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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7章 第六一七章 三千尘甲(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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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七、三千尘甲(11)

星潮叠起,百年弹指朝夕。

前朝末年那场遥城血战,虽是胜征,却并没将行至末路的王朝扯回吉途,用拜将台上响彻云霄的鼓震粉饰太平,只将李凤阳军平步送上云阶,却无声地坍塌了一面用血肉之躯筑起的“活人墙”,最终断送了三百六十条自愿折戟的勇者路。

他们在阵前叛军,在末路上叛国,成了被“枭首”的罪兵,做了千夫所指的“百世降臣”。

战后,他们如牛马般被拴在旧囚的辕车后头,背着明梏游街过市,那刻在脸上血淋淋的八个字仿若刻进了三百六十族每一个人的胎骨里,世世代代携带着,洗不掉,擦不去,好似一顶能加官进爵的铁王帽,能在烽烟火烬中世袭罔替。

示降,是三百六十族对旧朝失望至顶后,崩溃决绝的报复。

又或许,不该以“报复”两字论抵。

英雄行至末路都是宵小,死后推尘,遮不住江山背阴下的一块石,为政者眼高于顶,哪管得了人海里翻沉的一叶舟。

帝王椅上无纲法,朱史只断今朝功。

三百六十名降臣以旧主李凤阳的首级作为投名状,妄图掀翻旧史,寄望于新君可以挽救山河,为此,他们不惜搭上自身的荣辱、前程、富贵、甚至名姓,孤身夜行,执意再当一回于阵前折戟的救世神。

可惜,新皇的诚心只在登高云顶时明快,端坐龙椅上时,黄袍的袖底更脏。

“无天”被赐名后,新皇降予他们的第一个任务,是去追杀一名行刺皇邸的刺客。追着那刺客逃跑时留下的破绽,他们很快寻到了人,却发现那人在冲出皇宫时已身受重伤,追到他时已近弥留。

那人不知名姓,身边带着一大一小两名孤女,都是明州人。她们说,她们是在薛广义下令血屠明州九镇时,被这刺客从万人塚里扒出来潜海逃脱的。那刺客临死之前,并没有骂来杀自己的人弃信叛国,甚至眼中没有憎恶,只央求道,看在同为前朝手足的份上,留这两女一命,为已经覆灭的明州九镇留下一丝血脉。

他死时伤口溃烂,恶鼠爬了满身,血泪还未淌落草席,就结成了冰碴。

是啊,靖天北山的隆冬……太冷了。

那一刻,无天才从这人瞪圆的血眸中,看见了明州水厦之下深不见底的万人塚,闻到了从新朝王图的东南角吹进鼻息的腥甜海风。他们这才知道,新皇薛广义,在他们被羁押囚底毫不知情的那一年里,血屠了明州九镇,踩着前朝生民的血肉之躯登上皇位,正如当年踏着那堵坍塌的“活人墙”,平步青云的的李凤阳。

没想到,他们也成了一丘之貉。

从踏进那间逼仄肮脏的棚屋,看见两个躲在雪棚下瑟瑟发抖的明州少女,身为前朝罪降,就再无回头路。

喜迎冬岁的炮竹声响彻新都,都在敬贺新帝登基,天佑昌年,而旧都的残垣上却只剩鬼泣。

当无天提着那名刺客的人头回到启明殿,新帝只问了他们一句——“是所有人吗?”他们答“是”,斩钉截铁。

然而下一刻,殿前帷幔拉开,那两名明州少女正安静地躺在巴掌大的方盒里。

原来,薛广义故意派主动示降的前朝罪兵前往肃清明州刺客,一是为让他们知道明州九镇被谁所屠,二是为了要他们再次证明效忠于新朝的决心。所以这一切只是一出好戏——无天是“捕蝉”的“螳螂”,雪棚后蹲着“黄雀”,而“螳螂”只带回了一只再不会鸣叫的“死蝉”,却心软释放了两只会扇翅膀的“蝶”。

血色残阳笼罩京都,无天自此知晓,他们再逃不出王图。

——“欺君死罪可以赦免,但活罪难逃。”

启明殿前,三百六十名前朝罪降黑压压地跪了一片,静等发落,然而新帝感召天地的仁心再次催发,念及初犯,不予重罚,只将三百六十族圈囚于外海“孤鸣岛”,将那里当做无天全族的世外桃源。

孤鸣岛,意谓“孤掌难鸣”。

就这样,三百六十族还未平安度过在新都庆贺的第一个新岁,就被囚船押着送离靖天,从此孤悬外海,世代再不能回归中原。

无天在启明殿前长跪三天三夜求情,然而薛广义只命内臣通传——

——“朕念及尔等是勇士,英雄,才将诸位从前朝的困圄中解救,赐诸位护卫御前的重职,并许贵族百世昌和,还打算在靖天城外给他们圈一片地,许你们随时回家与亲故团圆。可惜,你们太令朕失望了……一双素昧平生的明州遗孤,尚且能让你们善心大发,那三百六十族里的数万万族亲呢?他们之中,会不会有人甘作下一只‘鸣蝉’,届时,你们将何去何从?会不会像今日这样,放了他。”

——“诸位别忘了,黥刺的字永远也洗不去,血脉不封,尔等世代都是降臣。”

——“所以这封血的刀鞘,还是暂存在朕这里,只要诸位尽心效命,朕保你们的族人从此在孤鸣岛丰衣足食,得享百世昌年。”

祈求丰岁的花灯沿九山七桥点亮,火树银花,星光满城。

无天就这样在一片祥和的歌舞声中,长跪启明殿前,心甘情愿践酒,承诺从此以皇朝为代,每族敬奉一名嫡子——以人灼灸,倾护帝身。

用漫长无际的光阴献祭时年,以全族的气运赎罪。

只可惜,无天不是不死身。

百年间,他们敬奉帝侧,历经三千四百多场血战,死伤近万人,可始终,御前只维持足数的三百六。

他们从洪流中来,又在洪流中消逝,流亡百世,葬名于丹史,身前与亲故生离,身后无一人铭记,甚至时至今日,都还不算是南朝人。顶着前朝罪降的一顶囚帽,做着前朝飘零至今世的恶鬼,连证明身份的那块“机祥节”都是百年前祖辈们被牛马拉着游街时,从插在后背上那块明梏上截下来的。

一段白劈竹,葬尽叩世名。

启明殿前三夜长跪,自此再无百岁星。

行船至一段下溯的急流,猛然晃了一下,将沉浸在回忆中的膏肓唤回。

这些回忆自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祖辈们代代相传,烙刻在他记忆中的。

膏肓抚定心神,抬头看向靳王,“殿下十三年前离京时还是个孩子,倒是详知不少皇族秘辛,看来抵京后臣要好好肃清一下无天,看是从谁那漏出的风。”

靳王走近一步,笑着说,“是我自个听来的故事,要是还牵连那么多无辜的兄弟,就是我的不是了。”

殿下刻意抹了自称,尽力让自己显得平易近人,“儿时太傅为太子授业,父皇许我旁听,不过他老人家只简述了无天向我朝示降,没提过明州九镇。明州的事……是在我追缴太平教的这些时日里,从一名教众嘴里听来的;至于外海孤鸣岛,金云使力查百官,恨不得将南靖王宫的每一块砖缝扒开来吹吹灰,谢冲曾翻过吏部的卷宗库,也曾暗查过无天。”

“谢总使?”膏肓冷道,“吏部的卷宗库,可没有无天的卷宗。”

“正因为没有,才觉蹊跷,所以又去翻了百年来的‘刺案’。”

膏肓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

“刺案”一向封存在内阁的案库里,记录了自南朝定国以来,皇邸发生过的和帝座相关的一切行刺,大多由无天经手。按理说谢冲是没有权力翻查的,不过金云使的门路广,若想收买内侍誊拓几张镇在柜底落灰多年的废纸,也不是没有可能。可谢冲……为何要在冰山掀开这“一角”之前,就去翻无天的旧账呢?

膏肓眼中的疑惑,靳王看在眼里,却没有挑明。他自然不会告诉无天,谢冲其实是为了查贺人寰才去翻的“刺案”——只因前总使常越在追查鬼门铃刀时无端横死。起初,谢冲并不知是贺人寰所为,还曾以为成日里神出鬼没的贺阁主和神秘莫测的无天或有瓜葛,所以才买通了内阁中清理案库的小宦官,想通过翻看“刺案”确认心中猜测。(前情:399)

然而“刺案”证实,贺人寰与无天并无任何关联。

虽说这对于当时正在追查铃刀下落的谢冲可谓一无所获,却也歪打正着,让他无意间探知了无天的来历——原来高祖在位时,曾因无天私放前朝余孽获罪,全族流放外海。至于他们是如何向高祖示降、为何放逐刺客、又如何眼睁睁看着族亲流放孤鸣岛不得转圜……无天不说,旁人不得而知。

不过,诸此细节并不重要,薛敬只需确定,无天近护帝座,必然早就知晓明州九镇绝户,是因薛广义一念之杀。

他的这位祖父,在皇邸之外大赦天下,是最仁义开明的君主,可一旦关门闭户,本性毕露。即便使尽皇权,洒下弥天大谎,向天下人隐瞒了明州九镇绝户的真相,甚至逼史官顿墨,篡改史实,薛广义也绝不会隐瞒无天,因为他要的就是这样一柄能无所不言的“忠臣剑”——即使亲眼得见皇权最肮脏的一面,也会为之肝脑涂地。

没成想,猜忌多疑的开国帝王,竟在一群前朝余孽面前,坦诚成了一张白纸。

薛广义曾说——“知朕心者,只有无天。”

听进不明真相的人耳中,或许还会觉得高祖皇帝不计前嫌,竟将这些前朝飘零客奉为知己,然而只有无天明白,斩草除根的刀喉始终攥在薛氏皇族手里,只有倚着那张帝王椅,在刀光剑影中为皇权撑起一把遮身伞,自己才能站得稳。

一代王朝兴衰百年,粘窗的蜡纸孔洞密布,四处透风。深夜间推杯换盏心照不宣的秘闻都能在隔日传入巷尾,更何况是孤悬海外的三百六十族。所以在暗查“刺案”后不久,谢冲没费多少功夫,就从每三个月送往外海一次的货船上,打听到了无天母族流放的具体所在。

“谢总使好手段,通过一本旧账就查到了孤鸣岛。”膏肓隐隐提醒道,“可他当年私翻‘刺案’这事,若是没平干净,是要落罪的。”

靳王圆滑地笑了笑,“这舱中就咱们三人,您不说,我不说,闻副将军不说,谁会知道?”

膏肓却反驳,“无天在陛下面前,不藏秘密。”

“怎么可能。”殿下折身案前,将燹刀搁下,玩味一笑,“这年头,在自家媳妇的枕头底下都敢藏偷赌的银锭子,何况是陛下,是不是,闻副将军?”

闻同冷不丁呛了一声,尴尬地没话找话,“膏肓大人对陛下尽忠职守,兴许……兴许还没成亲呢。”

“那竟是本王误会了,”殿下收起笑,“我还道那机祥节背后的纹花是哪个黄毛丫头的手笔,未想大人竟没有女儿。”

膏肓怔了一下,立马低头寻自己腰间的机祥节,却发现白竹片的侧面的确浅浅地划了一道痕,根本不是什么“纹花”,他立马反应过来,上当了。

“那是本王重伤昏迷前用指甲留的印,认人用的。”殿下用手指温柔地盘拨着左腕上那条淡青色的发带,始终没折身,“诸位这一路都蒙着面,待我清醒过来,您若是随便挑一个手下装老大,诓我,今日这局‘翻账酒’,本王还怎么摆。”

稍顿了一下,殿下方才转身,又问,“所以大人当真有个女儿?在京师吗?”

“……”膏肓脸色阴沉,不再言声。

这时,夹板上传来喊声,王舟正式出中京郡,进入湿岭虫山。

正午,云雾散尽,广水两侧万山耸立,重重叠叠。

王舟如一片蕉叶,孤行向南,而水路另一头,相反的方向,姜锦羽所率火船也正全速向北,再有一个水湾就要迎面撞上了。

“报,属下已朝姜锦羽所率船舰放出信火,告知此船并非酒船,令其避让。”

此刻,众人来到甲板上,刚刚放完信火的无天前来禀报。

膏肓看向靳王,见他正盯着信火腾空的方向缄默不语,谨慎道,“殿下,姜锦羽他……”

“大人觉得,姜锦羽看得见信火吗?”没等听完,靳王率先打断了他。

“千松令,是皇家信火,凡见令者,避军、遮兵、面北伏首,否则以弑君谋逆论处,姜锦羽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靳王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提醒似的,“本王问的是,姜锦羽看、得、见吗?”

他故意在“看得见”三字上一字一顿,让膏肓微微一愣。

“庆忌死剑锋,不给搏——大人听过吗?”靳王问。

春秋时期,吴王之子庆忌因误信刺客要离,让其成为近臣,结果被其背刺惨死——这典故膏肓自是听过,可此刻靳王以此作典,难道是将他比作轻信敌臣的庆忌,而那姜锦羽则是怀揣阴斧、假意服令的要离?

靳王潦潦一笑,又道,“东运水师定海近百年,姜家也就出了这么一个推土移石才好不容易爬上将位的浑货,离智勇双全的要离相距万里,提鞋都不配。就为劫这么一艘装满了破桶的酒船,他就敢罔顾军令,私调二十一条粮脉中所有火辎船,北出湿岭,到头来却连林戚杉的一丝眉毛都没烧着,哪怕是为了给自己的亲叔叔报仇,这阵仗,也未免太大了。”

一席话,不光令膏肓警觉,闻同也顿感悚然。

可殿下四平八稳,眉梢似出鞘的冷锋,眼神始终眺望着薄雾疏散的远阔寒江,耳听两岸猿声姗姗来迟,他并无惊慌,一点也不似如临大敌。

闻同倒先急了,“难道那姜锦羽眼看王舟驶近,竟敢装瞎?!”

“姜锦羽瞎与不瞎,看得见还是看不见,都取决于他这一趟北出雨林,目的是什么。私调战船的逆兵之祸无从消抵,即便回到中军帐,依然要论罪诛斩,除非……”靳王看向膏肓,话音放缓,三字一顿,“五木骰,烛花底,呼卢雉。”

言下之意:姜锦羽在赌,赌一场要么有去无回,要么扶摇青云的天命酒。

膏肓缄默片刻,问非所答,“无天,从不上赌台。”

靳王步步逼紧,“不上赌台的人,要么没赌过,要么输不起,您是哪种?”

膏肓屏息。这时,手下再次走过来,低声道,“大人,姜锦羽那边还是没给回音,船舰也没有减速,再有一刻,就要撞上了。”

闻同急道,“膏肓大人,弩船就在后面跟着,快让殿下移船吧!”

光影在震起的水尘间扭曲重山叠岭,刺骨的霜风快要将眼底的枯柴催着了。

姜锦羽故意装瞎,看来是真要将王舟当成林戚杉的酒船来炸,看似狗胆包天,敢在金龙的命眼上兴风作浪,但若成了,回到东宫也是大功一件,虽死犹荣。

膏肓深吸了一口气,此刻无天与靳王之间,就横着一杆左右轻摆的秤,哪一边先让步,秤心就会向哪边倾斜,若倾斜的方向不朝自己,无天与王侯之间长久维系的平衡和无形的牵制,就卸了。

王舟转向,绕过最后一个急弯,四十艘船舰于光雾中顺流向北,隐隐出现在视线之内,罩着青红色的避蛊网,如四十只手舞血斧,横穿狮驼岭的吞山海兽。

闻同一眼望见压逼而至的船舰,双眸发红,“再不换船,真来不及了!”

膏肓再次看向靳王,竟发现殿下也正瞧着自己,他的神色稳若磐山,一声令都不主动下,真摆出一副要将自己的命安心交付无天手中,顺天应命的样子。

船舰逼近时掀起水浪,王舟颠荡着,人被带着剧烈摇晃。

“大人!!”闻同攥住船桅,不断急喊。

耳中轰鸣增大,膏肓以剑撑地,身体才不至于摇晃,“千松令”又腾空,炸开在青空上的无数花火好似奸佞剖开膛腹,汩汩涌出忠臣血。姜锦羽却好似真的瞎了,为首的那艘粮船主舰非但没见回应,反而有加速的趋势。

“大人,无天输不起。”手下凑到膏肓耳边,忍不住提醒。

膏肓的眼神终于从靳王的眸光中先一步移开,收剑回鞘,“换船。”

闻同重重应了一声,疾步往船尾走,招呼着弩船接应。

靳王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像踩着压弯秤杆的铁坨,亦步亦缓。时不时侧眸看一眼浓雾遮盖的东岸密林,林中断续燃起朝他报信的火光,循着节律。

微一顿步,他脸色渐深。

无天不敢上赌台,不敢赌生死。孤悬外海的三百六十族就如三百六十颗燃烧殆尽的荒汉星帚,一旦侍奉帝侧的“龙穴”一针刺错,孤鸣岛必将如覆翻的鳄龟,连带着龟背上无依无靠的孤星一同陨海。

前朝余孽贱若飘萍,人间已见春暖,心雪仍厚积百年,从没融化过……

“浮屠铸铁,天昏渐明。”殿下心里一沉,“诸位赌不起,但我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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