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八、三千尘甲(12)
二爷说的“离岸鱼”就是姜锦羽。
这人晕过去之前刚刚看清千松令,嘴还没来得及张,就被事先潜伏在船上的小敏放倒了,那时火辎船刚出湿岭,还未碰上王舟。
一入密林,薛敬就看见树桩边已经昏死过去的姜锦羽,旁边守着他的是大风山。殿下无视了飞奔而来围着自己殷勤打转的雪狼王,径直走到姜锦羽跟前,观察了片刻,问小敏,“你给他喂的什么毒?脑子不会药坏吧。”
“蒙汗药,按理说早该醒了。”小敏掏出一块山牛肉,将大风山引到远一点的地方,“八成是方才船着火时拖他潜水,让礁石撞了脑袋,应该不会撞傻。”
二爷二话没说,走过来倒头一袋冷水浇在姜锦羽头顶,又将空水袋丢回给薛敬,拍了拍手,“这人你审吧,就别让他见着我了,免得他撒泼。”又对不远处的膏肓说,“您也随我过来吧,无天最好不要在水师面前露脸。”
膏肓示意手下散净,自己则默默跟上,同他一起藏到了树后。
那壶冷水算是彻底把姜锦羽浇醒了。
可他或许还以为自己正在方才的火船主舰上,猛打了个激灵,睁眼就喊,“就当没看见!全速,全速——”
小敏皱起眉,“什么当没看见?”
靳王眸光一冷,“还能是什么,千松令啊。”
未曾想姜锦羽清醒前下意识喊出的一句话,竟让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不是小敏阻拦,那碗不是上云梯就是下九渊的天命酒,姜家小将还真敢赌上一把。
姜锦羽浑浑噩噩地甩了一把脸上的水,仰头彻底看清了来人,他一瞬间瞠目结舌,眼珠子差点蹦出来,“你……你……我……殿、殿……”
“本王没死成,看来姜副将军很惊讶。”
“没没没没、没有……”姜锦羽立马换了个跪地姿势,狡猾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开始算计,“末将根本不知殿下在此,对、对了……您不是回京了吗?”
殿下低头瞧着他,笑问,“这么说,姜副将军没有看到千松令?”
“什什什么千松令……”姜锦羽一惊一乍地抬起头,瞪着眼扯谎,“什么!方才竟有千松令腾空!?哎呀,都怪哪个杀千刀的把末将给砸晕了,末将当真没看见……”一说到这,他又冤枉地开始哭,“末将只不过想给二叔报仇,我二叔……我二叔他……他被人砍了首级,身首分离啊!他是被林戚杉害死的,是林戚杉暗通敌军,致我二叔被质后惨死!林戚杉竟还敢私藏贡酒,行迹败露就想用民船转移,一旦那艘酒船出岭南,到了南海郡他自己的地盘上,这些赃酒就查不到了呀!殿下,末将此番冒死出兵,就是为将他那些贡酒劫获,送至靖天,请刑三司依法处置。末将是为报私仇,但也是为朝廷铲除祸佞啊!殿下明鉴……”
姜锦羽以头抢地,仿佛自己是宦海清流。
他深知靳王与烈衣,以及其身后的十八骑族军同出一脉,是以并没有挑明敌军的名字,甚至连姜茺真正死于谁手,以及从谁那收到的“信尸”都避口不谈,直接将祸水全部倒在林戚杉头上,赃他是害死亲叔叔的罪魁祸首。如此一来,靳王明面上就与姜茺之死断开了,只要姜锦羽咬死了没看见千松令,不知道前方驶来的是王舟,靳王就不能以暗杀当朝皇子之罪论处。
将错就错,釜底抽薪,聪明极了。
靳王笑了笑,“这么说,本王还要赞你不畏强权,是勇于进谏的直臣。”
姜锦羽赔笑,“不敢当,不敢当。”
靳王点头,似是十分认同他的果敢,“既然姜副将军说此番出兵是为了铲除朝廷祸佞,那索性本王就顺了你的意,让你亲自押着那艘酒船回京。”
姜锦羽一愣,结巴了,“我……我我我……可我没劫到酒啊……”
“怎么会呢?”靳王微微欠身,盯紧他的双眼,“方才船舰全速北进,分毫没见减速,而那酒船不过是一艘寻常的渔船,哪经得住四十艘辎火船全速撞冲?姜副将军亲自领航,可别太谦虚了。”
“可是殿下!”姜锦羽挣直身,脱口道,“那酒船已经沉了啊……”
“你怎知船沉了?”靳王打断他问,“你不是晕过去了连千松令都没看见?”
“我……”姜锦羽卡了一下壳,眼珠子打转,“末、末将是推断的。将末将打晕之人定然是林戚杉派来的细作,目的是操控船舰,撞毁酒船,消灭罪证!”他忽然指着前方密林,嚷道,“殿下,我听见火声了,那个方向是灵江吧……糟了,酒船要是沉了,我二叔就枉死了!殿下,您可得为末将做主啊……”
耳听姜锦羽歇斯底里的鬼哭狼嚎,靳王慢悠悠地收起笑,“姜锦羽,你不蠢,但也不怎么聪明。”
这姜锦羽一面声情并茂地演绎自己对王舟驶近毫不知情,另一面又说酒船炸了,送不了靖天——上蹿下跳,破绽百出。可就是这样破绽百出,倒抓不住他一点把柄,比那些滴水不漏的猾奸之辈甚至高明。
既如此,不如顺水推舟。
“林戚杉的酒船,本王赠你。”
姜锦羽蓦地抬头,一惊,为难道,“可我……我我……我我我……”
“姜锦羽,”靳王被他结巴烦了,以刀顿地,一下重似一下,“从现在起,不许再说重复的字。”
一条小红蛇突然从树桩后窜出,缠住了姜锦羽的脖子,与他四目相对。
“我……我……啊啊!”
小敏适时提醒,“尊王令,它不咬。”
“我尊……我我……我啊啊!不重复,不再重复……”
小蛇的獠牙差点戳到他眼睛里,姜锦羽哆嗦着,结巴的字眼只敢在舌根打转,一个字都不敢再往外冒。
“殿下……您赠我酒船,是要我做什么?”
靳王笑容一拢,“姜锦羽,你跟本王这兜着圈子唱猴戏呢。方才还哭着嚷着说劫酒船是为了给姜茺报仇,只恨那酒船毁了沉冤不能得雪,要本王给你做主,这会儿本王要将酒船赠你,你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姜锦羽索性闭上眼,不再看那条小红蛇,壮起胆子,“殿下您赠末将的酒船,和末将自己劫来的酒船,还能算是同一艘吗?”
“哦?”靳王突然间攒起耐心,想听听他还能怎么编,“那你说说看,怎么不能算‘同一艘’。”
姜锦羽的左眼眯成一条细缝,嗓音奸腻,“殿下,此番若是末将自行劫获的酒船,哪怕是因私自引兵而获罪,至少为我二叔报了仇,他日上刑台我也认了,可若是您赠的酒船,便算作结党。于您而言不过一两句话就能避嫌,可若是放到无舟倚、无山靠的末将身上,便可就难了……非但不能报仇,反将被扣上一顶赃陷同僚的帽子,甚至说我诬构封王,届时,您若不保末将,末将当如何自处?”
“想的倒还挺周全。”靳王不愠不恼,“行,既然姜副将军担心本王赠他酒船会害了他,那便不赠。本王向来体恤但求忠孝全的能将,如姜副将军这般,实在是……不可多得。”他不经意间顿了一下,转对小敏道,“将酒船开回水师主营,交给康兆朴吧,连同他串通林戚杉,赃害姜茺的那笔黑账,也一并丢给他,省得他袖底藏阴,还敢私派十七条粮脉暗害忠良。”
“是。”小敏刚要折身,忽然被姜锦羽叫住——
“什、什么十七条粮脉?谁要害我?”
还挺会给自己脸皮上贴金的。小敏得了殿下的眼色,折回身,从怀里掏出一张“悬赏令”,在姜锦羽面前晃了晃,“虫潮眼看要掀浪了,我长话短说——你二叔实则是被康兆朴伙同林戚杉暗害的。你二叔死后,康兆朴又朝水师二十一脉颁下这份‘悬赏令’——当然,避开了你。十七位水将军接下了‘悬赏令’,于是携火檑木埋伏灵江两岸,利用你率先北出的火辎舰,炸毁那艘酒船。简而言之,康兆朴为了保林戚杉,利用十七条粮脉借刀杀人。是殿下未雨绸缪,命我等提前埋伏上船,在危机之际救下了你,你却怀疑殿下利用你运酒、结党,不是东西。”
树后,二爷欣慰一笑,小敏对姜锦羽说的一番话无一句是真,却每一句尽真,真假虚实交织,姜锦羽根本来不及反应。正好奇这孩子半年来缘何涨进得这么快,忽然就被膏肓嘲讽般的冷笑打断——
“二将军带出来的人,果真‘戏说’的本事了得,惯会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二爷权当他是谬赞,笑道,“对付奸佞,自当儿戏,但若是您这般忠良,便要以赤胆相交。我的人明分黑白,却绝不颠倒,您浸身染潭数久,背倚太山却不见太山,便不信这天下还能现河清海晏。是您一叶障目,把路走窄了。”
膏肓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这天下间竟还有人质疑无天的眼界,不服道,“无天敬奉帝侧已近百年,看尽天下事,你却说我们把路走窄了?”
二爷不以为意,“看尽天下事,不一定看清天下事。您道这天底下最干净的地方在哪?是老百姓吃空刮净的米缸底,和这乱世十室九空。放眼天下饿殍万里,群臣进谏的请功折上却只有绛朱描金,美曰‘盛世太平’。无天闭目塞听已近百年,手足制缚,不识人间疾苦,没资格为莽郊荒骨点香,更无颜在亡忠死将的后人面前,言自己路宽。”
“……”膏肓无言。
机祥节锁于腰侧,如骨枷、明梏。自己是否真如烈衣所言,成了长久以来被金銮朱瓦遮蔽七窍的盲僧,再没看过一眼这人间真实。无天确实在启明高殿上站得太久了,长阶下跪满人臣,有几位敢直抒胸臆,将真相奉捧御前?
有,但少。
无畏者寥寥,死的死,埋的埋。
龙案上满纸诓言,史浪一翻,不见云海云山。
膏肓轻轻长叹,眼神重新落回木叶之后,那位自诩忠良的姜锦羽身上,像是自问,“您和殿下执意让我听审,是要我听什么?”
“听真实。”二爷轻轻道,“还有潮声。”
姜锦羽听完小敏的话,显然不信,一把攥住那张“悬赏令”,仔细看了一遍,口中念念有词,一直重复着“这不可能”。
十七位同僚竟将他当作“钓饵”,利用他暗杀靳王,事成后送他这“挡箭牌”上刑台,他们则全身而退,所以……康兆朴才是在背后主宰人命的那柄刀。
突然间,地脉大震,打断了正崩溃中的姜锦羽。
小敏朝连绵起伏的远山看去,对靳王道,“王爷,虫潮来了,护耳棉您遮上。”
靳王摆了摆手,示意他递去树后。
“姜锦羽,”殿下撑刀起身,垂眸提醒他,“虫潮落,生死决——本王再赏你半刻,是活着随酒船回京手刃宿仇,还是送你回康兆朴跟前领死,自己选。”
最后三个字随鞭山雷鼓,翻覆丘云,一字一顿夯进了姜锦羽的耳蜗。
明媚正午转瞬成夜幕,自天阶倾泻而下一团团乌色泥流,纠集成数以万计交互缠绕的囱烟,在山巅游窜,竟然全是刚刚出穴的湿岭虿蜂!同时,蛇蚁蔽山,卷起齐天高的毯浪,天与地以虫潮相接,铺天盖地,密密麻麻,似将绵延山峦当做僵直不倒的骨骷,织鳞成锦,罩上一顶顶乌虹色的头盖。
紧接着,数百名巫童的骨笛声在山间各处吹响,是小敏以前在九则峰时常吹的岭南小调——高音高亢若悬潭蕉露,低音婉转似深水洄漩。
笛音就如一名领航的船樵,让每一片虫鳞包裹上音流,终聚作一朵蘑云,不断膨胀,自穹遮向北卷动百仞潮,倾泻而下,卷入灵江。
螽鸣至,虫潮生。
山霾灌眼,日月殒并。
似万千沙锤同时在耳边敲击战鼓,剧烈的山震在耳蜗激撞。
姜锦羽捂紧双耳,尖声大叫,却听不见自己的任何叫声,只有嗡嗡嗡的耳鸣。虫嘶好似要将人世万物吞没,让所掠之处变作赤地,噬净每一寸荒尘。蛇蚁席卷山林,在虫潮惊掠时疯狂摇动林木,碎石、土坯、枝杈……不断地砸落。
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突然砸在姜锦羽肩上,又顺着他的脖子滑落到地上。他强撑开一条眼缝,发现那竟是一只刚刚被虫潮吃空的山鸦——脖子断了一半,眼珠子被噬空,只剩两个黑黢黢的洞,肚子里挤满淋淋碎肉,渗出青红色的胆水,黑羽扎进肺叶,鸦爪却还在痉挛。一只乳粉色的多足虫从鸦嘴里钻出来,拇指长,越爬越多,直到将整个鸦身裹满,一寸寸地,将最后一丝血肉剥净。
盯着被虫啮啃净的片片骨絮,姜锦羽双眸血瞪,身体控制不住打抖。他深知,这只肉骨分离的山鸦就是虫潮掠境后,被送回康兆朴面前的自己。隐约听见灵江两岸的山巅传来惨叫,应是埋伏火檑木撤退时,遇上了虫潮吞山的十七条粮脉。
霎时,一簇淡紫色的光火在周遭点亮,光晕遮罩的范围之内,虫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避,像是在几人头顶遮上了一层五光十色的琉璃罩,很快便隔绝了虫潮,同时,螽鸣渐弱。
姜锦羽下意识抬头,却发现靳王的眼神自始至终没从自己身上移开过,若凛冰,寒彻刺骨。更似在告诫阶前,他能垒砌吞灭万山的杀业,也能摆荡舟楫,成为救苦灭度的神佛。他高大的身形刚好遮住了姜锦羽眼中卷荡霾骨的虫尘,阶前聆跪者,连万千草木都将成为拜奉金燹的信徒。
他背骨弯折,头重重砸地,前额刚好砸在那堆碎烂的鸦骨上。
挣扎道,“回京……我选回京。”
满江虫温终在日光摆西时,慢慢冷退……
林野一片狼藉,满目花尸虫屑。
小敏吹灭了驱虫的紫烛灯,收起罩在树杈上的避蛊遮,堆放到一边,走过来问,“六爷,怎么送这姓姜的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