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俞老太爷来说,真正要守的,不单单是这片死气沉沉的碑林,还有十数年来始终跨不过去的,己身愧恨的那一关——
十三年前,留守族部被迫押粮丹霞关,终于得知了烈家军在九龙道一战的败况,再之后,十八骑家宅惨遭血洗、烛山祝家葬身火海、云州献城、数万万军民流离失所、好不容易筑起的北疆兵防就此垂落……
战祸,就如一把把顶头悬落的血刃,将留守族军从皮到肉、从肉到骨,一层层削剐。一部分族军难忍亡兵之痛,势要杀回北疆,报仇雪恨;另外一部分则认为,既然得人暗中襄助脱困,就应当隐忍蛰伏,保下十八骑这最后一支族脉,待将来重新壮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是,他们这些老弱残兵实非君子,近无智囊,远无规划,何时才算“不晚”?何日才能壮大呢?
要等上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么?
等得下去吗,活得到那个时候吗……
果然没过几日,“雪恨派”和“忍辱派”就因此发生了分歧,激化愈演愈烈。
十八骑的留守残部就这样被一把沾满血的钝刀自剐囊腹,一刀划开两断——这“断点”的衔接处是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始终保持中立的一族便是手拿缝合针,经年游走杏林的“灵医百药”。
所有人都在等着俞老爷子发话,他作为十八骑全族最有分量的长老,一声可抵千军令,可自从得知九龙道败亡的那一刻起,他一字无言。
因为他最看中的长孙,“天骑十一”俞伯南,也葬身在了那一战中。
他说他恨,恨到震折了几根肋骨,恨到流不出一滴眼泪。但他心里也明白,留守族军原本就不是兵戎中的精锐,又带着一队老弱妇孺,缩头乌龟一样躲在丹霞关暗无天日的火丘下——彼时若返征,无疑是自寻死路,可若不返,便是忍辱偷生。平生从未有那一刻,活着比死去艰难。
无奈,再好脾气的人遭逢恶变,为了报血仇,也是会发疯的。
俞家长久的中立态度,彻底激怒了势要返征的“雪恨派”,以韩、唐两家为首,组织起愿意返杀的族军,打算彻底与“忍辱派”一刀两断。等俞老爷子从恶病中稍稍醒转,就见火丘之下两千军集结,已是回征的离弦之箭,无人能劝。
夹在裂隙中的俞太祖见规劝无果,又不能任由十八骑族军在此危急关头决裂,于是将俞氏一斩为二——答应了执意返战的小孙俞伯贤随“雪恨派”返征的意愿,主动将那道划开在族系之间的裂缝,挪到了自家人的族谱上。
二爷问他为何任由俞伯贤返征却不劝,当时那种情况,明明是可以劝下的。
他却答——“因为那条缝就裂在我的心口上,我同意返征,也甘心苟且。”
一念冲动冒进,不留退路,一念则忍耐理智,锋芒不出。
所以,他才一直保持中立,任由坚持蛰伏的次孙俞伯昭和誓死返征的小孙俞伯贤在自己眼前骂战、决裂,却一字不劝;一边眼睁睁看着两千族军踏上返途,还亲自为其扬鞭震鼓,又一边号令剩余族军和妇孺老弱藏伏进山,彻头彻尾地当一只只管保命的乌龟。
那段日子,他每日晨起对朝阳祈愿,盼老天有眼,让那两千族军能在硝烟弥漫的沙场上,获赠一线生机。
可惜天不遂人愿,两千族军在返征九龙道的途中,正好撞在鬼门铃刀血封百族的刀口上,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俞氏向来以绣针、灵药治人断骨,予人新生,却终究无法疗愈心仇。所以俞老爷子在与二将军重逢时的那一跪,声泪俱下,所含千言万语,又是一纸荒唐。
二爷知他们无悔,因为身作偷生之人,活着的每一日都是憾然和负累,倒不如披甲悬戈,杀身成仁。虽愚蠢冒进,不得章法,却是对出征时斟满的那碗践行酒,平生最好的交代。
此刻,火舌引燃了周围的草垫,浓烟中枯芦摆尾,蕊焰四散,殷一抹血色扬风入云,硝尘蛰眼,火似烟霞。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任黑霾入嗓,他却忍着没呛,狠狠吞下了这口如苦鸩一般烫舌的尘烟。
“你方才问我什么?”
李世温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疑问,“将军,我是问,您跟老爷子说了什么,他怎么又答应迁坟了?”
二爷淡淡一笑,没再对他隐瞒,“我劝他说,留守族军的碑林,应当与二十万烈家军埋在一处。等往后太平了,我与王爷讨个商量,让他亲自在北疆的阡陌广原上挑一座峰,把碑林迁过去,那里晨极向日,凌夜倚星,不比这四季无替,雪沼遍布的荒谷畅快。至于这里,倒不如腾个地方给我,埋东海漂来的鱼蟹吧。”
李世温一怔,“东海漂来的鱼蟹?将军,您是要……”
二爷笑容一敛,被火光熏过的嗓音有一丝火屑淬雪的凌厉,“东运水师前几日用来急攻祝家军的艨艟舰,分明是来试阵的。”
“试阵……”李世温在灼灼腾燃的火光前狠狠地打了个激灵,“您的意思是……敌军不止来了艨艟舰,还有后招?”
二爷转头看向他,“你若是高凡,若此刻能以水师灭镇北王麾下只为他马首是瞻的所有私家军,且在回京前,仅有这最后一次机会,你会怎么做?”
李世温顺着他的意思试着往下分析,下意识道,“……背水一战,全兵出动?”
“就是这个意思。”二爷的眼底不见一丝慌乱,心壤亦如岿然不动的磐石, “东运水师必然早已被高凡暗中收买,只听姜氏一族号令,早就不再是南朝的镇海之师,而是皇后一人的娘家军。她若要扶独子上位,水师西进是斩断靳王羽翼的最后一把利刃——殿下如今虽已封镇北疆,然百万雄兵仍隶属于南朝军廷,一旦有朝一日靖天兵变,凡以夺嫡之名兴的杀戮、起的伐征,都将是逆王之过,师出无名。高凡便是掐准了我不敢以镇北军伐兵西讨,才这样孤注一掷——索性使皇后调东运水师全兵西出,叫这些年在殿下身边养起的死士、家军、暗臣,全部魂斩于此——首当其冲便是祝家军,还有一直以来隐匿在暗,与鬼门铃刀、蓝鸢镖局长期敌对的十八骑族军。到那时,即便殿下平安返京,一条被斩断了手足,封了七窍的废龙,还如何在潜邸翻身。 ”
李世温恍然大悟道,“所以……东运水师自始至终以艨艟舰试探,目的是为了调出隐藏在界山的十八骑族军?可是高凡又——”
“又怎么知道十八骑族军藏匿在界山?”二爷接住他的疑问,“他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才要借祝家军与水师僵持之际调虎出山。”
这些年,十八骑族军一直隐藏在川渝郡,虽并非精锐,但对于高凡来说,这些东拼西凑起来的杂牌军,遇事不管不顾,为了一腔血仇可以奋不顾身,一旦散进茫茫人海,又如广漠撒沙,即便将鬼门铃刀全部换成“鬼门猎犬”,也不一定能把他们从危峰兀立的界山底下挨个揪出来——摸不着的边际,便是无边无际。不知底细的一群飞虫即便一无所长,若人数众多、庞杂、肯卖命、甚至不断壮大,就是威胁和麻烦,就必须将他们在与靳王军正式汇兵之前全部引出,一网打尽。
“此战东运水师若好比摆在明火上的锅灶,那祝家军就是引火出山的捻,而这些隐藏在山渊里的十八骑族军,便是静待挑拣的柴火。”二爷解释道。
李世温忽然睁大了双眼,“那将军……这岂不是说,族军就不应该派兵援战,更不该炸毁东山壁,倾巢而动!他们这一动,藏匿多年的实力就暴露了……”
二爷微微低下头,慨然一叹。
李世温这才明白过来,为何方才在帐中,将军听到老爷子一番慷慨陈词后,却一言不发,而是命自己迅速派信祝家军营,命祝龙无论再听到任何消息,都不得私自出兵——因为高凡要灭的就是关心则乱的祝家军,要利用祝龙引出的,就是为保护祝家军系不计后果的十八骑族军。
一旦这两方人马失控,便正中高凡下怀,他此时此刻作壁上观,正愁找不到手起刀落的命眼——族军一动,命眼即出。
“那现在怎么办?调他们回来,还是……”李世温有些慌了,“对了,老爷子说他们前夜抓住的那两名敌军的探子是不是假的,是不是高凡派出来的?”
“别慌,那两人是真的。”二爷安抚住他,盘算起来,“此外……艨艟舰急攻山门也是真的,水师在营中试炼被族军打探的消息更不作假——只有让这出戏的每一折都货真价实,才能骗过冯氏信道的‘听风耳’,族军才会在昨夜那种情形下铤而走险——可这其中,却只有两处是假。”
“是什么?”
“其一,”二爷抬起手,一块木牌从他手心里落下来,“三百死士在河道后方援战,被炸得粉碎,连一块尸骨都没打捞上来,祝龙的人马却在下游的浅滩上捡回了一箱足以证明族军身份的兵刃和腰牌,不觉得巧合吗?”
“所以……这些腰牌和兵刃是高凡派人丢在那的,故意要让祝大当家知道,援战他们的是十八骑死士,如此一来,就能逼他在激愤之下再次盲目出兵!”李世温想到什么,突然没头没尾地憋出一句话,“难怪他要用红色……”
二爷疑惑地看向他,“什么红色?”
李世温连忙道,“是这样,分开前我和鹿兄约定过,此间传战信,若遇疑惑便以暗红色书写,捡回箱子的这段他就是用暗红色写的。”
二爷欣慰道,“好在小鹿还是比祝龙聪明些,能怀疑到这一层,不错。”
“那第二处‘假’是什么?”
“地势。”二爷道,“族军背水一战,早在几天前就全部转移进了人疆马道,连东山壁的退路都亲手炸毁了,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是‘人疆马道’?”
李世温仿佛突然被点名问堂的苯学生,生怕哪个字答错了,“我……我听老太爷说,是因为人疆马道里有一条水路可直通栎木河渡,方便走船,能声东击西地从敌船后方阻截援战……”
“那这消息是谁放出去的?”
“那不是祝家军说——”脱口而出的同时,李世温忽然一顿,大骇,“将军!”
二爷无奈摇头,“没错,这第二条‘假’消息就是祝龙自己放出去的。”
“……”
霎时,火舌冲天,好似集火的惊雷。
“将军……祝大当家他……”
“他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二爷眼波静平,“高凡为了调虎出山,摆的这一局中,最真实的一条‘假消息’必须是从咱们自己人口中散出去的,族军才会深信,才会全兵出动,提前转移进人疆马道为昨夜备战。”
“原来如此……”李世温大为震撼。
多日来,栎渡河上敌我双方僵持不下的“战局”竟然是高凡故意做出来的!他利用地势反复试炼,好让祝家军信以为真——只有派敢死队从河渡后方走水路援战,才有可能赢下这一局。于是这条被祝家军反复提及、讨论的“假”消息,便如冬末晓春的浮絮,一次次同时飘进了十八骑族军蛰伏在外围的信兵耳中——如此一来,族军就顺势上当了。
人疆马道,借地势伏兵——才真正是高凡欲斩天龙足翼,设下的一盘死棋。
“恐怕从族军踏入人疆马道的那一刻起,山瓶的口子就被高凡封死了,那就是一个只进不出的面口袋,是高氏余孽为十八骑族军预留的疆场。”
“……”
李世温呼吸颤抖,实在有点招架不住这闷头砸下的火棍,这已是他脑子如陀螺般提溜打转,转速最快的一次,结果到头来,还是赶不上智者摆局时机关算尽的手段。
二爷见他一动不动地杵在那,火星快燎着手背也不眨一下眼,便伸手将他往后扯了两步,笑着安慰,“没关系,没有退路我就另劈一条退路,哪怕死局已定,大不了掀他棋盘,怕什么。”
李世温脸色苍白,下意识吞咽几下,“我,我不怕……不对,我怕的……将军,您说,祝大当家和俞老爷子要是知道彼此都上了恶人的当,非但误入困地,自断退路,还白白葬送了三百死士……他们会……”
他说到这里,再不敢往下说了,声音颤得更厉害了。
二爷抬手捏了捏他的左肩,笑起来,“那就当是你我间的秘密,别告诉他们。”
说完转身离去。
火光深处,他仍孤身一人。
随后,众兵出谷。
大火在深林中烧干了叶脉上最后一滴冬露。
马车上,二爷将一碗清茶递到俞老爷子手中,自己则抱着念城,教他背易卦中的爻辞,刚背到“坤卦初六——履霜,坚冰至”。
老爷子端着茶碗,神色紧绷,屡次欲言又止。
二爷间或抬起头,笑着说,“茶若温了,我让他们换一盏。”
“不用……”老爷子放下茶碗,艰难地问,“二将军,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派兵,不该迁——”
二爷挡住他后面的话,轻软地叫了一声,“爷爷。”
俞老爷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二爷望着车窗外向后擦过的林叶,发现晨阳洒下的金辉晒化了冬雪,叶脉上竟重新聚起朝露。
“我这人啊,平生所摇签筒从来未见吉象,重逢已是上上签。”
“过去的,就不提了吧。”
他握着小娃娃柔软的手心,往身前展开的书页上随意掷了一卦,而后抬手捂住了他的双耳,笑音尚温,“东运水师既为灭我族门倾巢而出,那块镇海之师的水牌子,我就替他们摘了——来多少,杀多少,狂风谷那么深,埋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