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王走到姜锦羽跟前,“送姜副将军上酒船,将他封作‘第十六坛酒’,并其余十五坛贡酒,一同送到京坛夕照,吏部尚书计廷章的府上。”
树后,二爷眼波一凛,五指在袖中紧紧一收。
膏肓同时变色,看向二爷,“殿下这是要干什么?不是弄林戚杉吗,怎么弄到计廷章头上了。”
二爷一下子明白了,浅浅叹气,“他这哪里是弄计廷章,他是要撞天钟啊。”
姜锦羽听完靳王的话,脸瞬间和地上那团山鸦骨絮白成了一个色。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后悔方才的选择,钝刀割肉,这还不如把他送回康兆朴跟前领死痛快。
“王爷……”姜锦羽试探道,“我都不认识那计廷章,您让我押送酒船回京,也该命我先将林戚杉这些罪证送去刑三司,再去拜访计大人啊……”
“刑三司?”靳王低头瞧着他,险些被这人的自命不凡气笑了,“姜锦羽,你算个什么东西,戍边海将不得兵部诏印不得私自归京,况且,你还只是水师二十一条粮脉里一个执掌火尺的小小副使。若你胆敢明目张胆地回去,恐怕连刑三司门前那两座石狮子还没看到,就会被京畿督防卫斩落下马。”
“可、可是王爷,”姜锦羽鼓足勇气反驳,“您让我押着酒船去找计大人,不也没有诏令么?”
靳王缓步一顿,“看来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本王说的是——要拿你封“第十六坛贡酒”。”
姜锦羽瞪红双眼,狠狠地打了个激灵。
“天钟响,尘血沸。”靳王冷道,“人享五福六极,本应同运同尺,然今善卒短折,仇鼹金寿;祸从天门出,病自龙潭始,若不连根掘起,恐遗祸千古。是以为公允证,便拿你并那十五坛贡酒作槌,去撞一次天钟,本王倒要瞧瞧,那只‘仇鼹’金寿几何,能不能耀若青松。”
“仇鼹”“耀若”“撞天钟”……
姜锦羽每在心里重复一遍,脸色就白上一层,直到最后惨烈似磷骷。
他失声变调,“您、您是要我去掀仇……仇……”
“靖天四府行三,内阁左丞,仇耀。”靳王压低嗓音,威震道,“掀翻仇家这条船,本王就信你方才没看见千松令,撞的是真酒船——届时你成证有功,宿仇得报,东运水师的水牌子一摘,姜氏一门唯你姜锦羽硕果仅存。”
姜锦羽这才恍然大悟,靳王所谓将他封作“第十六坛酒”是什么意思。自始至终,他根本就没打算让自己“押送”酒船回京,而是要将自己当做人证,并那十五坛物证酒,形成证链,一起送到刑三司门前“撞钟”用,是以此番回京根本不需要什么所谓的兵部诏令。
“可、可他仇耀是什么人呐……”姜锦羽战战兢兢地发着抖,“内阁丞相,手握重权,其党羽在朝中一手遮天。他对外称病,已闭门谢客近三个月了,别说成证检举,哪怕要我见上他一面都难。再说,您也说了,我此番是未得宣召入京,就算我能见到刑三司,也举证不到御前啊……”
“所以才让你避开仇府,直接将自己和贡酒送到计廷章那。”靳王故意往前走了半步,战靴踩在山鸦那几片零碎的尾骨上,碾碎骨片的声音锥心扎耳。
“仇耀称病闭门,可他女婿身康体健,还有功夫亲自跑去一趟光禄寺,在瓦房外膻豶。这些年‘金丝带’遗烂始祸,计廷章和他岳父沆瀣一气,为岭南郡开了多少次为祸天下的禁门,也该算算账了。你将贡酒送到计府后,什么都不必多言,只需将此信转交,然后就踏踏实实地在他府上住下,给他三天——”
姜锦羽接过靳王递给他的信,抬起头,“为、为何是三天?”
“三天,销证灭口,足够了。”
“啊!!”姜锦羽手里的信鸟一样飞起来,惨叫着,“我、我不去……我不能去!您方才还说我‘硕果仅存’,这会儿又让我去送死!”
“计廷章不敢杀你。”
靳王脚下碾碎的尾骨忽地飘起骨屑,一晃一晃地撞起蔟簇白烟。
“恶豺的尾巴攥死在本王手里,要么他死,要么仇耀死,要么他们一起死——一旦仇耀被刑三司定案,典狱里一百二十种刑具之下,仇耀不得不招供,届时计廷章必会成为被他岳父咬着脖子,叼出来的第一条恶犬。以他二人为首,牵连、犯下的弥天大罪,就算不满门抄斩,也得祸及三族,男子流放外海,女子贬为贱籍,沦落官妓。所以摆在计廷章面前的,只有一条活路——”
姜锦羽倒吸一口冷气,炸了心肺似的,急促惊喘,“大、义、灭、亲。”
“不错。”靳王直起身,往后退了半步,“你将自己、那十五坛贡酒,还有本王交给你的,这些年仇耀与康兆朴、林戚杉,以及东运水师里各将门间密切来往的黑账,统统递到计廷章面前,让他拿着这些罪证,亲自去敲开仇府那扇紧闭多日的大门。这是他们仇家人自己造的孽——想活多少,死多少,保下多少,仇相为官做宰这么些年,这笔账,他老人家会算。”
姜锦羽像是快断气了,抽搐着,“如此一来,计廷章检举岳父有功,即便获罪也能刑减,至少能保住妻儿不落贱籍……为了自己的女儿,仇相也会肯。”
总算是上道了。殿下笑了笑,抬手召来小敏,“找几个人,送姜副将军上路。”
“等等,殿下……”姜锦羽又问,“如何、如何才算‘硕果仅存’?”
言下之意:您要等来一个什么结果,才能许我活?
殿下笑了笑,语意不明,“殓荒亭,知道吗?”
“知、知道……”
“殓荒亭”在靖天北门外,是一片投尸的荒地。百年间,无数送上刑台的祸子乱臣,统统被丢到了那,是戍军远臣入宫觐见的必经之路,有惩前毖后之意。
“百年来,殓荒亭沉骨无数,独缺一位相府。”盯着姜锦羽发怔的双眼,靳王轻声提点道,“本王抵京后将从北门入宫,行经时,要亲眼看见。”
姜锦羽彻底颓了双肩,头重重地砸在地上,“明白了……”
树后,膏肓深吸了一口气,未曾料想,靳王要撞的“天钟”竟是当朝国相。
“仅仅送还一个姜锦羽,并十五坛贡酒,不仅让水师断送半壁,还能将一手遮天的仇耀党送上刑台,彻底抽断岭南王登顶天门的云梯,而靳王殿下自始至终连面都不必露。逼计廷章‘大义灭亲’这一招实在高明——检举,死一个,包庇,死全家。敢掀相府楼顶的霜瓦,百年来,他是头一个。”
二爷露出欣慰的微笑,“儿时上房揭瓦,长大了就敢到玄堂磨刀,胆大包天,记吃不记打。”话锋一转,“不过,仇耀是踏着数万万生民的荒骨染筑的金瓦,阎王爷那本生死簿,为仇家留够了位,要挂上多少个,得他亲笔填。死时能得吾王亲笔赐‘奠’,连埋坟头的地方都帮仇家算好了风水,国相大人死得不冤。”
“二将军所谓‘听潮’,难不成就是听那仇府金瓦上掀起的碎浪?”膏肓看向他,些许不屑,“自古封王相争,斩草除根之事屡见不鲜。岭南王的根原本就深扎在内阁左丞的足边,仇耀所扶非人,愿赌服输,被连根拔起属实不冤。可这与无天又有什么干系?岭南王这一局,局终曲散是既定的事实,眼下便是他们兄弟二人争家当的时候,靳王若有本事坐上那张龙椅,无天顺应天命,自然赴死效忠。可眼下么……戏还有的看。”
二爷笑了笑,“我还是头一回见明明身处浪峰,却还冷眼旁观王储之争的前朝降臣,您道无为而治便能独善其身?自古身在王图,哪有事不关己的党争。不过也能理解,族血溅不到自己身上,都不会觉得疼。”
“族血?”膏肓脸色一沉,“二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二爷笑意微妙,眸光渐冷,“不是每一任帝王都需要一个‘无天’。自从机祥节出现在川渝界山,只要是太子登基,无天也不可能再成帝护。”
“为何?”
“因为无天中立,不偏不倚,然而这一路回京,诸位的刀却公然为靳王出锋,太子还会信任诸位吗?”二爷沉沉提醒,“况且,您身后还站着远放外海的三百六十族,无天在前朝错一步,他们在‘桃源’死全族。孤鸣岛那么远,手起刀落时不会有一滴血溅在您身,您怎么会觉得疼呢?”
烈衣的意思很明显,从接下护送靳王返京的任务那天起,无天在文武百官面前公示中立的摇称便自此有了偏颇。他日若太子克承大统,无天便不可能再成为新帝心腹——“废弃”,是早晚的事。
膏肓阴沉着一张脸,冷喝,“煽风点火。”
“您错了,”二爷笑道,“烈某一向只煽风,不点火。”
这时,靳王忽然叫住正要被押送上马车的姜锦羽,指着地上堆放的“避蛊遮”,“突然想起来,你们辎火船上罩的这张网……是什么做的?”
姜锦羽直言,“据说是一种海鳄,活取其胆而制。”
“海鳄?”靳王不经意间往树后扫了一眼,“海鳄不是很稀有么,本王听闻,那玩意连深海行航的海寇一年都弄不到几只,你们东运水师从哪弄来这么多?”
“海鳄为了繁衍,每年三、四月会寻陆登岛,只要在那段日子找到它们登陆的外岛,就能捕到。”
靳王随口问,“都有哪些岛?”
姜锦羽仔细盘算起来,“我记得有石鹿岛、炉干岛、琼峡湾、千瑚湾、还有什么孤、孤鸣岛,对,其余的我就——”
话音未落,箭镞般的一个黑影从树后窜出,几乎一瞬间撞到了姜锦羽面前,腰间长剑出锋,架在他脖颈上,将他向后撞在马车上,刃锋破肉。
姜锦羽失声大叫,人吓傻了。
膏肓眼眸噙血,湿红色的,“再重复一遍,方才你说的那些岛。”
姜锦羽求救似的看向靳王,然而殿下此刻的眼神比膏肓手里的剑还要锋利,非但不帮他,反而居高临下地盯着那柄剑,像是生怕剑锋磨得不够利,杀不痛快。
太山压顶一般的威慑。
姜锦羽求救无门,只能战战兢兢地又重复一遍方才的话,当数到“孤鸣岛”时,他感觉架在脖子上的剑锋微微一颤,那人眼眶中隐隐含着的血几欲滴落。
“当真是……‘孤鸣岛’?”第三遍确认。
“是……”姜锦羽没懂,挖几只海鳄的胆跟这人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挖他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
姜锦羽无辜地眨着眼,“都快六年了……活取幼鳄之胆,以百药熏硫,织结成的网能驱避一切邪虫……您、您是谁啊?为什么要杀……”
“幼鳄……幼鳄……”
膏肓浑身剧颤,魔怔似的重复着这两个字,攥着剑柄的手指不住地痉挛。
堆在地上的那张避蛊遮已经在方才的炸火中被火舌撕碎,碎成一盏盏晶莹剔透的胆灯,在荒野林间一闪一闪,如陨落混沌的晨星,幽闭瘆人。
膏肓痛苦地闭上眼,耳蜗里传来一声声撕裂心胆的惨叫,似是孤鸣岛上活取“幼胆”时,可怜无助的“幼鳄”发出的哭音……
烈衣说得对,只有当族血砸在自己身上时,才会觉得疼。
这“潮声”,好生刺耳……
“有……多少?”膏肓稳住摇晃的身体,哑声问。
“几千吧……”姜锦羽只觉莫名其妙,“一个岛肯定捕不到那么多幼鳄,得分多年、多次,取回后泡进药缸,一年后取出织网,还跟活的一样……啊!”
剑锋悍然砸落,劈断车毂。
飞出的木刺划着姜锦羽的后脖擦过去,瞬间留下一道道血磷子,他惨声大叫,趁着膏肓失神一轱辘滚到了马车下头,扶着车轮子恶骂,“你这人从哪冒出来的!一群海鱼的心胆而已,又不是挖你的,你抱哪门子不平!!死人的丧都哭不过来,你还有功夫哭海畜生的!疯子,疯子!!”
“你闭嘴!!”
姜锦羽被他一声怒吼震失了声,整个人缩成一团,一动不敢动。
泪水夺眶而出,潇潇落雨,无疾而终。
尘世,死一般静寂……
片刻后,膏肓敛尽怒火,收剑转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密林中。
百年宇厦,在他身后倾颓……
一瞬间。
原来这世间,并无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