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四、三千尘甲(8)
东运水师的军帐里,康兆朴辗转难眠,到了后半夜他索性不睡了,在舆图前来回踱步。自率军水师,他也曾历经险战无数,还从未有哪一次如此战这般焦躁。
他未曾料想,一直对自己尽职履责的林戚杉竟会突然变成两军阵前最不可控的那个火源,随时都有可能引爆惊雷,带全体水师升天。那个在试火前暗中告密闻同,其幼子被谁所杀之人,便是点燃林戚杉头顶这根炸线的导捻。
会是谁呢……
盛潜掀开帐帘的动静惊动了正在思索的康兆朴,他蓦地回神,“怎么样?”
盛潜刚从栎京湾赶回,一身风尘仆仆,脸色阴沈地走近,“禀将军,闻同是暂时撤了,但姜茺的死讯还是漏了。”
“……”似已在林戚杉的预料之内,他镇定地摆了摆手,示意盛潜继续。
“至属下离开栎京湾,对岸的弩兵营中已有蜚言传出,言那姜茺之死是您与林戚杉暗中勾结,朋比为奸,林戚杉因此震怒。”
随即他便将这一整夜亲赴栎京湾所历之事,一字不漏地转述。
“什么?!”康兆朴听完,瞳孔一缩,“金云使?!”
“千真万确。”盛潜道,“属下买通了闻同身边一名贴身的弩兵,他告诉属下,闻同近来回过一趟垩阳渡的中京大营,与谢冲有过交涉,说是那谢总使从川渝界山带出了一百二十三名弩兵,亲自与闻同做了交接。”(前情:603章)
“那也不能证明,谢冲就是告密者。”
盛潜低声提醒,“可将军您别忘了,金云使此刻正在庇护岭南王回京的路上,此番与闻同在中京大营交接弩兵想必不止是‘顺便’,岭南王手里可还握着整条‘金丝带’历年来涉案的官员名录,其中就包括南海郡朱礁港的罟鱼海司——属下猜想,是否那本名册上也会有被害人‘温棘’的名字呢?金云使是御前都卫,专挑簿吏贿罪之过,若想越过吏部,暗查一名曾被罟鱼海司强行除名的巡海弩兵长,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康兆朴眯起眼角,用沉默认同了盛潜的说辞。
闻同的复仇之火看来暂时是灭不下去了,此刻再去纠缠是谁告密已毫无意义,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竭力安抚好林戚杉,不能让他在试火之前横生枝节。
可这“枝节”若是生在他膝盖骨下头呢……
康兆朴到底比林戚杉更沉稳些,遇见棘手的麻烦尚且没有自乱阵脚,仔细盘桓过后,又问盛潜,“知道林戚杉昨夜是与谁阖舱密谈么?”
盛潜微一点头,“林戚杉震怒之下屏退众人,不准任何人靠近船舱,唯独留下了他的心腹智囊,石鳞。”
“石鳞……”康兆朴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这石鳞,你是不是查过他?”
盛潜“嗯”了一声,“石鳞的背景,在他初登林氏将门时属下就曾细查过——他是外海占星世家的后裔,家底干净,主动投靠林戚杉是因为妻子身染重疾,需长年以稀有海药续命,而这种药只有林家母族管控的海外药商能供货,石鳞有人命捏在林戚杉手里,所以心甘情愿为他驱使。否则,他这样清傲的人物,怎会甘心屈膝于林戚杉这个鲁莽的草包身侧,还效命这么多年?”
“等等!”康兆朴扬手打断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他那妻子……你见过吗?”
“我……”盛潜猛然间卡了一下,“他妻子一直被他养在东州南边的私宅里,听说已经昏迷在床许多年了,没人见过本人。”
“听说、听说、全是听说!”康兆朴愤怒道,“没有人亲眼所见,谁知道他那个所谓的‘妻子’是不是无中生有!万一那石鳞是潜底的细作,随便找来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接近林戚杉,林戚杉又贪图人家的智谋破格提拔,这懒耳漏风的蠢货,发起怒来不计后果,若是此番受石鳞挑唆,岂不是要掀翻我东运水师这艘船!去,把石鳞的家底给我翻出来再查一遍!”
“是!”
盛潜随即从军典那调出了当年石鳞初入行伍时登录的家底铭册,上面赫然记录着他那所谓“妻子”的名姓籍贯——
“他妻子名‘吉’,洛港李子坡……只录了这些。”盛潜道。
“中京洛港……”康兆朴对“洛港”这个地名十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蹲在旁边正梳理卷宗的军典随口道,“将军,卑职是洛港人,李子坡就在卑职家邻村,他们村还出过一个武状元呢。”
“武状元?”盛潜忙问,“谁?”
军典操着浓重的洛港口音,口齿不清地说,“就是闻同啊,中京大营弩军的总将,跟将军您还是同僚,那李子坡又叫‘闻家坡’,只有‘闻’这一个族姓。”
“你说什么?!吉……闻吉……温棘……”康兆朴脸一僵,石鳞的“妻子”竟然就是当年南海郡朱礁港罟鱼海司被“除名”的巡弩兵长,因开罪了林戚杉被他暗害沉海——是闻同的私生子!
“糟了!!”
“报——”一名心腹兵冲进大帐,“将军!栎京湾来信,一艘渔船刚从东南方驶出,朝荷月河的方向,领船的人是石鳞,说是趁夜从四舰上卸的货!”
盛潜快速道,“将军,楼船四舰装的是贡酒,林戚杉这是要挪酒!”
“啪”的一声,康兆朴一掌断在案上,暴怒,“林戚杉这个蠢货!那石鳞分明是为了给温棘寻仇才故意接近他,他倒好,把人当宝贝养在身边,石鳞那个祸害……原本就是为灭我水师楼船来的!快,不惜一切代价拦住那艘酒船!”
“是!”令兵立刻前去传令。
“不妙……怕是不妙啊……”
康兆朴像是被迫吞下了一碗带着糟刺的谷壳,咽不下也吐不出,快将他的喉咙蛰麻了。他突然意识到这整个暗局应是烈衣的离间之计——那人只用“温棘之死”这一步棋就孤立了整个楼船军,在自己和林戚杉之间横劈出一道裂缝。
楼船如宇海琼厦,无忌风浪,却最忌噬木的一只“肉蚁”,蚁胎自内蛀生,一旦啃裂船木,沉没是早晚的事——必须将林戚杉膝下那只长年“噬木”的“肉蚁”揪出来,不能任由此人继续在他耳边吹风,挑拨离间。
“你亲自领兵去一趟荷月河,将那艘酒船劫下来。”康兆朴阴恻恻道,“人可以不留,酒必须留。”
盛潜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康兆朴,眼神游移,惊怒无定,明显是在忌惮。心知他舍人留酒是为了用贡酒作要挟,逼林戚杉将眼下迫在眉睫的这场硬仗打完。
然而此刻盛潜的心里似还缠绕着别的心思,劝谏康兆朴的语气略有些微妙,“将军,您与林戚杉之间既已出现痕缝,只怕会越裂越大,药石无补。与其高低不就,养着这么一个目塞心盲的炸垒在身边,倒不如换一只‘金蚌’为您‘养珠’,楼船的那根桅帆也不只他林戚杉一人摇得动,多的是愿为您马首是瞻的待补。”
“待补?”康兆朴突然间回身,似是还从没在盛潜口中听到过这么不老实的话,阴沉不定的眼光终于锁死在他的心腹身上,嘴角一弯,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讽笑,“水师能将凋敝,上哪里去寻第二只‘待补’的‘金蚌’?不然,你给本将军推荐一位?”
“……”盛潜神色一僵,眼光不自觉跌落在康兆朴的脚面上,深深吸气。
“釉过色的砗磲即便开裂,仍可算至臻。林戚杉虽说不济,倒还能吐出几粒抬得上价面的磲珠,涛里浪沙则千篇一律。”康兆朴语声微扬,像是在用一只弥留的空蚌壳狠敲盛潜这口自命不凡的水钟,“难得盛副使有意为本将军举贤,不知你所谓能‘吐珠’的‘金蚌’,究竟是哪位能将?”
这番话简直如同一柄从天砸落的利斧,将盛潜的脸色一劈阴阳。
他仿佛被剥下了那张自觉水滑的皮|囊,光秃秃地挂在水师楼船的桅杆上,连一颗私|处的娘胎痣都被晾在广目之下,任人评头论足。
“怎么不说话?”康兆朴还沉浸在对林戚杉和石鳞的愤怒中,等得有些不耐。
“哦,没有……”
经年藏身污泥的宵小,往往只需转瞬就能将命骨里那股子清高自矜的海将血性换作潜邸阍宦献谄趋承的逢迎。盛潜连忙转了话音,赔笑道,“自然是秦宗、秦贾两位将军,他二人号令走舸,对部署战船颇有建树——”
“不成,”康兆朴随口打断他,“那两个莽夫,还不如你呢。”
“……”盛潜强噎下一口戾气,尴尬道,“哪敢,属下誓死追从将军,任您驱使,不敢越雷池半步。”
康兆朴只觉他今日话多,打发他道,“那你还不快去,务要将贡酒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知道了。”
甫一走出兵帐,盛潜的脸色转瞬阴沉,跌践至尘埃的眸光泛起一丝杀意。
耳边始终萦绕着康兆朴嘲他不自量力的讽笑,笑音尖锐,游云难遮。
他来到栎木河边,望向那片原本能任他驰骋的广水,一文不值的傲气瞬间鼓占心房,这一身只有在独处时才敢冒头的卑微血性,终于在挥刀砍水爆发的怒吼声中释放出一二,随即拢劲,憋着怒己不争的粗喘。
一直以来,他将自己削塑成康兆朴身边一只与世无争的剪影,从不与人为攻。
可他贪心,每每仰见楼船凯旋,林戚杉独立船头受万兵扬赞,自己却只能躲在人后,贪婪地吮吸着桅帆上飘出的海腥,从骨缝里滋生出的艳羡便再也压制不住,只觉自己卑贱如尘蚁,白活了这一遭。
长期的嫉恨能逼人癫狂,也能让人在癫狂中认清自我,维系冷静。
于是盛潜学会了在短暂崩溃之后,快速收紧心绪,绝不将心底最迫切的渴望示人。
片刻后,身后传来脚步声,“盛副使,拦截酒船的暗兵已集结完备,可以出发了。”
“知道了。”盛潜刚要折身,那士兵竟挡在身前没动,“让开。”
那士兵是生面孔,也不知是何时混进水师军营的,他低声说,“主上请您绕过栎京湾,走莲花九里,有人想见您。”
盛潜狐疑,“你主上是谁?”
那士兵暗暗道,“能助您鳌立万川之人。”
晌午过,盛潜携暗兵绕过栎京湾,沿栎木河往东南方向疾马。
既出密林,进入中京郡数九的河湾——莲花九里。
见酒船未至,盛潜命兵队暂时歇马,自己则借口探路,来到一片野生的莲花水塘。他自知不该独自赴这趟致命之约,太犯险了,然而脚步快过心步,比天高的心气最终败在了一句“鳌立万川”之下,他想赌一把。
深冬的莲花九里一片寂瑟,正如此刻盛潜心中那一片无人问津的无际莽荒。
沤烂的荷叶下偶尔冒出几声蛙啼,伴随着嘶哑的呜咽。盛潜拔|出海锚刀,谨慎地往那片发出动静的芦苇荡挪步。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笑叹——
“世人言大浪淘沙,都觉自己就是那枚搁浅滩涂的金碎子,没想到盛副使亦这般落俗。”
盛潜猛地回头,一愣,“闻副将军?”见竟是闻同相邀,忙收刀与他正礼,狐疑道,“昨夜方才与您在栎京湾一见,怎的今日又传唤卑职?您安插在我水师营中的暗子藏得够深的,不会连我们康副将军的身边也扎了您的桩吧。”
闻同受封中京大营弩兵总令,位同副将,是满朝文武公认的儒将,为人守正,憎爱分明,虽已年过半百,仍身姿拔挺,犀头高耸,有福禄千钟之貌。
闻同端起豁达和煦的淡笑,与盛潜开门见山,“昨夜与盛副使虽为初见,却觉您行事从容,精爽神澈,您这样一号人物,缘何从兵多年,还只是康副将军身边一个小小副吏,还不如为楼船养木头随便的一个兵虾子矜贵。”
“闻副将军,”盛潜打断了他,“挑拨离间这一套用在林戚杉那个蠢货身上或许还行,我么,您悠着点下蛊。”
“您是亮臣,响当当的。”闻同笑意不减,每一寸心思都似在穿针引线,“既然盛副使对康副将军尽忠职守,宁愿一辈子只给他一人当一把杀人越货的影刀,死后连兵碑祖祠都甘心不奉,除了钦佩您,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此番邀您到此的来意无须赘述,您愿意当谁的刀我不管,但别挡了我杀林戚杉的道。”
“您无非是要与卑职争那一船贡酒么。”盛潜精明一笑,直截了当道,“一旦酒落到您手里,林戚杉将位必丢,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将他扔到刑三司的公案上待审,以您与韩孝韩大人的关系,想要在刑案底下锻刀割肉,还不是一旬酒的功夫。届时林戚杉稽死囹圄,林族败落,您大仇得报,皆大欢喜。可是闻副将军,杀人之道成千上万,您又为何偏要从卑职这条羊肠小道上跨过去?卑职的将位是不值钱,小命更是轻如鸿毛,可您若非要直取,也是要问过卑职手中这柄海锚刀的,哪怕敌不过,最终死在您这些暗卫手里,也好过坐以待毙。”
被盛潜如此威胁,闻同笑意徐徐,没见半分愠色,“盛副使当真误会我了,我哪有要取您命的意思,恰恰相反,我是来贺酒的。”
“贺酒?”盛潜发出更为阴鸷的讽笑,“近无凯奏,远无敌降,哪来的喜贺?”
“您予我酒船,我提前贺您鳌立万川。”闻同声音一抬,“为表诚意,赠您一份大礼。”说着便朝身后摆了摆手,手下上前拨开芦苇荡,露出荷花潭中一个快要沉泥的麻袋,里面的人正在拼命挣扎,断续地发出惨烈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