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长老听罢纷纷站起,韩氏的另一位长老率先窜怒,“姓林的老杂种竟这么倔!二将军,我这就率族军去炸了他的楼船!”
“沉住气。”二爷按住韩氏这几位“炮仗”长辈,温声说,“时辰尚早,叔伯们莫急,这林戚杉若当真凭石鳞三两句离间之辞便立时挪船,那才要起疑——如今他只挪酒,不挪船,刚刚好。”
韩通赶忙问,“这又是为何?分明那石鳞是按照您示意的话术离间他二人,为何林戚杉到头来却变卦了?
二爷道,“此番我予石鳞,本就备下了两套说辞——一套破釜沉舟,另一套点到为止,显然,东海慧生巧用了后者。”
“难道那石家后人不够信任您?”韩通问。
“非也。”二爷浅浅吸气,“信任归信任,世代远居外海的打鱼人,更懂得在飓风浪眼里惜命攒福,鱼有的是,命就一条,他还是不敢破釜沉舟。”
“他倒是收放自如,知道明哲保身,让咱们如今怎么办?”一名长老急问。
“唔……”二爷想了想,缓声道,“林戚杉投鼠忌器,既知康兆朴来者不善,不愿丢酒,懒得挪船,欲灭我军的战功又一寸不愿舍,还想借机反杀康兆朴,顺便断他一双妾儿,让他有命来无命还,算盘打得挺好,可惜太贪心了。传令十里亭江,把信尸飞出去,我说过,要让康兆朴这口夹生的糙米咽不下也吐不出。”
信亭人领命离帐,韩通走过来,脸上透着隐隐的忧心,“季卿,你与那石鳞萍水相逢,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你识人用人向来谨慎,怎么这回……”
二爷笑了一下,走到舆图前,沿人疆马道倒溯回川渝界山,在原杀佛顶,现映雪金山的山口定住,“韩世伯可还记得,我与殿下攻山太平教时,在乌岩嶂中遇‘蚩尤阵’那一战?”(前情:590章)
韩通点了点头,“你说那蚩尤阵的阵眼曾叫人暗中篡改过,因偏离原阵眼三寸,才使得原本腾云覆海的远古大阵功亏一篑,你们才能顺利攻破山门,那假神官也因此被擒。怎么,这和石鳞有什么关系?”
“我曾同殿下说过,世间能以三寸之差逆转此阵者,不超过五人。”二爷道,“战后我曾回阵墓中细查,发现那改阵者是以八门中‘开’‘休’‘生’三吉门,对应天宫九星‘天蓬’‘天心’‘天任’三宿,于甲已日子夜布天网三张,在乾元位点亮一烛,彼时恰逢我军踏破乌岩嶂,正欲携火风上攻山门,便恰好为那支白烛擦亮了‘三寸星帚’,引燃天网。于是,火风袭,三寸烛灭,斩阵破,万兵伤。那人仅用一根三寸长的蜡烛就将阵眼篡改,助我军成功破阵,没多费一兵一卒。世伯,您所悉存世占星师中,并精于演阵者,还能有谁。” (前情:592章)
韩通猛地反应过来,“所以……是那石鳞!?”
难怪……石鳞是外悬于孤海的占星后裔,精于以星图绘阵,因此才得林戚杉赏识,将他拜作府邸第一智囊。据说这些年林戚杉赢下的海战大多倚仗这位东海慧生的献计,才能在水师中声名鹊起,几年不到,就跻身楼船第一将位。
原来竟是石鳞主动,先一步献上的投名状……
韩通知晓后又不免担忧,“可毕竟石鳞已在林戚杉身边效命多年,助他打赢了无数场海战,你与他相识甚短,尚不清楚他与林戚杉之间的主仆情义有多深,万一他专是为助林戚杉赢战,故意助战蚩尤阵以博取你的信任呢?”
“不会。”二爷斩钉截铁道,“他不敢。”
“为何?”
二爷将眼光挪到十里亭江水路的流经地——岭南花阳,犹似拨开万蛊虿山中那一层层泛滥虫腥的迷雾。他缓声道,“因为,他押了一条命给我。”
同夜。
岭南花阳,万蛊虿山。
山魄无形,似斗星坠宇,跌入地河。
悠悠水路横纵南北,将岭南花阳这座一年四季叶蛊泛滥的小城分裂成一张迷宫一般的蛛网。百草阁就藏匿在城外三十里的深山里,阁中有一处羽见台,是大巫领巫童晨诵巫典的地方。台上四根人面蛇身的金丝楠柱镇位四相,正中有一方干涸的水塘,一棵二十人难以环抱的老榕树从祭坛正中狰狞钻出,枯槁的根系挤碎了汉白玉石板,足见它活着时劲翠苍茂的模样。
青雾环笼飘绕,遮天蕉叶击碎了天光,光斑如粟穗漾起银波,闪隐在光霎中的叶片包裹着无数只淡紫色的虫胆,微风一吹,有些没抓牢的就从叶藤上飘曳飘下,落进了水塘,被一个一身红裙的少女信手捻起,搁在鼻尖闻了闻,回头朝池边坐着的少年摇了摇手,兴奋道,“小敏哥,潮汐虫的虫卵我找到了!”
她摇着辫子上小巧的银铃,跑回池边,抓住小敏递过来的手,轻巧一跳,坐到了他身边,将蕉叶包着的几颗虫卵递过去,“你瞧,是不是这种?”
“我没你熟识这些药蛊,你说是就是。”小敏谨慎地说。
“你就这么信任我,万一我认错了呢?”阿灵说,“这可是要入药救人的,你没见那个人被船送进来的时候,脉象都摸不见。”
“不一定救得活。”小敏直言道,也不怕触小公主霉头。
“必须救活。”阿灵认真道,“二哥哥说了的。”
“二爷说的是……尽力而为。”
阿灵塌了肩膀,葱白似的指尖摩挲着那几粒虫胆,细声说,“二哥哥只是不想我执着,我知道,要想赢战,那个人的命是关键。”
小敏静静地看着她,少顷点了点头,“好,一定救活,我去同师父说。”
“别去,”阿灵拦住他,“大巫爷爷近来很辛苦,他一人进山搜集毒蛊,好几天没有休息了,我想……”
小敏立刻打断她,“不行!”
阿灵却道,“可眼下只有刑天木的胎株或许能够救活那人,没别的办法了。”
小敏看向干涸水池正中钻出石板的参天枯榕,那便是曾经养活了无数毒蛊的刑天木,和当年伦州地窟中的那棵是同株同源。
他叹了一声,“据说最后一株刑天木的胎株在数十年前被师父和各位大巫从活岭蛛山上掘出,并移栽在这里,直到去年百草阁随蓝鸢镖局覆灭,万木凋零,除了被阿鹤偷走赠给杨辉的那株以外,这世间再没有已经出芽的刑天活木了,就算你去到活岭蛛山,也不会找到。”
“也不必去到那么远。”身后传来大巫老头的声音,两人赶忙起身,扶着他坐下。老人年入耄耋,佝偻着脊背,声音倒如洪钟般沉稳有力,“三十年前从活岭蛛山往百草阁移株时,我背着你那几位巫祖爷爷,私藏了几粒刑天木的胎籽。”
阿灵眼神一亮,脱口而出,“那请大巫爷爷赠阿灵一粒救人。”话一出口又顿觉唐突,忙又添了一句,“……行么?”
大巫老头慈祥地笑起来,“不是爷爷不赠阿灵,只不过……”
小敏问,“只不过什么?”
大巫老头收起笑,露出为难的神情,“刑天木的胎籽不比胎株,一碰到明霞池的蛊气就能定根。胎籽要以活斩人魂的万骨水为君,若天瀑灌下,再以虫沼之气作臣,君臣相佐,胎籽沐浴其中,顷刻间抽芽,碾芽尖三滴入药,可医砂溺塞目之症。虫沼之气还好说,可如今我们上哪去寻从天而降的万骨水呢?”
阿灵皱起眉,一声不吭。她知那万骨水是由万千鲜斩的活尸汇血成流,从高峰倾灌而下,再得岭南的地火虫气寸寸滋养,经林陌十方,方能浸根。莫说他们短时间内找不到那么多新斩的活尸,就算能,那垂死之人也等不了那么久……
小敏始终注视着她,见她眉间逐渐溢起愁丝,心下一横,“师父,请您予我一粒刑天木胎籽,我去试!”
阿灵打了个激灵,刚想问他要怎么试,忽见一个小巫童从远处跑过来,边跑边喊,“大巫,禀大巫!十里亭江堰对面又传了灯信过来!”
小敏接过“四方灯”信,仔细读了一遍,立刻转身,阿灵要跟,却被小敏制止,“殿下请留步,您新择的滴血兰今日要灌温泉,泉涌的时辰快到了。”
阿灵心明眼亮,立刻顿住脚步,心知小敏是不愿她看见堆放在尸棚里那些残缺不全的鲜尸,于是故意找了个理由。其实她在屋前种的那片滴血兰早在两日前就灌过温泉了,还是哥哥亲自帮她修的水车,下一次泉涌是七日后。况且,不管鲜尸还是枯尸,她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曾眼见无数,哪里还会怕?
不过,小公主善解人意,不让她去她便听话不去,索性请大巫爷爷陪着,打算一同前去伺弄她那些花草。
“想去就去吧,”见阿灵蹲在田垄边一直心不在焉,还不断往尸棚那边张望,大巫老头背对着她,若无其事地修剪着花枝,“尸棚后墙的土窗漏了一条缝,能听音。记住,别让你哥带来的那只雪狼一起跟去,它闻见了味要叫唤的。”
老头打了个哈欠,随即百般聊赖地哼起了他最爱的岭南童谣。
阿灵立刻风卷一般爬起身,往尸棚那边跑去,路过水藤萝田时,她顺手将方才捡的几粒潮汐虫卵放回藤叶下,用潮土盖好,既然用不上,便放它们一条生路。
小敏走进尸棚,绕着摆放在台上的鲜尸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具丢了头颅的尸体前,对旁边的小巫道,“南岭雨林里一共藏着一千五百六十艘辎粮船,分布图在此,如何布蛊还需我再教一遍吗?”
几名小巫纷纷点头,一名胆大些的上前说,“您说过……多多益善。”
“我说的是,倾尽所有。”小敏纠正他道。
“是!”那小巫打了个颤,急忙领命,“虫仓已备妥,随时等您号令‘惊山’。”
小敏收起佯装起的那副冷冰冰的面孔,想伸手摸摸被他吓到的那名小巫的额头,然而那小巫一见他的手要伸过来,立时吓得一声惊叫,软塌塌地滑跪在地,娇声娇气地哭起来,旁边几个孩子纷纷跪下替他求情,小敏听他们嚎了半天才明白,巫者间最忌身体接触,他们都以为这孩子记错了话,自己要对他用蛊。
小敏无奈,原本只是想效仿二爷刚柔并济,看见这孩子的反应他才恍然大悟,曾经那个患得患失的仆从少年早已经葬在了九则峰的雪松林里,如今的自己,是能驱使万蛊的岭南大巫,再不能与同辈和睦相与。
不免在心里感叹,他永远也学不会那人的驭下之术——慑威时如阴雪前蛇藤抽茎冒头的棘刺,温柔时亦如雨后歇晴沿着蕉叶脉滑落心房的一滴软露。
“能为”与“愿为”间是有明暗之界的,二爷告诫过他,若不能为,也不必勉强。于是他将面容收冷,端坐回羽见台上百巫跪服的万蛊王座,警告那小巫童道,“这次饶了你,日后再若记错本尊巫令,就将你关在这尸棚里,剥死人的皮养僵蚕,蚕落了茧,再放出来晒太阳。”
那孩子一听,霎时跪地,惨白着脸告饶,最后是被两名小巫搀着扶了出去。
小敏这才对最后留下的那名小巫道,“上面有令,将这具丢了头的鲜尸当作第一封‘尸信’,送去南岭雨林。”
那小巫道,“南岭雨林里藏着东运水师后方补给的二十一条粮脉,分别是他们的二十一员猛将在守,敢问大巫,这第一封‘信尸’是要放给哪一脉?”
“粮船二师,交到这个人手里。”小敏指着名单上用红墨圈出的名字,叮嘱道,“送‘信’过去的时候,顺便给此人捎句话,就说——‘黑货今晨过莲花九里,若想报仇,就去劫船。”
小敏料理完所有二爷交代的任务,走出尸棚,一眼就见阿灵蹲在棚后的角落里,正用她新酿的花蜜安慰那个被自己吓哭的小巫童,这会儿咂摸着甜,已经会笑了。小敏早知她在墙后偷听,并不拆穿,只是担心自己这会儿过去,又会让那小孩变回惊弓之鸟,于是等那孩子恢复后一蹦一跳地跑走,这才敢动。
阿灵早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回过头一脸的不快,“你做什么吓唬他?”
“他记错了令,我若没再问一遍,岂不是要坏二爷的事。”小敏自从接任大巫之后,笑得少了,说起话来愈发板正。
年近惊蛰,阿灵知他一人控虿山万蛊,任重,也不苛责,只轻声劝道,“那你骂两句就算了,他胆子那么小,怎么能关在尸棚里剥皮养蚕?”
小敏低下头,乖乖地“嗯”了一声,不多解释。
阿灵说完又甜甜地笑起来,读心似的说,“嗨,不过今晨巫爷爷方才领他们诵完‘剥皮养蚕’这一课,分明剥的是水鳄皮,哪来的人|皮?你不过是吓唬他,也没真要关他进尸棚,那孩子指定是在晨诵时打瞌睡了,忘了这茬,他方才若是反驳一句,你是不是就不骂他了?”
小敏弯了一下嘴角,“我日后定好好与他们讲话。”
阿灵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什么。忽然想起方才偷听的对话,忍不住问,“你方才说的莲花九里是中京郡的荷月河吗?”
“殿下知道?”小敏诧异。
“路过过。”阿灵直言道,“当初随起镖船北上,出花阳港后的第一湾就是荷月河,我曾透过舷窗望见岸边的守云阁,从没见过,所以印象深。”
小敏心里无端抽搐,“日后再陪您去。我修一条专撑您的船,可以往天南海北。”
阿灵只是随口一言,未料他竟过心了,刚想说不用,遂又下意识顿住。
这人若执意觉得修船是赎罪,便任他做——拾人以楫不如任其横流,漂久了自然要回岸。于是阿灵没再劝阻,反而顺了他的话,“好哇,我还想去九则峰呢,小敏哥带我去你常说的雪松林里玩?”
小敏竟认真地踌躇了,“那要问过二爷的意思,雪松林是石头房的地界。”
阿灵被他偶尔直愣愣的回应逗笑了,又问,“对了,为什么是莲花九里?二哥哥要你送‘信尸’的那人会去劫什么黑货?”
“酒,一整船贡酒。”小敏道,“二爷说,今晨要请那康副将军吃夹生的糙米饭,让我趁夜深给他炖上。”
阿灵听出了山雨欲来的萧瑟,“那……那封‘信尸’是?”
“战书。”小敏低声道,“那是十八骑族军给东运水师下的第一封战书——虫盅里炖煮着鲜肉,二爷让咱们替他在康兆朴的糙米碗里,再添一味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