殿下,那可是‘蜕’啊……哈哈哈……”
“太子镇军一方,即便没有我们东运水师,也还有‘蜕’!”
“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倒不如回幽州去,或能残喘一世!”
“我见过‘蜕’,我见过活生生的‘蜕’……”
“见血封喉,见血封喉……哈哈哈哈……”
……嚷骂声震耳。
有人疯,有人笑,有人哭着报丧,有人则嘲无畏者敢悬峰垂钓。
奈何云海无鱼,渊禁无底,只能任他们笑。
死到临头,倒是一个个挤上人巅,视幼齿若无根草。
靳王一言不发地扶刀转身,在爬蜂们尖锐的惨声中冷冷回眸,“这些人交给你了——槁灰饲犬,恶血淋獖,别叫他们再在人世嚣张!”
“是。”膏肓合剑领命。
身后火门轰地关闭,将无天凌鬼时肆意血溅的刀光悉数禁断。
伐疆之征只有在撞天钟时响彻人寰,既登人巅,就绝不位极人臣,否则身死名败,一个人都回护不了。
靳王来到内窖的最后一个木门前,推门走进。
只见二十一粮脉最后三条粮脉的六位将领早已伏首跪地,看似比前面那三十六人镇定多了。
靳王接过无天递来的王胄,将披风重新系好,坐到椅上,“你就是蒋屿,第二十粮脉的子虞候,早前接下石鳞那张‘悬赏令’,将十八条粮脉全兵骗出了湿岭。”
“是。”蒋屿恭敬道,“连同这些年水师各脉的人际和部署,也是罪将和这几位同僚断续告诉他的。”
“为什么?”殿下垂眸,“别告诉本王你良心未泯,是在为十三年前枕生峡埋火之过赎罪。”
“……”蒋屿将头埋得更低,其余五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蒋将军,有些罪能赎,有些则不可饶恕。”
“罪将知道。”蒋屿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张洇透冷汗的纸铺在地上,推到靳王脚边,再回到原地趴好,“我等只求,只求您能放我等族亲一条生路。”
靳王看了一眼脚底那张纸,面无表情,“当年烈家二十万军,皆有族亲,到头来,连一块残碑、一方孤坟都找不见,只剩那一人漂泊人海,孤苦伶仃,他要去哪、求谁,放他的族亲一条生路呢?”
蒋屿颤声吸气,额头重重砸地,“……罪将知道了。”
靳王再未置一言,起身离开了内室。
一名无天紧跟上来,“殿下,要怎么处置蒋屿他们——”
话音未落,另一名无天快步过来,“不用处置了,他们六人已割喉自尽了。”
靳王抬步的脚一顿,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咸不淡。
“蒋屿等人如何处置,交给二将军吧。”
这时,一名鸿鹄的心腹跑下石阶,对靳王道,“六爷,二爷说——渊尘既扫,不染族襟,让那最后六位海将入土为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