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九、三千尘甲(13)
膏肓离开后,二爷这才从树后走出。
马车已经载着被吓成失心疯的姜锦羽离开了,小敏得了令,带着几名巫童前往灵山两岸的高崖上清算虫潮过境后的人头数,此刻的密林彻底安静了下来。
薛敬一声不吭地蹲在避蛊遮旁边,背影看上去暮气沉沉。
二爷承认,用这样的方式让他再次直面恶浊的皇权,同时让膏肓知晓真相,委实有些残忍,于是走过去,陪着他蹲下,正要安慰——
“这是他的必经之路,残忍的又不是你。”
“可你……”
“也是我的必经之路。”
薛敬拉住他的手,紧攥在袖筒里不准他跑,也不知是谁在安慰谁。
百年来,无天甘为皇权孤锋所向,以为能靠忠心和命胆换来母族在外海孤岛偏安一隅,却不想,他们自以为的“世外桃源”不过是人间另一场修罗。
注视着脚边堆叠在一起的青红色胆灯,一个个鲜活不堪,殿下于心不忍,“这些无辜幼子被活取心胆,制成胆灯,今日在无天面前点亮,却故人不识。荒唐……”
“是荒唐。”二爷叹了一声,“姜锦羽细数的那些外海孤岛,圈囚着南朝百年来无数流放至那里的罪子降臣,朝廷若不想这些罪族肆意壮大,必遏制其繁衍。然而有天海阻隔,制令受束,朝廷唯恐背上赶尽杀绝的恶名,于是到了本朝,待那些族系壮大到不得不控的地步时,陛下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他于七年前,对外海诸岛颁布了一条海令,名曰——‘观海潮’。”
薛敬立时正身,大惑不解,“不对啊,我记得此令颁布后,朝廷立即撤去了监管外岛的所有戍兵,从此允许岛上罪民肆意出海,因为重获了自由身,每日得见汐扬潮落,所以令名‘观海潮’,是裨益外海罪子的特赦令,怎么会——”说到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蓦然一顿,“难道父皇他——”
“故意的,没错。”二爷笑了一下,“要遏制罪族繁衍,也要青史留佳名。”
薛敬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观海潮’颁令之前,外海曾发生过一起惨案。”二爷道,“一次,一群海寇在出海劫猎时,成功避开南朝巡兵,登上了一个海岛,并捕获了几个罪民,将那几人杀害后抛尸,被巡兵捞回,却发现那几人统统被挖去了心胆。彻查后才知道,原来那是一群专做‘人药’买卖的海寇,所需药引急缺人身脏腑,又不好对自己人下手,于是专挑流放罪民的别国孤岛捡现成。远海无交界,海寇肆意猖獗,屡禁不止,他们贩售的海药同南朝东港一直有营生往来,”二爷边说边在他手腕内侧轻轻点了点,提醒道,“林戚杉的母族做的就是这门生意。”
薛敬快速将这些零星的碎片梳理了一遍——孤岛流放罪民、海寇活取人胆贩药、东运水师与海寇长年有药船往来、以及远海特赦令“观海潮”……
“难道朝廷颁布‘观海潮’,就是为了撤回外岛巡兵,美名其曰‘大赦罪子’,实则是为海寇取‘药’,开了禁门。”
二爷沉默不语,算作默认。
霎时一股恶寒直窜脊椎,薛敬下意识攥紧指骨,手背青筋直暴。
二爷挣脱了他梏紧自己的手心,反扣在他手背上,拇指揉着那两根翕张起伏的血筋,竭力安抚着。
“自赦令颁布那日起,外海罪子虽得自由身,生死却也不再受南朝巡军保护,等同于,彻底沦陷为随时被海寇封岛取药的‘活田’。起初只是零星几人落难,后来他们见南朝不问不管,便开始肆无忌惮地猎杀,从一次几人,到一次近百,还专挑尚未及冠的幼子动刀,因为要熏硫入药,少年人的心胆最鲜活。”
薛敬蓦地起身,震怒,“消息呢?死了这么多人,怎么一星半点没传进内陆!”
“被东运水师全线封锁了。”二爷的回答益发冷持,“为有朝一日应付岭南虫瘟,对抗岭南王军,自六年前起,东运水师便决定协同海寇,共制‘天胆避蛊遮’。”
六年前……那时薛敬初入行伍,手里的刀都尚无名姓,不是谁的眼中钉、肉中刺,而他的两位哥哥却已在南海远疆,筹谋有朝一日岭南虫山上的一场杀戮。
正午日光褪黯,遮天蔽日全是黑云。
“呵……”殿下心口发闷,怒急挤出一丝冷笑。
“观海潮”在天下人眼中,分明炤炤之辉,功盖千古。或许连罪民们自己都始终感恩南朝皇帝大发慈悲,归还了他们百年来郁郁不得的自由身,绝不会将此令与“遏制繁衍”“活养药田”联系到一起。海令颁布后,再无巡兵看护的孤岛变成了一个个独木无倚的陨海孤星,无数幼子被海寇活剖心胆,制成各类海药,而罪民们势单力薄,无力反抗,偶尔有消息传回内港,也会遭东运水师拦截。
六年来,没有一丝妖风吹进靖天。
东运水师隐在背后,有康兆朴在前朝维系人脉,拓展海路;有林戚杉的母族经营药船,严控药港;还有血洗诸岛的远海海寇,替他们背下了所有骂名。
廉庆帝更是借此令一石三鸟——既利用海寇的刀锋遏制了罪民血脉的扩张,断绝诸岛和纵,兴兵谋逆;又维护了皇族声誉,引世人交口称赞;还有最重要的,陛下高台|独坐,量权度审,观朝臣结党,知诸侯强弱,静待狼臣贼子自露马脚。
这“观海潮”……观的究竟是外海罪子无辜掀起的血浪,还是争权者搅沸宦海时兴卷的潮。
靳王剑眉紧锁,无声无息。
姜锦羽应该确不知情,还道这些网上的小灯当真是海鳄的胆房,因为被毒药浸过的胆灯,不管是人,还是海鱼,终都是一个颜色。
“抬走吧。”
随即,二爷招来两名巫童,命他们将胆网抬走,又引薛敬来到灵江边上。
此时,江面的大火已经灭了,船屑漂浮四散,随浪潮翻卷。江风一吹,烟尘散尽,缓缓西斜的日光笼罩湿岭,暖融融的,虫潮和血浪仿佛从未过境。
薛敬胸臆间那口憋闷的恶气,终于随清澈的江风暂时吹远。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发闷。
二爷笑了笑,知道他想问外海发生的那些惨案,还有东运水师拦截消息的事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却不愿立时答他,故意将话音扯偏。
“这等‘大赦远海’的好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七年前海令刚颁下那会儿,我记得还是你五哥跑来石头房报的信,你听完兴奋得睡不着,非要去崖上看星,奈何那夜大雪,天上没有星,你就恼了——”
忽然侧腰被扣住,被薛敬往后一拽,撞进他怀里。
猛地被那条手臂缠紧小腹,二爷倒吸一口冷气,忙去抓他的手腕,以防他放肆。奈何这人虎莽的气力,勒住就不松,还越缠越紧,另一只手也没闲着,隔着层层衣服,还是轻而易举就找准了他脐眼边那根腹筋,每次一揉他就泄劲儿。
“咝……”二爷被他揉得双腿发软,麻筋拧了心喉间那股犟气,一张口就憋不住地喘,人一脱力,身体几乎是主动向后,跌进他怀里的。
这姿势正中下怀,薛敬微微弯起腿,就势用膝盖撑着他,右手继续在他小腹间作祟,面色倒成一本正经,“我恼是因为什么?”
“放手……”喘息闷涩,浑身酸软。
薛敬只当没听见,凑到他耳后,端起秋后算账的语气,“那夜我说,待海疆大赦,我想带你去观一次海潮。结果你倒头泼了我一瓢冷水,骂我听风就是雨,一张尚没见成效的赦令,能不能兑现还未可知,就想去远海撒欢。我能不恼吗?”
二爷深喘了一口气,转眸问他,“那令尊兑现了吗?”
“没有。”薛敬闷声说,“但我可以让它兑现。你能……再应我一次吗?”
“什么?”
“当年的我。”
二爷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是因海令未落实气恼,还是因那晚自己没答应他。
“都有。”薛敬直截了当拆穿了他的心思,刚想再说什么,忽然耳蜗里涌起一阵尖锐耳鸣,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浑身蓦地一颤,帖在对方耳边直喘。
见他神容忽然变得痛苦,二爷连忙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关切问,“怎么了?”
“耳朵疼……”
是螽鸣散尽的后遗症,方才那两朵护耳棉被自己用了,他自己没遮。
二爷忙用中指和无名指掐住他耳廓边“听会”和“翳风”两穴,指腹缓缓施力,训责道,“万千螽语足以致聋,逞什么能?”
听不太清,但薛敬能看清他忧心自己时,眼中闪烁的片片光屑,人顺势往前一歪,冒冒失失地撞上那两片惯会训人的薄唇,不封口,他不停。
江漪拂岸,心潮随之起伏。
二爷想躲,被他不由分说捞回来锁紧,可他自己那两根手指始终没松,揉按耳穴的动作仿佛情不自禁地追上了亲吻的节律,时急时缓,时浅时深。这人专情炽烈,疯时绝不讲理,像是要把埋进时月的沉谷一粒粒掘出,将错过的遗憾找回。
所以这一次,撞碰的舌尖便有一丝丝苦涩。
可除了苦涩,像是还有一股怨念,也不知是谁招惹了他。
“儿时的心愿,你一样都没应过,总是找各种理由搪塞,”薛敬轻咬着他的唇皮,怨气十足,“那时你腿不好,我就想,即便背,我也能背你去。现在你能跑能跳,能上山下海、纵马穿林,还能瞒着我,跟别人惺惺相惜。”
二爷错身躲开些,一时没反应过来,“‘别人’?”
“石鹿岛,”薛敬别开眼,故意没看他,“别以为我没听到。”
是方才姜锦羽细数那几个外岛中的另外一个,原来那股“怨念”竟出在这了。
二爷哭笑不得,“我没听错吧,你是在吃……石鳞的醋?”
此刻耳鸣渐消,薛敬慢慢恢复了气色,有理有据道,“石鳞世称‘东海慧生’,而你是‘百世之师’,南星北将,一参天一绘地,如何不能相惜?”
二爷苦笑着摇头,“我不若绿林匹勇,没入行伍,哪里担得起‘百世之师’?”
“匹勇而为百世师,一言可断天下法。”薛敬认真地纠正他,“况你不是匹勇,君心鉴月,清风拂襟,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握淬血兵。”(注1)
“莫要吹过了头,引人笑柄。”二爷制止了他,又十分好奇,“这称呼哪寻来的?”
“哥哥跟谢冲说的。”停了片刻,殿下又补了半句,“哥哥不说假话。”
二爷笑意淡去,“哥哥惯会哄我,打小就是,你也学他?”
“但凭你欢喜。”
可殿下显然还是对石鳞的事耿耿于怀,又晃了晃他,“别岔离话题,说回那个石鳞,外海发生的惨案和东运水师拦截消息的旧事,分明就是他告诉你的,你们连面都没见过,他为何那么信任你?”
这干醋吃的莫名其妙,也不知是谁先岔离的话题。
二爷无语,可一瞧他憋闷的模样,竟还十分委屈,便不再搪塞,说回了正事。
“石鳞……他并不全然信任我,奈何他势单力薄,需借你我之力清剿水师,是以在我军攻上界山时,用助破蚩尤阵率先示好,想让我明晰他的立场和来意。”二爷顿了一下,继续道,“‘石鹿岛’确实是石鳞的祖籍地,和姜锦羽细数的其余那几个外海孤岛都曾受到海寇活取心胆的波及。石鳞将此事转告我时,我才和三哥先前无意间提到过的,无天母族所居‘孤鸣岛’对上名号,这才知晓,原来孤鸣岛是这些年被海寇残害最严重的一个。”
薛敬清楚了来龙去脉,点点头问,“所以石鳞当年不远千里来到南朝,就是为了查‘天胆避蛊遮’?”
“还有东运水师。”二爷道,“他想查明究竟是怎样权倾朝野的行伍,竟能将一朝海疆全线封锁,一丝风都透不进帝京。”
薛敬皱起眉,“那温棘呢?”
二爷压低声音,“你道闻同为什么那么恨石鳞,非杀他不可?”
殿下一本正经地答,“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闻同恨的没道理。”
“想什么呢。”二爷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提醒他慎言,“闻同并不知道他和温棘的关系,温棘……是因石鳞溺的海。”
“……”薛敬一愣。
“六年前,石鳞远渡南海郡朱礁岗,迎他登岸的第一位海将就是温棘。”
一旦说起旁人的生平,二爷总是竭尽言简,只述事实,不作评断。
“一来一往,他们便熟识了,石鳞化名‘林石’,与温棘道明了来意。时值林戚杉的母族在药船行进的航路上横行,制霸朱礁岗,甚至还和杜奂本家的外海渔船暗通曲款。温棘果敢心热,当即便应下他,要与他一同暗查。通过罟鱼海司的掌印官沙朗,和海栈印令金百注,他们发现了一条不在水师监巡范围内的秘密航路,林家母族的商船和海寇会定期在那条航路上易货。”
说到这,二爷忽然语顿,薛敬觉出怪异,疑惑道,“罟鱼海司的宗卷库怎会记有林戚杉母族的船行航路?虽说林家制控朱礁港,但明面上朱礁港仍是朝廷官署,与东运水师航路的记档井水不犯河水,那沙朗和金百——”
薛敬也顿住了。
所以说……这条所谓的“秘密”航路就是故意摆出来给人查的!
八成是林戚杉要为自家的航程铺路,需要将朱礁港里翻云掀浪的“暗鲸”一网打尽,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搜检,更无法将这些人精准无误地揪出来,于是便用此法,诱使他们自露马脚。
“发现是个圈套的时候为时已晚,”二爷发出一声轻叹,“石鳞乘船赶到远礁时,这三人已被沉海,他拼命将三人捞上来后只有温棘还剩一口气。他们三人到死都没出卖石鳞,没供出石鹿岛,因此石鳞从头至尾片尘未沾,成了没被林戚杉和海寇揪出的唯一一条‘暗鲸’。自那日起,南海郡朱礁港便成了他林戚杉一族的通航海栈,再无一条‘怒鲸’胆敢闹海。”
二爷讲完了前尘,便从薛敬圈住的臂弯里撤出,走到江边。
晴晖西斜,只将他半边面容着光,另一半则隐在江阴里,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