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副将军这是何意?”
闻同解释,“此人是今晨在东出的官道上被我的人擒获的,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块林家本族的令牌,八百里加急,快马回东州传令。”
盛潜接过令牌,仔细地瞧了瞧,眼神一缩,“调兵令,林戚杉要调兵?何为?”
“向来军廷内斗,只有杀亲赃墨才会远调族兵。”闻同道,“林戚杉用金元宝砸养出的祸殃子,必得让康兆朴用血来偿,失子的滋味不会受啊……”
盛潜骤惊,“什么!?林戚杉要秘派族兵血洗海螺巷?!”
海螺巷的有沙轩里养着康兆朴的外室与其所生之子,那女人是当年林戚杉从琴楼买下赠予康兆朴的,没想到他二人间的嫌隙刚生才不到一宿,林戚杉就等不及远调族兵,前往暗害康氏妾儿,这不是火上浇油吗?也太沉不住气了……
闻同走到池边,停在一个拴着绳子的木桩前,拿脚面碰了碰那根绷紧的麻绳,盛潜顺着看去,发现麻绳的另一端正拴着那个装人的麻袋。
“怎么样?盛副使考虑考虑吧,是断绳拒绝我的贺酒,还是在康兆朴和林戚杉之间再横切一裂——您是客,您做主,刀,我就留这了。”
闻同遂将一柄磨利的匕首扎进木桩,锵的一声!
刀柄剧烈晃动,在晨雾中拨弹起冷金色的气纹,好似盛潜内心深处摇摆不定的那口水钟。
“人这一辈子,其实也就这么几次选命的机会,选对了,飞黄腾达,选错了,成千古恨——但只要阁下有胆子选,就还有一半的胜算。”
闻同的嗓音透着蚀骨的寒意,又似滚沸的甜汤,持续温蛊着盛潜,太诱人了。
他下意识伸出手,攥住那柄匕首,深吸了一口气——断绳,替康兆朴保下一对妾儿,只要没酿成致命之祸,林戚杉和康兆朴之间的那道裂痕或许还有补救的可能;留绳,任此人携令牌回东州,引兵血洗海螺巷,两人结不共戴天之仇。
断与不断,是生与死两条岔路,也是他平生有幸跻身云巅,唯一的一条捷径。
闻同见他踟躇,再引申一步,“盛副使是位将才,可惜未遇识才的明主,你鼓足勇气挺身自荐,他却将你比作吐不出金珠的腐蚌,听说盛副使曾经为了护主,到现在后背上还背着三道刀疤——”
盛潜猛一打颤,握刀的手心凝出冷汗,臂上青筋爆裂。
脑海中瞬间如走马灯般惊闪过无数戏绘,最清晰的一幅竟是他长年低头时紧盯康兆朴的那双靴面,上头闪动的橙金苏锦似夕阳照海,那是从不属于他的色泽。
“他听到了我的声音。”盛潜盯着浆池里的那个泥麻袋。
闻同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掩目塞耳,他不知道来者何人。”
终于,盛潜慢慢松开刀柄,笑了,“闻副将军的酒的确比贡酒好饮。一个时辰后,酒船过莲花九里,我会晚半刻出兵——我只留这‘半刻’。”
说完丢了匕首,转身离去,再没回头。
闻同紧盯着他消失在莲池深处的背影,嘴角一弯。
——“云泽之上得沐天恩,他还是想离天近一些。”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笑叹,闻同转头,见一陌生男子隐在芦苇荡后,端容玉貌,白衣胜雪,未染文墨,却如翰林儒生,不似武兵,却经身浸沐武魂,眼中保罗万星,身似深雪游鸿。
“是烈家二将军吧。”只一眼,闻同便确定了来人。
“未在行伍,不敢劳您这么称呼。”二爷从芦苇荡后走出,身后紧跟着谢冲,“久闻闻副将军应捷权变的威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只三两言就将盛潜说服,为我军搏得这‘半刻’杀机。”
闻同打量着他,不禁感叹,“当年南兵北巡,闻某曾有幸见过令尊一面,你和你父亲……当真不太一样。”
“长歪了,”二爷随口便说,“路也走歪了。”
谢冲瞥了他一眼,只觉无语。然而没想到,二将军只用一句自我调侃就使两方破冰,闻同顿时卸下防备,笑意明显比方才真诚了许多,主动朝两人走过来,“湿泥咬钩了,不知二将军接下来是何打算。”
“湿泥滑腻,咬钩也不一定不会脱钩。”
二爷朝谢冲使了个眼色,谢冲二话不说拔|出软剑,朝木桩上拴紧的麻绳轻轻一划,闻同都没来得及阻止,就眼睁睁看着麻袋沉进泥沼,呜咽声也随之散了。
“二将军行事,未免有些鲁莽。”闻同脸生愠色,“此人一死,无人向东传令,海螺巷里那对母女只要还活着,就无法彻底激怒康兆朴,还如何逼他对林戚杉手起刀落?”
“单单死一对妾儿,不一定能逼康兆朴手起刀落,但若危及其将位,让康副将军觉得若不除掉林戚杉,定会被这个不计后果的蠢将从眼看就要登极的云巅一把扯下来,那他才会疯。”二爷转对谢冲道,“三哥,让你的人启程吧。”
“好。”谢冲从二爷手中接过林氏令牌,朝荒僻的林子里打了个响指,立刻就见一名“改头换面”的金云使疾步过来,接过令牌,复消失在林中。
闻同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要让金云使假扮作林家这名刚被溺毙的信兵,带着令牌快马回东州传令,至于杀不杀海螺巷那对母子,便要看眼前这人的脸色了。
他不禁起疑,盘桓起这一整夜烈衣布局的始末——这人先使石鳞左右斡旋,打破林戚杉与康兆朴彼此间长久维系的和睦,逼林戚杉激愤之下对海螺巷动刀;又让自己反复叫嚣查船,逼林戚杉挪酒,待酒船过莲花九里,再让自己利用盛潜迫切想要取代林戚杉的官欲,离间他们主仆,游说盛潜留出那“半刻”劫船的时机;顺便经盛潜之手释放林氏信兵,任此人携令牌回原籍请兵,血洗海螺巷。
一旦康氏妾儿被杀,康兆朴必灭林戚杉泄愤。楼船军是林戚杉十数年来精心培养的忠兵,届时痛失总将,军心必散,水师从内部瓦解,无论新任总将是不是盛潜,哪怕是从天而降的哪路神仙,都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协调好如此庞杂的兵系,更别说对阵的强敌还是由眼前这人领战的十八骑族军。
可闻同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烈衣竟突然间大发慈悲,执意要保下康氏那双母子的性命,原本完满的布局功亏一篑,眼看就要败在这人的妇人之仁上。
闻同脸色难看,话音暗含机锋,“没想到二将军还生了一副菩萨心肠,既如此乐善好施,又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二爷听出了他话音中的怒气和鄙夷,信步池边,徐徐一笑,“自十三年前坠身林沼,烈某自认安忍,还从未有谁赞我是乐善好施的菩萨心,您倒是头一个。”
“……”闻同卡了喉咙般,哑了。
二将军向来不在舌战上咽亏,缓上片刻,方才往正题上引,“您道那林戚杉在与康兆朴单方面决裂之后,为何不直接去寻康兆朴对峙,而是率先要拿海螺巷里那对母子开刀?”
闻同一愣,原本还道是林戚杉震怒之下泄愤,难道这蠢货还有别的用意?
“林戚杉虽谈不上精明,却也不似他摆到人前的样子那般蠢。”二爷直接拆穿了闻同的心思,又道,“康兆朴那位妾室名‘仙’,曾是东州城外销金窟里的一名舞姬,赎身后,被林戚杉当作年礼赠予康兆朴,随美人还奉赠两坛扶苏酒,便是马上要运来莲花九里,那十五坛贡酒其中之二。然而康兆朴当时只收下了美人,没敢收酒。那舞姬在之后的几年里很得康兆朴的宠,还为他生下一子,康兆朴也几乎是将自己的发妻抛在了脑后,有时数月不曾归家,连军中公务都干脆挪到海螺巷里办,俨然是将那里当成了本家,还闹出过不少宠妾灭妻的巷尾轶闻;”
二爷向来对旁人的家丑没多大兴致,话锋点到为止,说回到康兆朴那位“金屋藏娇”,“那仙儿姑娘原是海药船上一名药商的女儿,因容貌端丽,能琴擅舞,被当时恰好正在坊间筛选丽人的林氏母族发现,随便捏了个罪名,叫停了她家的海货,以其父母的性命相要挟,逼她签下了卖身契,成了销金窟里的头牌舞姬——那销金窟的金主是林氏母族,这事,便是当年的林戚杉在暗中一手操办的。”
“什么?!”没想到那女子竟是林戚杉殃罪无辜,专挑了来,赠予康兆朴的。
“每月一百粒金珠,林戚杉可不是白养的。”二爷继续道,“那仙儿姑娘手里攥着一份账目,是她这些年与康兆朴朝夕相处,暗中录下的他同京中同僚往来的所有灰囊,一笔笔贿银详录在册,是林戚杉逼她的,康兆朴并不知情。”
“照你这么说,林戚杉反倒成了未雨绸缪的聪明人?”闻同略显不屑。
“您可别小瞧了他,”二爷笑说,“林戚杉很会为自己筹谋,一直暗中养着康兆朴这个外系傀儡——此人不但能替他在京中疏通官路,拓揽横财,还能为他挡掉琐碎的军务和公案,帮他母族荡平行商走船的一切海路,赠他稳赢不败的战机,助他长年稳坐楼船第一把将椅。林戚杉还很懂自保,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也是康兆朴在他身前挡刀,林家人的名字绝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场结党营私的暗谋之中——名、利、权、财尽收,还能始终独善其身,难道不是聪明人么?”
闻同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吃惊。
“因此,被林戚杉‘养活’着的‘康副将军’,必须听话、老实、不嚷不闹,能让他头枕舢板,高枕无忧,还能让他有源源不断的‘蚌珠’进账,康家就能万世太平。然而一旦两人间生裂,林戚杉要剐的第一刀必然不是康兆朴,而是他那位手握一切贿罪的妾室——”
“‘手握一切贿罪?’”闻同抓住了他话音的重点。
二爷笑了一下,“您道那仙儿姑娘最恨的人是谁?您不会认为,她这些年来只录过一本关于自己相公的贿银赃册吧。”
“……”
闻同往深一步想,那女子最恨之人其实并非被迫嫁与的康兆朴,而是害她家无辜受难,还将她逼作舞姬的林戚杉。她暗录的赃银册若真还有一份,必然是关于林戚杉的,毕竟就光凭这些年林戚杉月月送进海螺巷的金珠子,堆起来,也够他一个罢黜之罪,更何况还有仙儿本人可以为证。此番决裂,康兆朴非但枉死一对妾儿,还会被林戚杉攥住那本暗账作赃,即便欲反杀他泄愤,也不敢轻易动手。
——杀人灭口,取证作胁,林戚杉拨的好一手算盘!
正当闻同惊愕不定,二爷话锋一转,“但若是前去‘血洗’海螺巷的林氏族军被我提前换过半数,结局便是另一种了。”
“不错。”谢冲适时接话,“行贿官员的罪证一旦落到金云使手里,罪案直抵圣听,闻副将军不是没见过我承恩阁典狱里,刑审罪吏的手段。”
好精妙的“鸣山局”!
闻同这才彻底明白烈衣令谢冲杀那名林氏信兵的用意——用此番连环计釜底抽薪,是要将水师族脉连根拔起。
那一瞬间,闻同只觉后脊发凉,眼前这人的眸色好似冷松林里苍鹰屠雀时,撕裂咽喉泼染了一抹血烟,环耳飘震这人为康、林两族齐齐敲响的丧钟。
见闻同已摸清整局的来龙去脉,谢冲方才咳了两声,提醒二爷道,“注意时辰,谈你的条件吧。”
二爷“嗯”了一声,笑着走到闻同跟前,“晚辈自始未想对您隐瞒此战布局,拿出了十足的诚意,还请您予晚辈个方便,待会儿劫船时,放那船首一马。”
闻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二将军来此的目的,是为给石鳞求情的。”
“自然不是专程为他来的。”二爷的嗓音明显比方才辩局时懒散许多,透着一丝与己无关的冷漠,“懒鱼既已落于砧案,杀与不杀,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我也不过是惜才,毕竟他这样的人物现世不多,您若能高抬贵手,也是给外海占星氏族留下一位传承,但若不方便,就随您的意了。”
谢冲简直听得莫名其妙,来前这人信誓旦旦说一定要保下石鳞,怎么这会儿话音一转,拎着灯笼打弯绕,竟还顺着闻同的意思了?
“石鳞必死。”果然,闻同寸步不让。
“我闻同毕生最懊悔之事,便是当年将温棘远调至朱礁港海训,若不是我执意如此,他如今应该已是中京大营的弩将了。害我儿枉死者——林戚杉数一,石鳞数二,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唔……那好吧。”见闻同态度强硬,二爷竟轻而易举地撤阵了。
谢冲猛然看向他,彻底没懂,“季卿,你这是……”
“欸,三哥,”二爷打断了他,竟还善解人意地劝诫他道,“人家闻副将军为子寻仇,半点没有放过石鳞的意思,咱们劝不动的,况且杀人偿命,这还是人家的家务事。”
“你!”怎么倒成了自己要劝了?谢冲的脸色愈发难看,侧过身,用唇形与他说,“来前咱不是说好的,石鳞必须得保,你怎么——”
“时辰不早了!”二爷瞧都没瞧一眼谢冲的唇语,竟还上前,主动催促起闻同,“让您的兵启程吧——杀人,夺酒,都是您的局。”
闻同没再废话,立刻朝身后亲卫招了招手,早就集结好的弩兵迅速登船,朝宽阔的水面驶去。杵在一边的谢总使彻底憋炸开,劝这人不听,又不敢紧逼闻同,脸黑成了锅底灰。
一炷香后,弩兵船渐行渐远,终于彻底消失在莲花九里的团团冷雾中。
二爷貌似放下心来,稍叹了口气,这才淡定地对闻同说,“对了,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那仙儿姑娘这些年无依无靠,最信任的人便是每月登门造访,替林戚杉送她金珠的石鳞,这么一来一往,他们还成了知己。此番水师西征之前,石鳞担心会有不测,于是劝说仙儿,将她手录的那本黑账交于自己保管,只要林氏族兵没有拿到账本,就不会轻易要他们母子的命,能缓一阵是一阵,姑娘也听劝。所以,那本能铲尽水师族脉的黑账,如今正贴身攥在石鳞手里,我还没拿到呢。”
“你说什么?!”
闻同脸都绿了,疾步河边,想立马将刚被自己派走的弩兵船唤回来!
然而,盛潜短赠的那“半刻”时机已过,战船启征行远,再无返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