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三千尘甲(1)
剑门关外,祝家军临时军营。
从狂风谷到这里,统共不到五里的山路,那只被殿下养出一身肥膘的雪鹰,一日间来来回回飞了四趟,硬是把这短短一条山路飞出了“跋涉千里”的狼狈,尾巴上的羽毛都炸开了,这不才刚刚将李世温送来的最后一封战信送到鹿山手里,就一猛子扎进肉碗狼吞虎咽起来,一刻过去了,头都舍不得抬一下。
“活没干多少,肉是一块没少吃。”
鹿山蹲在胖鸟旁边,一边读信,一边腹诽,突然眼神一顿,起身便往祝龙所在的军帐走,头也不抬地闯了进去,将信狠狠拍在舆图案边。
“方才那样的布战不合理,你下令,立刻把他们几个从前线召回来。”
祝龙被他吼得一懵,捡起飘落到地上的战信,刚读完第一段就惊了,“什么?!季卿在狂风谷找到十八骑族军了?!”
鹿山点头,“说是见过俞氏那位长老了,还将他和重孙子平安接出了狂风谷,再过半日,你们就能相见了。”
祝龙喜出望外,屏息继续往下读,脸色随即就变了,“什么意思?季卿是要我们将前线兵马全部调回来,任水师在栎渡河上撒欢?”
“是。”
鹿山此刻的袖兜里其实还揣着另外一封信,是二爷专门写给他的,仔细交代了狂风谷那边的情况,和前夜三百族军援战是因为祝家军的误判上当,从而导致全军覆没,再就是嘱咐他将此事想办法编个谎,避免让祝龙清楚来龙去脉后自责愧疚,擅自出兵,顺便还得把族军此刻被困人疆马道的事说明白。
这就真是难办了,别说鹿山向来不会扯谎,哪怕想到这两个字,脸就会憋得通红,更何况还要将此事的来龙去脉避重就轻,挑着能说的地方说真话,不能说的地方掺着假,必须让祝龙打心眼里信以为真。
果真,祝龙只觉莫名其妙,将那封战信正着反着翻了又翻,又问,“小子,季卿就送来这么一张纸吗?那胖鸟还有另一条腿,你再去——”
“就这一封。”鹿山紧绷着打断他,手指在桌案下攥紧袖兜,眼睛死死地盯着舆图,决定先避难就易地说真话,祝龙再要问什么,再见缝插地针地“胡诌”。
于是道,“你也看见了,十八骑族军为了保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前夜那三百死士就是代价。敌军以艨艟急攻,说不定后面还有大船等着我们,十八骑族军的船和兵刃对比起他们来说,实在是捉襟见肘。他们此刻全军转移人疆马道,还断了自己的后路,估计是想在之后的敌我交锋中再施援手,万一那人疆马道是敌人故意引他们进去的呢?你此刻又将主要战力都调去了前线,他们一旦在人疆马道被敌军埋伏,你怎么回援?”
一段话几乎没打磕巴,鹿山质问的样子,恨不能把自己憋死,说完后也不敢喘气,紧盯着祝龙的眼神,生怕自己这番话满是破绽,引他多问一句就得露馅。
结果没想到——“好。”
“啊?”鹿山倒先愣了。他早就做好了用尽平生所学“扯谎”的准备,结果对方大发慈悲,倒先放了自己一马。随即就见祝龙亲自唤来帐外的信兵,将撤军的令牌递给他,并嘱咐他务必将刚刚出征栎木河渡的参将们全部调回来。
“你怎么……问都不多问一句?”鹿山有点懵。
依着这人向来刨根问底、固执揣度的个性,怎么今日一句不问就全盘接受了。
“这有什么好问的?”祝龙颇感莫名,“季卿是我兄弟,你是我……哎,反正不管你是我什么人,你们做任何决定都是为了我好,听便是。”
鹿山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长舒一口气,“那、那没别的事了吧?”
“不是你来找的我么?”
“哦……”鹿山回了神,赶忙转身离开了。
祝龙盯着鹿山离开的背影,总觉这小子今日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他又拿起手边的烛山银枪,往椅子上颓废地一瘫,突然想起昨天后半夜与鹿山的一番交谈,对着虚空里那端庄娴静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云溪啊,你养的小子怎么这么倔,我想把烛山银枪传给他,这么多天了,舌根都快磨破了,他也不松口,非说自己是鸿鹄的人,不能背叛二爷,啧,要怎么把那块牌子给季卿还回去呢?”
帐外,鹿山没走几步,又忽然顿住了。
明明方才一句谎没扯,他心里却没来由的一阵自责,比真真骗了人还难受。
祝家军恶战水师艨艟,多日来僵持不下,高凡暗中使恶,导致他们在没探明敌军战力的情况下自传假信,连累十八骑死士援战惨死,甚至自断后路,转移进了有敌军埋伏的人疆马道……这种种恶当,自己也是经历过的,和祝龙一样,同样没觉察出端倪。
如果自己能早几日发现,是不是那三百人就不用死了……
一想到这,鹿山的心里就过不去。
他向来这样,心里一憋屈就想往没人的地方躲,任谁拦都不行。于是,他快速来到马厩,随意牵出一匹马,推开了阻拦自己的士兵,一跃上马背,纵马疾出军营,一口气跑到最近的一片山林里。
林中除了鸟鸣,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结果,刚还没喘上一口气,身后就传来了疾马声,鹿山看都没往后看,就冷声对那人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不跑远,你回去吧。”
那人没离开,反而往自己这边走。
鹿山无名火窜上来,猛一转身,就见李世温左手提着一只山兔,定在原地。
“是你。”
“……还有谁?”
“我以为……是她。”鹿山的声音突然间降下来,觉得自己即便是将火气撒在时刻关注自己的那个女人身上,也是很不懂事。
他近来总因人情世故无助烦闷,开始怀念起从前那个言谈举止无所顾忌的自己,那时随便一句话脱口而出,都像是长了尖刺,但凡对方不是个好脾气,与之断义的袍子都不知道要割多少身。
“你怎么找过来的?二爷呢?”
“统共还剩二里多的山路,将军让我快马先回,找到你。我刚一到军营门口,就见你骑马往这边跑,就跟过来了。”
“找我干什么?”
李世温犹豫了一下,“将军说你发起脾气来,总爱往没人的林子里躲,你一来,林子里的鸟儿就要遭殃,他嘱咐我事先猎只山兔来哄你,放林鸟一条生路。”
李世温传话时一字不漏,连“哄”字都用上了,鹿山脸皮一涨,只觉臊得慌,忙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了。
他的无名火果然在看见那只山兔后消了大半,闷闷地转过头去,“我发火,碍这些林鸟何事?我又从没碰过它们。”
李世温走到他身后,木木地,“你气恼时就要挥刀伐树,林鸟的巢便要保不住了,川渝的冬天下这么大的雪,无家可归的鸟儿怪可怜的。”
鹿山回过头,“这话也是二爷教的?”
李世温立马摇头,“他只教我猎山兔,劝人的话……他说得我自己想,不能回回捡现成。生死、聚散、康病、鳏寡抑或相守……都是为人身者必经之路,旁人替代不得。”
鹿山蓦地抬头,李世温最后这句话,每一个字眼都敲在他的心坎上,让他有种四肢被钉在原地的痛楚。
“这话,你想了多久?”
“盘山而下,马儿跑了多久,我就想了多久。”
鹿山看着他,一针见血,“这句可不像你的话,打哪听来的?”
李世温脸一下子红了,清了清嗓,低头,“云州东街的一个茶馆里,有个说书的,落惊堂木时,偶尔就听到这句。”
鹿山被他的实心眼逗笑了,气也跟着消没,“你如今倒是比我会撒谎。”
话音落处已然不在李世温预判,他张了张嘴,脑子钝住,不知该接什么。
“生火,我饿了。”鹿山没让他为难,主动接过了他手里的山兔。
李世温如蒙大赦般,爽朗一笑,与他一道捡了树枝,在一处空地上生起了火堆,兔肉架上了火,香气引来林鸟在头顶鸣叫。
“二爷让我们瞒着祝龙,但我觉得瞒不了多久。”鹿山盯着从火堆里蹦出来的火星,抱着膝缩成一团。
李世温点了点头,“临走前,我也是这么跟将军说的,可将军说,也不是要瞒他一辈子,祝家军可以因复仇而出征,但绝不能在还没部署好一切之前就盲目对敌。此战我们要对阵的是倾巢而出的南朝镇海之师,绝不容小觑。以祝龙的脾气,若是此刻知晓真相,只会自乱阵脚,在东运水师面前提前暴露我军的水战弱势。祝家军是靳王南征靖天的燎原之火,务要保存战力,从界山全身而退。”
鹿山好似明白过来,“高凡欲灭靳王之羽翼,首刀砍在祝龙身上,是为了将来靖天之战殿下无私兵可用……那他说过,要瞒到什么时候么?”
“至少瞒到把东运水师隐藏在背后的战力全部除掉。”李世温道。
“果真有隐藏战力……”鹿山的眼睛突然间睁大,“对了,你方才用了一个词——‘倾巢而出’?难怪……”似乎并不需要李世温多做解释,鹿山立刻想明白了二爷的意思,试着分析道,“难怪东运水师此番与我军对阵多日始终保持‘僵持不下’,一面高凡确是有意逼出十八骑族军,好将其一网打尽;另一面……我想,他是为了给水师背后的隐藏战船积攒蓄力的时间,艨艟舰是水战中的先锋军,类似陆军先遣,是为了探查对方实力的开路军,而真正的战力藏于里许之外的河渡上,是为了等我军在与艨艟舰的反复拉锯后兵力逐步消减,他们再伺机强攻,这样既能不过多消耗兵力,又能将我军一举歼灭,所以——”
鹿山自顾说了半天,根本没注意到李世温的神情变化,此刻再抬头,就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眼泪都快被柴烟熏出来了。
“你怎么了?”
李世温这才眨了一下眼,“你、你怎么跟将军说一样的话……你太厉害了……”
鹿山稀松平常道,“这不是很容易想到吗?”
“啊?”李世温的眼睛多眨了几下,揉了揉酸涩的眼眶,“我就一点没想到。”
鹿山刚想脱口而出“你苯”,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了下去,生硬地换了一句,“你要操心别的,不需要想这么——”
“你怎么不说我笨了?”李世温打断他问。
“……”鹿山怔怔地看着他,觉得自己没骂他,他好像很不开心似的。
李世温转身捡了几根枯柴,又往火堆里扔进去,“你学着别人的样子委屈巴巴地活,很累吧?”
鹿山一怔,浑身再次绷紧。
李世温又说,“像将军啊、王爷他们,都是在尔虞我诈的人精里长起来的,一个个活得玲珑剔透,特别是将军。我认识他时他才十六岁,本应是帅府的二将军,封侯拜将指日可待,可就因为那些恶人……他家亡了,族军、亲人都没了,自己也被重伤,他是不得已,要在泥石险滩上活下来,保王爷活下来,才在心笼上自残一样扎满了窍。旁人赞他八面玲珑,智计无双,但我知道,他其实累得很,也想在人后睡一次安稳觉。我跟着他以后,他从未要我活成他的样子,即便我天资愚钝,哪怕试着学来一分,他都不肯……他总说不要我浸身尔虞我诈,别学那一套左右逢源,活得自由些、简单些,做我自己。起初我不懂,直到遇见了你……”
鹿山浑然抬头,静静地注视着他。
“鹿兄,往心笼上凿窍,是会疼的。”李世温安静地说,“谁人若不是天生的玲珑心,便是被乱尘苦世逼出的精明……将军说的。”
鹿山深深叹息,身体缩得更紧,负气问,“你怎知我不是天生的玲珑心?”
“你不是。”李世温笃定道。
你若是,当年的烛山火洞里,你凭一己之力就能奋力逃生,何必在乎我这个素昧平生、被迷烟重创了的瞎子,后来还坚持躲在着火的树洞里苦苦地等,等着我这个失了约,没再返还的骗子。
我就是个骗子。
李世温嗓子眼一卡,默默地将头转到一边。
鹿山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就不说话了,分明方才还振振有词的,于是挂回一张臭脸,“别以为你跟我很熟,你笨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难道还需要我说?你倒是贵有自知之明。”
李世温听完这话,猝然间笑了起来,心花怒放似的,骂他比客套话舒坦。
随即将烤好的兔肉从火架上取下,挪坐到鹿山身边,递过去,“鹿兄,这刺……要不就别拔了吧,至少在我李世温这,你随便扎,我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