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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6章 第六零六章 似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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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六、似烟霞

燕云十八骑刚组建那会儿,各族军还没有尽归烈家军麾下,相互之间也并无多少往来,烈元帅便携长子一家一家地会面各族长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将他们一一说动,愿意将族军尽归烈家军调配。

——第一个应承下的,就是“灵医百药”。

俞家老爷子说,他们是战医,所遇伤情没什么疑难杂症,大多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遭受伤筋折骨的重创,卸甲之后归乡,连最起码的劳力都失去了,有手有脚才是活下去的根本,能缝就给人家缝上。可他行南走北一个甲子,行医的军营不计其数,唯烈家军的后勤愿意为他这一句话设立一顶暂存断肢的冰帐。

那时候烈衣年岁小,在燕云十八骑中排行末位,他少年初成,虽还未正式拜将,却已能窥见智将之风。有一次,他随父兄前往军营阅兵,听闻冰帐虽能暂存残肢,然而俞家点名所需的草药因为路运艰难,补给跟不上,许多伤兵即便缝上了断肢,大多也会因为愈合时期的药物缺困而丧命。然而此题一时无解,因为粮运马道已经是当年战时最安全的运路,药辎随粮运入军营,再怎么提速?

于是,那年刚满十四岁的小将军跟哥哥随口提了一个主意——“粮运阻时,就辟信道运药,因为冯氏信道拥有这世间最快的船马。”

一语惊醒梦中人。

草药轻、用量少,但是急用,药运完全可以与粮运剥离开,没必死板教条,非要让轻车简行就能运输的草药跟随沉甸甸的粮辎一起走。此计不但解决了药草阻时、耽误救治的问题,还将素来互不相熟的冯、俞两家紧密联合,共进共退。

那也是十八族军尽归烈家军之后,相互间助力倚仗的第一次结盟。

自那之后,十八族军便不再按图索骥,慢慢地都为对方敞开了自家的辕门——药运用信道,战马不通,就走船路,还有“混江龙”保驾护航……如此种种,各族相互间有了密切的往来,甚至有些关系好的结为了手足、连理。

两年间,集结了百家将、千军师的烈家军不断扩充、壮大,逐渐筑起南朝北疆的万里兵防,势不可挡。

“太爷爷跟我说起过您,他说您年少时就聪明,兵法战书样样精通,还特别有鬼主意,我们和冯伯伯他们家关系这么好,还是因为您当年的一句话。”

二爷笑着来到那片碑林,接过小娃娃手里的纸笔,顺着他的位置继续往下录。

蜿蜒于碑林中的小径很长、很曲折,可他郑重其事,一丝不苟。

“我不过随口一提,还是各族军长老有远见,愿意广开辕路,博采众长。”

说完,二爷忽然顿了一下,发觉自己的话太过深奥,忘了是在跟小娃娃交流,刚要耐心地解释,就见小娃娃领悟似的点了点头,“我明白您的意思,这就好比,我要是愿意和小伙伴们分享好吃的果蜜,一来一往,我就能尝遍百果,对么?”

二爷蹲下身,扶住小娃娃细弱的手臂,欣慰道,“你这娃娃,可比当年同龄时的我聪慧百倍,不简单。”

小娃娃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间或帮他递纸、换笔,丝毫不见急躁。

“小哥哥,你的字真好看。”小娃娃撑在二爷的手臂上,下巴点在他肩头。

二爷回过头,故意拿沾了炭灰的食指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尖,故作严肃地训斥,“叫什么哥哥?叫世叔。”

“叔?那不是把哥哥叫老了?”小娃娃一惊一乍地喊道。

二爷将他抱到身前,让他坐在自己膝上,握住他的小手,“我听你太爷爷说,你父亲是俞家二哥,俞伯昭,俞伯南的胞弟。我和你大伯曾歃血为盟,拜过异姓兄弟,你叫我‘哥哥’,岂不是降我辈分?”

“唔……”小娃娃低下头,相互抠着拇指,认认真真地叫了一声“世叔”。

二爷笑着应声,从袖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塞到他手中,“既然认下了我,奖励你好吃的。”

小娃娃拔开瓶盖,凑到鼻尖闻了闻,“是果蜜!真的是果蜜!”一边高兴地叫着,一边视如至臻地舔了一下,“世叔,您是百灵鸟吗?”

“自然不是。”二爷无奈一笑,“有人说……怕我口苦,总偷摸往我袖子里塞这些小孩子家家喜欢的东西。”

小娃娃认真地看着他,“那那个人……一定很关心您吧。我爹说,甜味不但能果腹,还能愈伤,连噩梦里被野狼咬烂的伤都能治好,比我们家的百药还灵。”

二爷收起笑,眉心似有似无地浮起一丝哀伤。

这孩子自小跟随太祖父在这界山深处守灵,东躲西藏,居无定所,大约从未出过世,没见过外头的花花景致,心智单纯,善解人意,如剔透无暇的冰晶,却裹着一汪热乎乎的糖汤,眼神中透出的坚定和寄望,又不似他这般年岁该有的天真,太懂事了……懂事的让人心疼。

让他不自觉想起了流星,还有当年初遇时,只有八九岁的小殿下。

乱世刀丛中侥幸活下来的孩子,是没有资格稚嫩的。他们的启蒙之年,就如早春撒籽的梨果,未到春末就要被逼熟透,待到深秋就必须预料冬雪。等到了跑学堂的年岁,他们早就不再研读“朝闻道夕可死”,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我明白您的意思”,就将人情世故早早参透。

一个个都像是没长高的小大人——十载当作一年轮。

“你叫什么?”二爷抱着他,轻问。

“俞念城,想念的念,云州城的城。”

小娃娃柔软的嗓音好似裹着山果的糖衣,刚刚出炉,软绵绵的还淌着暖汁。

“我太爷爷给我起的,他还说,这个‘城’字有两层含义,我们俞家誓死效忠的将军名叫‘烈城’,在很多年前战死了,这个名字是用来纪念他的。”

“念城……”二爷重复着这个名字,陷入深深的忆悔中。

燹兵催顽城,春草复戎衣。

十三年来兵甲不复,人事成烟。可他们躲在这界山深处,素衣伤囚,如尘僧苦修,一日都不敢忘记当年旌旗狼烟之下,众志成城喊出的那一声“誓死敬忠”。

凛风将鬓边的发丝吹进眼角,二爷不经意抬手蹭了一下,扯起的发尾竟有一丝丝湿润,待反应过来时,发觉小娃娃已经扯着他的衣袖,叫了他好多声。

“小世叔,您怎么了?”

二爷快速整理好思绪,“怎么片刻的功夫,还添字了?”

小娃娃倒认真起来,理直气壮地问,“那您是不是和我一样,是家中最小的?”

“是啊。”

“您是不是您那些兄弟们里最小的?”

“也是。”

“那您可不就是我的‘小’世叔吗?”

“唔……”

没想到二将军这张镇过千军、慑过万将,在蛇丛虎林中都能四两拨千斤的嘴,今日竟败在了一个口齿不清的六岁小娃娃,随口冒出的三两问上。

“那便随你吧。”

二爷妥协了,随即走到最后一块残碑前,蹲下身,抬手刚要去擦上面的浮灰,忽然手一顿。

“这是我父亲。”小娃娃从他怀中跳下来,脱下帽子,踮起脚,用帽子上的狐毛耳朵小心翼翼地擦着父亲“俞伯昭”的名字,奶声奶气地说,“太爷爷说,这是他的衣冠冢,我们没能找全他的尸骨……”

齐腰高的枯草被风吹得左右摆动,摇曳间擦过二爷的鬓角,却如锥骨的寒刺。

“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的冬至。”小娃娃每次发“至”的音时,刚换的乳齿都会漏风,“他和叔叔伯伯们护送一趟粮车出山,遇上一队往西边运兵器的坏人,战死了……那些人的旗子上画了一只鸟……像鹰,我最怕鹰了,会做噩梦……”

“鹰旗……运兵……”二爷想了想,能确定,那应当是岭南王为了徒漠东征,暗地里往西川军运送兵器征用的镖队——蓝鸢镖局。

“不过那一战,坏人们也没讨到好处,是父亲带着叔叔伯伯们点燃了水|雷,最后都一起炸进江里了。”小娃娃没哭,眼睛却红红的,“小世叔,我很想他们。”

二爷望着碑刻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又转头看了看他,想来,这应是四岁那年刚刚学字的小娃娃,亲手刻上去的。

“不怕。”二爷搂紧他,“有人已经亲手撕了那面画着鸢尾的旗子,并于朝云间起誓,禁起镖船,断金丝路,废蓝鸢镖局。念城以后都不会再做噩梦了……”

“他……也是您的兄弟?”

“是肝胆相照的手足。”二爷思忖片刻,“可……他和那面旗子有些渊源。”

“就是您说的……蓝鸢镖局?”见二爷点了点头,小娃娃又问,“他是蓝鸢镖局的人?”

二爷叹了口气,未答。

小娃娃眨了眨眼,竟一下子懂了,“我明白了,小世叔的意思是,要我日后不要连他一起记恨。您放心,太爷爷说过的,一窝山狼里也能养出守林的护犬,要爱憎分明,不能一概而论。”

那么通透的孩子话里,写满世态炎凉。不迁怒、不记恨,是人历经苦难之后,退缩委顿的善意,也是深明大义之人对时运低头时,活该承受的委屈。

二爷心田一软,听到的一瞬间,恨不能将全天下最甜的果蜜都找寻来给他。

待兵碑全部录完,李世温也带着众将赶到了,同时送到的还有鹿山从剑门关口送来的鹰信。

二爷看完信后,神色一沉,立刻回到了俞老太爷歇着的毡帐。

“俞世祖,昨夜栎木河血战,族军从河渡后方派兵援战,是如何得到的讯息?”

俞老太爷仔细回忆了片刻,沉道,“此战前一日,我们的人在栎渡河口捉住了两名东运水师的探子,他们当时正试图越过东山壁潜入界山。审讯后得知,东运水师要以艨艟舰急攻山门,时间就定在隔日。我等生怕那两人的说辞有诡,又特派程家的探子前往水师营外侦查,确是如此——这才下定决心派死士援战。”

见二爷始终捻动着手指,沉默不语,老爷子又解释道,“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祝家那孩子被困死在这里……当年留守族军被迫押粮迁徙,原本是算上了祝家军的。奈何烛山银枪驻扎在三疆要塞,收到族军长老的催征信后,祝家人非但没走,反而回信说,要留守烛山,为出征九龙道的烈家军死守住云中一带的辕门,这才在那之后不久不幸惨遭血洗。烛山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祝家亡了……二将军,对于烛山银枪,十八骑族军始终是有愧的……”

说到这,老爷子拿打绺的衣袖擦了擦眼角的热泪,浑身克制着发起抖,“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没有烛山银枪的消息。直到近两年,我们从北疆偶然打听到祝龙其实没死,还投靠了镇北王,重新收拢、扩充了祝家残部,规模已至八万人。老天有眼呐,保住了烛山银枪最后一支血脉……二将军,祝家军是燕云十八骑时至今日,唯一一支完整保存下来的军系,我们这些残兵败叶,于云州亡城那年绝迹,活下来的这些除了一身血骨,一事无能,再无实力和资本能与水师一战了……多日来,祝家军与他们数次交恶于栎渡河口,战势拉锯,胜负难分,祝家军退敌只用泥石滚木,并无水船辅战,再这么耗下去,迟早落阵下风,我们这才孤注一掷。能用三百死士换祝家精兵一战险胜,值得的。”

二爷指尖一顿,抬眼望着他,片刻,温然一笑,“好,我知道了。”

说罢,什么都没再细问,起身离开了毡帐。

李世温紧跟着他来到远一些的林子里,急得头上冒火,“将军,您怎么没细问一下老爷子,他们援战的路线和细节,三百人啊,全部战死,连尸骨都……”

二爷抬手打断他,令道,“世温,你即刻派信剑门关外,敕令祝龙,无论再打探到任何消息,哪怕敌军的艨艟舰直闯进军营,该吃吃该睡睡,绝不能再出战一兵一卒。”

李世温立刻领命,派信兵快马传信。

随即,重甲兵全军入谷,准备撤离狂风谷。

一开始,老爷子说什么也不答应撤退,坚持自己身负使命,要在此死守族军的碑林,李世温等人规劝无果,纷纷等着二将军发话,二爷却只是在老爷子耳边说了一句话,他便应下了。

再之后,重甲兵将兵碑一块块郑重掘出,移塚、装辕。

离谷前,二爷在光秃秃的荒塚前亲自放了一把火。

火光点燃的一瞬间,黑烟弥荡深林,狂风卷过,飘起滚红色的霓光。

“将军,您与老太爷说了什么,他怎么一下子又答应迁坟了?”李世温随二爷伫立在飘荡浓烟的火海前,轻声问。

二爷望着荆火蔓延的荒野,没有立刻回答李世温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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