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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2章 第六一二章 三千尘甲(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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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二、三千尘甲(6)

“二将军,‘戎砻甲铸’没有绝世。”

突然,软绵绵的嗓音从帐帘后传出,就见一名十多岁大的女孩走了过来,双膝一弯,跪在二爷跟前。

她穿着一身素灰色短打,脑后扎着一个发髻,目色端正,神容清丽,没见半分少女时年红帕半遮的羞赧,只有银针拓印眉宇间的一股英气。

“这是小白丫头,和禄明的身世一样,是十三年前九龙道亡战之后,我们在流亡丹霞关的途中捡回的野孩子。”魏夫人的嗓子早已经哑了,悲伤至深时她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伸手轻抚少女脑后的发髻,柔声道,“我和禄明没有孩子,一直将她当亲闺女养。魏家祖训——非嫡亲血脉不得传承,传男不传女。所以禄明一直没将‘戎砻甲铸’的锻甲孤本传给她。然而返征之后,魏氏嫡系绝脉,禄明只怕这么珍贵的传承丢在自己手里,于是这些年辗转再三,还是口授了制甲的技艺给她,这丫头学得也快,才七年不到,就已经有当年魏家传承人十数年制甲的水准,可她毕竟不是魏氏血脉,还是个女娃……”

魏夫人说到这,忽然砸跪在地,像是攒足了最大的勇气,哭求着,“二将军,如今禄明已去,民妇一无是处,想请您给这丫头做个主!”

二爷明了她的诉求,低头看着这个小丫头,温声说,“伸出手来,我看看。”

魏小白伸出双手,只见她十指指腹上密密麻麻满是针眼,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指节上已结层层硬茧,是经年使椽顶针留下的印记。

二爷阖上她的手,扶着魏夫人起身,“嫂子,血脉虽绝,传承不能断,男女都一样。相信魏老爷子泉下有知,也是这个意思,这主我做了。”

魏夫人喜极,泫然欲泣,对小白说,“快谢谢二将军替你请命。”

魏小白当即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正式从夫人手中接过“戎砻甲铸”的孤本,又问二爷道,“二将军,有朝一日,您会兴复烈家军吗?小白还想替阿爹完成遗愿,再为烈家军铸甲。”

二爷的眼中未藏片许私心,教引她道,“良将之心若虎之牙,兕之角,‘戎砻甲铸’志厉青云,从不依附一族而生——若为天下宁,当铸天下甲。”

“若为天下宁,当铸天下甲……”魏小白喃喃重复着,像是际遇启蒙的恩师,一下子眼波含泪,“可父亲从未这样说过,他只说我们魏家哪怕只剩一人,只有一口气,也只为铸烈家明光甲上那一片金鳞。”

二爷深深地看着她,正色道,“令尊授你族训,而我,引你为臣。小丫头,你此刻手握‘戎砻甲铸’的传世孤本,有朝一日你铸的战甲将遍布南国青山,穿在每一位将士身上,你的眼光应放眼宇内,何必拘泥于一山?”

魏小白脱口反驳,“可那‘一山’最高,山顶有一片红枫,我想登顶去看。”

“小白!不可狂妄!”魏夫人吓了一跳,忙呵斥制止。

二爷示意她无妨,笑了笑,“好姑娘,有志气。”

随即转身,从他雪既甲的臂护上扯下一片小指指腹般大小的甲鳞,递给魏小白,轻声道,“等哪一天,你有本事将这片雪鳞甲同针同线、原封不动地缝回来,便可登顶那‘一山’,‘戎砻甲铸’才算后继有人。”

魏小白郑重地接过雪鳞甲,贴身藏于心口,跪在地上,又磕了一个响头。

此刻,数百名族中少年高高矮矮地聚集在帐外,二爷转对韩通道,“韩世伯,您速将族中妇孺统个数,今夜就送他们出人疆马道。我已去信西北,让师兄暗派立州军等在泅杀渡,接他们前往西沙,恒关河岸有靳王的燹军成编在组,北疆如今比西南安全,定要一个不落,将他们平平安安地送出川渝。”

“知道了。”

魏夫人随即将魏小白的手交到韩通手里,“韩二叔,您带这孩子先走吧,我还想和禄明说几句话,去西沙这么远的路,就不带他一道了。”

韩通长叹一口气,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牵起小丫头的手,立刻携人去办。

当晚,韩通集结族军中所有老弱妇孺,静等启程。

军帐内,雪既甲摆在榻上,二爷正在灯前端详他那柄晴山剑。

方才没仔细看,这会儿细看才发现,这柄剑的剑身是由玄铁所铸,却不是墨色,而是被制铁行家用素银调色,恰好地削弱了此剑的厚重,剑身灵便轻巧,削铁如泥,剑柄环刻的星云下,隐隐藏篆着一簇“三柱石晶”的图腾。

“徐氏战铁。”二爷微微一惊。

难怪此剑铸法眼熟,竟是徐氏战铁所铸。

“那是明阳亲手铸的剑。”韩通这时走了进来。

二爷一怔,“您说……这柄剑是十哥亲手所铸?”

“是的。”韩通坐到灯下,目色凝重,看向二爷手中的晴山剑,“当年临战前,明阳铸剑之后还未等到剑炉启剑,就出征去了,临行前嘱咐族中长辈帮他看炉,说是来年除夕,要送给季卿当生辰礼。”韩通发出一声长叹,“这柄剑后来辗转至禄明手里,他一直帮你存着,等他铸完了雪既甲,已经距晴山剑出炉过去十三年了。不过,剑甲认主,终还是回到了主人手里。”

二爷凝神想,难怪晴山剑握着趁手,原是十哥为他量身所铸。可这“三柱石晶”的隐刻却并非出自徐明阳之手,大约是因为十哥没能等到剑炉启剑就被迫离家,剑启后是由旁人代刻的,因此没有留下他的刻印。

二爷摩挲着那枚刻印,总觉得即便不是出自十哥之手,却也十分眼熟。

于是抬头看了韩通一眼,随口聊起彼此知悉的旧事,“当年焉同和徐明阳并没有参战,是在与烈家军汇合的半路被人拦断了,可他们当时分明是有足够时间汇军的。那之后焉氏和徐氏不知所踪,听说两族一直被囚熔丘,至今生死未明。十哥为我铸剑,却都没等到启剑留刻,不应该啊,难道当时是什么人给他去了急信,让他连启剑留刻都等不及——”

他这话步步为营,是有意为韩通做引导的。韩通性情直率,偶尔较真,容易钻牛角尖,旁人越是字斟句酌地询事,他越是当作不得了的大祸交涉,反而回忆出的往事错生旁枝末节,倒不如闲聊般有意无意地抛出一个大致的方向,而后随波逐流,在他不着边际的话音中寻觅重点。

果然,韩通开始想到哪说哪,“确实,他们徐家人启剑留刻管得极严,谁筛的砂、谁挑的火、谁淬的刃,都不能假他人之手,代刻是违背祖制的——除非铸兵者己身难为,亲口嘱咐族中长老代刻,辈分只能高不能低。当年徐氏族中守剑炉的人一直是徐正贤长老,您这剑柄上的印子就是他当时代明阳留的刻。”

“徐正贤……”二爷端详着剑柄处的留刻,眼神有些微妙,“我记得他,他是不是在九龙道一战前夕还曾亲自去过营中,为烈家军的点兵帐修过断戟。”

“没错,是他。”韩通道,“当时十八骑各族大多派了行家前往,为九龙道之征备战的,老韩家派去的是我大哥,徐氏战铁派去的就是徐正贤,后来我大哥和徐正贤都死在九龙道了。”

“唔……有意思。”二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锵”的一声,收剑回鞘。

那枚剑刻捏在他指腹下,像是揉着一团诡谲难辨的惊云。

韩通突然意识到不妥,眼神微变,“季卿,这剑……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世伯不必惊慌,”二爷连忙安抚他,“只是有些旧事过去得久了,记不太清,想借您的口帮我回忆回忆,现已大致有了眉目,但还需要佐证。”

“什、什么佐证?”韩通下意识起身。

二爷眉目藏笑,避而不答,尚未确定的事他自来缄默。

韩通没再细问,突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对了季卿,你说与靳王殿下相约好,要逼那康兆朴在后日子夜前挪船,可是姜茺的首级今晨就已经被他那心腹送进水师军营了,这都整一日了,栎京湾那边怎么还没动静?”

“不急,”二爷安抚他道,“康兆朴心思多疑,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轻易挪船的,如今‘东风’已善,整条环锁中还欠最后一环——再等一等。”

不多时,帐外来人,“禀二将军,族中妇孺已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随即,众人一同走出军帐。

夜云浸沐在荧荧火浪中,绵延数里长,照亮百人众。

这些尚不足总角之年的孩子等在人疆马道的山弯处,上不仰天,下无启地,是燕云十八骑留存于世,晨起时最后一缕金阳。

韩通刚要下令启程,突然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叫,就见魏小白挤过熙熙攘攘的族亲,来到韩通跟前,“韩爷爷,之前我娘说要跟阿爹说几句话,后来我去问,她说还有几片残甲没缝完,让我跟族亲们先去,可她到现在还没过来……”

二爷脸色一变,刚要折身,忽见一个小士兵跌撞着跑过来,扑倒在众人面前,恸哭道,“二将军,魏夫人……殉了……”

魏小白空张着嘴,有点发怔。

无数叹息窸窸窣窣地从人群中钻出,却没见几声哭音。哀歌送晚,他们早已司空见惯,只有魏小白接受不了,半晌后发出一声凄厉哭吼,想挣脱几人,往后面的营帐冲,却一次次被几个族亲拖拽回来压住。

苍风偃月被她的哭声撕碎了,碎成了一片片待补的残甲。

“二将军……小白又成孤子了。”

魏小白长跪在二爷身前,无助地发着抖,风刀割伤了她的喉咙,擦破了她嘴角的血泡,双眼通红,却没见几滴泪光,“我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二爷蹲下身,拂开遮在她眼前的碎发,温抚道,“咬着牙走,若哪天累得走不动了,就回来寻我,在见到我之前,不许学你娘——这是军令。”

微小白颤抖着双肩,几近脱力,“那……我能最后看他们一眼吗?”

二爷看了看天时,心知启程的时间不能更改,刚要措辞,姑娘突然轻轻摇头,往后缩了缩,绝然道,“算了,不看了……军令不可违,小白不让二将军为难。”

于是女孩起身,坠在队伍的最后面,没再回头。

二爷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轻声问那报信的小兵,“魏夫人是什么时候去的?”

“回二将军,魏夫人用火鳞缀完最后一片残甲,就在子夜吞了针。”

——火鳞缀甲,身死不还。

二爷遥望月泽,只觉清冷,“韩世叔,将兄嫂一并葬在人疆马道吧,往后这里将蓄一条新川,会有莲鱼摆尾,两岸林松,是阿嫂为鳞甲着色时最喜的天青。”

“好。”

“明灯,为兄嫂照个路吧。”

韩通无声点头,朝身后的将士摆了摆手。

月夜明灯十里长。

剧烈燃烧的火光中,魏禄明与发妻静静相依,直到血肉消殁。

那之后,他们的骨烬被洒在人疆马道上,荒凉的石道边遍布着逆冬而生的深灰色野棘,姗姗来迟的夜雪又为焦弱的花骨撒上一层盐霜。

明甲青着色,丝蝶细细缝。

她死时含笑,无怨无悔,只不过是去寻那个长伴她采蝶摹色,明丝细细缝的情郎去了……

火葬后,一众人短暂地收拾好伤绪,又回到军帐。

韩通始终坐立不安,还在纠结一早就送进水师军帐,至今仍无声无息的那颗人头。大帐中,只有二爷气定神闲,无论谁焦急询问,他只作安抚,不疾不徐。

“二将军说‘等一等’,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位长老坐在旁边,和韩通一样心慌。

终于在黎明前,帐外传来了冯氏信亭人的信音。

为免信源走漏,冯氏信道暂时从信船水路改为灰鸽传信。

这次,他们带回了一封来自中京垩阳渡的密信,来信人以金羽封笺,信中只留下生人不识的“四方灯”,二爷打眼扫了一遍,神色一滞,“竟然是他……”

韩通立刻上前,“谁?!”

二爷倏而一笑,“没想到水师营中还藏着这等人物,倒是我小瞧了那林戚杉。”他将信纸镇于案上,抬指轻轻敲击,盘桓着,“此人,倒是能助我军一臂之力。”

韩通听得云里雾里,急得脑门冒火,“季卿,快跟大家说说,咱们这火毒到底什么时候布!老韩家库藏的火|药,我可全都给你拉过来了!”

二爷笑了笑,婉拒道,“不必了世伯,此回布战有变,我得重新协调。”

其余几位长老均露出紧张的神色,其中一位忍不住问,“季卿,为什么突然改变布战?昨晚不是才……”

“是啊,昨晚才一切将定,”二爷无奈叹气,一想起这事就头疼,“还不是因为咱们这位小殿下不计后果,突然给我杀了个回马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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