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三、三千尘甲(7)
“挪船?”林戚杉一瞬间迟疑。
首先,楼船对于水深要求严苛,转移并非易事,栎京湾附近足以停泊楼船的水域屈指可数;其次,眼下交战在即,就算再如何担心闻同会登船搜检,以林戚杉自诩强莽不败的战绩,也绝没有临阵脱逃一说。
此外,石鳞求财,谁给他钱他就替谁卖命,方才所言可信吗……
一想到这,林戚杉不免对这位占星大家的后裔心生猜忌,“石先生方才说,盛潜赠你名录时曾许诺,事成之后必以重金酬谢,想必数额不在少吧。”
石鳞笑意微妙,直截了当地拆穿了他的心思,“将军是觉得属下视财如命,谁给的多,属下就跟谁,说不定方才那番话就是伙同康兆朴诓您的——也不是不行,但属下图什么呢?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莫说属下这个‘叛徒’转投康兆朴会被他怎样猜疑、孤立,就算属下能凭真本事在他那赢得一席之地,他身边还有一个心腹,盛潜——此人嫉贤妒能,据说好几位投奔康兆朴的门客都莫名其妙地栽了他的道,死相都挺难看的。十多年了,康兆朴身边还是只有盛潜一人。属下惜命惜福,不想因为一笔天降横财弄丢了小命,还是在您这,细水长流的好;”
石鳞顿了一下,又道,“况且,将军您乃姜皇后嫡戚,在朝中地位显赫,您的母族更是掌控着东南沿海所有药船进出陆港的豁行权,属下每个月都要从您母家治下的药船上取药,药商们瞧见属下是效忠于您的,为了讨好,总是将货头低价售给我,内子这才得以每日用上极品的药引。将军,属下掂量得很清楚,哪怕是为了保全内子的性命,也是不会改投别家的——”
见林戚杉仍半信半疑,石鳞突然又道,“将军,姜茺该是已经死了。”
“什么!?”林戚杉大惊,“你怎么知道!”
“这不难猜。”石鳞道,“听闻十八骑族军近来归征了一位大人物。”
“你是说烈衣?”
石鳞不置可否,“此人擅辞纵理横,飞箝捭阖无一不精,有他回军坐镇,姜茺必死。”
“为何?”
“因为沙蟹嫌暗礁挡路,要除霜。”
林戚杉一怔,脸色愈发黑沉,心知石鳞所谓“沙蟹”指的是康兆朴,而自己和姜茺一样,都是亟待“除霜”的“暗礁”。
石鳞又道,“将军难道就没想过,那姜茺为何如此轻易就落到了敌军手里?康兆朴派他来栎京湾是为护船的,怎么他连您的面都没见着就在岸上着了道,那晚埋伏在江面的韩氏火毒当真是冲着楼船来的么?烈衣布兵向来不多废一卒,可那晚他布的火毒杂乱无序,楼船纹丝未动不说,却在活捉了姜茺后迅速撤兵——将军,派来护卫姜茺的人马,可都是他康副将军一个一个‘精心’挑选的。”
也就是说,是康兆朴借用烈衣这把刀送那一无所知的姜茺归了西。如此,“霜礁”除去其一,康兆朴登上水师总将之位的前路上,就又少了一个绊脚石。
那接下来,便该轮到自己了……
——必得先确定那姜茺究竟是死是活。
林戚杉深吸了一口气,当即唤来门外的船兵,问道,“飞戈回来了没有?”
“飞戈”是林戚杉长久以来秘密养在康兆朴身边的暗子,平日为了隐藏,没什么机会靠近康兆朴的军帐,带回的消息也多半小题大做,然而此刻聊胜于无,总比干坐着听石鳞“纸上谈兵”强。
石鳞深知林戚杉的脾气,凡事都要眼见为实,于是点到为止,静静地退到暗处,一句话不再说。
就这样,林戚杉僵坐在光凳上,一动未动,直到东明耀升。
楼船上处处透着冷肃的杀气。眺望江岸,火把簌簌窜动,闻同带来的弩兵正跃跃欲试,明着昭示林戚杉,他们随时准备登船盘查,势要将那一坛坛比人命还珍贵的贡酒统统搬出来,砸他一个藏贡忤逆的灭顶大罪。
清晨到来,终于在林戚杉快要坐不住的时候,飞戈赶回,登船后,迅速来到船舱,与他复命——
“禀将军,康兆朴的军帐从昨日起就被盛潜率兵封锁了,属下无法靠近,只远远瞧见姜茺的心腹张原回营复命,没有看见姜茺本人……”飞戈低声道,“但属下能确定,张原骑回的是姜茺的战马。”
林戚杉心下一动,“派去人疆马道打探消息的暗信回来没有?”
“还没……”船兵话音未落,就见另一名信兵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回来了!”
林戚杉回过头,“说!”
“禀将军,人疆马道被敌军封死了,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信兵上气不接下气地粗喘着,“但属下辗转水路回程时,在十里亭江偶遇低价回收鲜尸的岭南虫医,随口打听了一下,他们说刚从人疆马道口收了几具丢了头的鲜尸,正要运回岭南喂虫子,那些尸体都穿着甲胄,属下从其中一人身上扒了一件金铠臂护,请您过目——”
随即他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一件殷满黑血的臂护,放到案上,林戚杉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随即屏退众兵,只留下石鳞。
石鳞走过来,斟了一杯茶,放到他手边,这才开口,“将军,姜茺既死,是不争的事实,问题是,康兆朴为何要对您秘不发丧。”
林戚杉咬紧牙关,粗声粗气地说,“姜茺是水师嫡将中响当当的人物,又不是什么游兵走卒,全军上下数万兵将,康兆朴能瞒多久?”
“不需要太久,瞒到他试完火为止。”
林戚杉眼神一凛,“说下去。”
石鳞道,“前夜栎京湾遭遇十八骑族军火毒袭船,该是令康兆朴心有余悸,他既担心烈衣会在短时内二炸楼船,又猜测十八骑族军尽是残兵,火毒屯量有限,并无撼动楼船的战力,根本就是虚张声势,于是投鼠忌器,进退两难。可这战局不能一直拖着,便用姜茺的一条老命试那烈家二将军欲灭我军的杀心——”
“然后,他就收到了姜茺的首级,还有无数具送去岭南喂活虫的残尸。”石鳞将声音放缓,“姜茺的首级被心腹骑着他自己的战马送了回来,说不定还带回了对面教他带回的消息。不管康兆朴信与不信烈衣此战孤注一掷,姜茺的脑袋搁在眼前,再怎么猜忌他都不能坐视不理,便只能暂时对您秘不发丧,想借您这么多年来稳镇楼船的军威,在获罪解职之前,替他的‘疑心病’最后挡一次火。”
林戚杉怒目斜瞪,狠狠将他的海锚刀归鞘。
“可惜,”石鳞话锋一转,“康兆朴没有算到,闻同竟然在他正准备号令您试火的前夜就等不及登船,非要将您封存在船底的十坛贡酒统统搜出来!如此一来,非但您要被立时押解回京,您的乌纱帽说不定都要被暂扣在刑三司的堂案上,亟待庭审。您一走,楼船军必乱,就算他康兆朴号称是东运水师的不败将军,也是您和其余勇将数年来一帆一浪助他打下来的江山,凭他自己,可号令不动您一手养出的心腹军,劲敌当前,他上哪再寻一位如您这般善布楼船、又亲兵服众的猛将助他试火?他是想借闻同的手除掉您没错,但绝不是现在——因此,必须在试火之前对您瞒住姜茺的死讯——两日,两日足矣;”
“为何是两日?”
“因为烈衣等不了。”石鳞立刻道,“昨夜有信报说,靳王已出川渝、过中京郡,再有几日就要抵京,不管这消息是否属实,他二人此刻分散,烈衣定然会在靳王殿下抵京之前离开川渝界,赶往靖天,护主勤王。留给他对阵我军的时日最多只剩这两天,而康兆朴只与他争这两天,也必然会再‘留’您两天。”
石鳞停顿了,像是在给林戚杉足够的时间反应。
片刻后,“将军,这些年您与康兆朴来往甚秘,您甚至还拿钱帮他养了好几房外室,逢年过节登门打点也从不避人,在那些‘外臣’眼中,您和康兆朴就是一枝上的,可偏偏姜茺却是在您眼皮子底下被敌军掳杀的。”
这最后一句话,算是彻底将林戚杉炸清醒了。
他方才明白,康兆朴此刻严防死守,不愿将姜茺的死讯昭示三军,是因为担心自己与他过往甚密,死讯一经传出,三军上下便会猜忌姜茺之死是他林戚杉与康兆朴合谋,摆火局借刀杀人——毕竟,人是死在他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林戚杉一旦因此事与康兆朴之间滋生嫌隙,他就会意识到自己或将成为康兆朴晋身水师总将的道路上下一个亟待清理的“绊脚石”——下场将同姜茺一样。
这于原本就打算在试火后暗害林戚杉的康兆朴来说,无疑是打草惊蛇。
因此,此时此刻的康兆朴最忌林戚杉知晓姜茺的死讯,直想瞒到他率领楼船试火之后,再将温棘被林戚杉暗害的消息暗通闻同,闻同为子寻仇,必然将与林戚杉你死我活,届时登船彻查贡酒,釜底抽薪,杀林戚杉一个回马枪。
如此,康兆朴一箭三雕——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举除掉姜茺和林戚杉这两只拦路虎;告知闻同杀子之仇的真相,顺势拉拢他这位中京大营的总弩兵长,让其变成日后朝堂上能助力自己匡正的同盟;还能让林戚杉这个一心效忠他的冤孽助自己灭掉十八骑族军,烧完己身将刃上最后一缕“功臣香”。
“被蚌珠养肥的乌蟹横抄血钳,将金蚌围抵悬滩,打算剥净珠筋后再杀——”
石鳞这句话无疑薅出了林戚杉心里最后一根敬忠尽信的诛心草!
“康、兆、朴!!”林戚杉怒极暴喝,拔|出削铁如泥的海锚刀,一刀劈断那张他坐了一整晚的光凳,好似亲手断送了长久以来从未越雷池半步的将心。
隔阂,就如金贝壳上细密生出的年纹,一旦生裂,鸾胶难缝。
“姓康的,本将军自认对你不薄!要老子替你卖命,再送老子归西——”
这些年,他一心扑在布战楼船的海战上,从未越雷池一步,自认没有对不起水师,没有对不起南朝。他经年以万贯家财养出的“白眼狼”,多年后竟然要用自己赠他的一身金珠锻削成刃,反手扎进养主的胸膛,将他当成傻子耍!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林戚杉一张脸憋成血红,牙关死死地打着颤。
“将军息怒。”石鳞上前,“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将贡酒藏好,不能让闻同搜出来。”
“闻同是带着兵部的搜检令来的,怎么拦!妈的!!”
石鳞往舷窗外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您大可不必担心,属下猜测,康副将军会帮您摆平的。”
林戚杉猛一回头,“他会那么好心!!”
“他费尽心机摆下如此精妙的一盘杀局,不会任由一名暗中告密者给毁了,定然会尽快派人斡旋,不会让闻同在试火前登船。”
“……”林戚杉暴怒之后开始瑟瑟发抖,临到刀尖上倒没了主意。
这时,一名船兵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将军,那闻同撤了,是康副将军派来的人与他们交涉的,理由是——不能干涉楼船布战。”
没想到石鳞的话竟这么快应验,林戚杉一时惊怒交加,粗喘加剧,愤懑如灼燃的火石,自胸口暴烈而出,他蓦地发出一声断喉,抬手又劈砸了一张冷案,吓得那报信的小船兵险些跌坐在地上。
“康兆朴,康兆朴!!你他娘的竟敢将老子当成圈养的牲口!好,你不仁,就休怪老子不义!”林戚杉朝门外大吼,“来人,传我印信回海郡东州,告知堂兄,让他暗调家兵去海螺巷的有沙轩,将康兆朴养在那的小贱人和她私生的孽种抓起来!”
“是!”船兵立时接令。
石鳞淡漠不语,谨慎地盯着林戚杉来回踱步的身影,深蓝色的眸蒙上一层看不明的水纱,像是深海中轩然起浪,惊腾起的一抹霭色沙晴。
“石鳞。”
“属下在。”
“帮本将军择一条水路,你亲自领船——”林戚杉走到石鳞面前,抬手握住他的左肩,狠狠一扣,话音透着威慑,“石先生若是不想尊夫人和有沙轩里那双母子同一个下场,就帮本将军将那十坛贡酒平平安安地运出栎京湾。”
石鳞欲言又止,想了想,只得顺从。
“转告二将军,我已按他所示竭力斡旋,可康兆朴还是不愿挪船,只愿挪酒。”
栎京湾延岸,石鳞支开正往伪装的渔船上装贡酒的楼船兵,独自潜入密林,绕开弩军的临时兵营,来到背阴的一片水莲池,远远地对另一名黑衣人说。
“走的哪条水路?”那黑衣人的面容隐在芦苇荡后面,看不真切。
“莲花九里,中京荷月河。”石鳞道。
“知道了,先生自己当心。”
“等一下!”石鳞唤住那人,眼神再不似方才那般戒备,隐隐透着一丝动容,“林戚杉的印信一到东州,康兆朴养在海螺巷的那一双外室母子绝无命还。他为了贡酒能平安送出栎京湾,定然会用内子的命控制我,所以自今日起,入陆港的林氏药船再不会卖我一寸深海鳄的脑中筋,续命的药断了……他答应过我——”
“你放心。”那人打断他,“我们二将军言出必行,只要先生识相,配合。”
透过芦苇荡,石鳞看清了那人的双眼,笑道,“谢总使说的哪里话,我是生意人,只要二将军守信,以命易命,我石鳞也不是掉进钱眼里的守财奴,定助他一臂之力。”
人疆马道,十八骑军营。
冯氏信道在入夜时分送来了从中京垩阳渡传回的第二封密信。
“季卿,信中说什么?”眼看距离相约炸船还剩不到一日,韩通急得坐不住。
二爷将信搁定,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林戚杉倒是比我料想中沉勇,没有立即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