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咝……”谢冲稍一沉吟,似乎听出他最后这句话的尾音,低声问,“季卿,你没那么在乎岭南王的死活吧?”
二爷沉沉地笑起来,眼角划过一丝细微的冷光,“他死不死的,干我何事?”
谢冲深吸了一口气,这果然是他的行事作风——杀伐决绝,雷厉风行。
“他杀了殿下那么久,那么多次……也该给他当当盾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金云使护岭南王回京的这一路是摆出来给高凡追杀用的‘明路’,若我回护不周,致岭南王身死途中,也是他自个倒霉,至少分散了追杀者的兵力,好让王爷走的那条‘暗路’安然无恙。”谢冲点了一下头,“好,我一定全力以赴,确保淳王殿下活着抵京。”
“确保不了也没关系。”二爷笑音更沉,“三哥还真是仗义,一句都不问我,若当朝皇子死在堂堂承恩阁总使回护抵京的途中,回去之后,这诛连九族的大罪该如何脱身?”
谢冲垂眸,眼睑下染了一层似明非明的悲色,一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慷慨之意,“前程身家早已看淡,我独身一人,诛九族……也累不及旁人磨刀。”
二爷静静地看着他,突然笑了,“三哥,我话还没说完,你诵什么绝句?”
“……”冷不丁被调侃,谢冲也没见反驳,索性沉默。
“我既然让你携金云使走这条看护岭南王回京的‘明路’,就有办法让你和你的手下们全身而退。”二爷收起笑音,沉道,“让朝中那些早就看不惯承恩阁的老东西们,抓不到你任何把柄。”
谢冲一愣,“那……该怎么做?”
“烫手山芋么,丢出去就行。”
“丢……”谢冲莫名奇妙地问,“丢给谁?”
“谁来杀我们,就丢给谁。”二爷微一抬眼,“你手里不是还攥着一百多个来自中京大营的弩兵吗?这一路东归,过中京郡的时候,难道不送回去?”
谢冲怔了一下,刚想起来还有这帮人被押在灵耀观后院,尚且没个着落。
“一会儿你就用你承恩阁总使的令牌加盖一封印信,使人快马送去比邻界山的川州府,让川州府尹着官印和同籍兵印,用八百里加急转递中京大营,让他们急调一百二十三名弩兵亲往界山护送岭南王回京,记得,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定要是一百二十三人。”
这“一百二十三人”,刚刚好是后院正关押着的弩兵的人头数。
谢冲倒吸一口冷气,似乎明白过来,“你是要把高凡暗中周旋兵部,派遣来界山的这些弩军的任务明着换一个——从‘诛剿孽教’换成‘护岭南王回京’。”
“不错。”二爷冷冷一笑,“只要金云使的这封印信转过地方军府的案头,就能把护送岭南王回京这事堂堂正正地摆到兵部首府的明案上。李潭现任兵部侍郎,会顺势帮我们将这封信呈递内阁,只要过了内阁,便不再是你承恩阁一个京师的护都府官越权办事。高凡要利用朝廷的明令,堂而皇之地用中京大营在界山乱战中制造一个暗杀靳王的契机,那我为什么不能利用他送来的这些弩军改造契机,把岭南王一条命押在整个中京大营的兵刑台上,将护送他回京这趟‘暗差’变成朝臣皆知的军门机要。中京大营是皇家军营,担敬护王侯之责——‘王候死,则千兵殉。’这不是他们自开国至今,克死奉守的总纲吗?”
“好高明的手段……”谢冲佩服不已。
这样一来,就是将岭南王这枚“烫手山芋”明着抛给了中京大营,自己手里攥着的这一百二十三名弩军便立时与承恩阁共担生死,若岭南王在回京途中遭遇不测,朝廷要秋后算账,便是要让整个中京大营陪葬——兵部、内阁、乃至太子,在自己送出印信这一刻起,全都要被迫经手,这盆祸水就顺理成章地从承恩阁的门楼上泼出去了,满朝文武在内,几近半数,都会溅一身脏。
“千人共罪,便是无罪。淳王殿下若当真在途中身殉,这泼血,也有中京大营替你谢总使接。三哥,你是我三哥,我不能害你。”
谢冲慨然一叹,苦笑道,“季卿,你聪慧绝顶,却也真是……睚眦必报。”
二爷看向对面的雪崖,唇角扯了一下,不置可否。
“那王爷呢?”谢冲上前一步,又问,“岭南王这边你尽可安心,王爷那边,你打算让谁护送他回京?”
“我已经想好了,但这事,容弟弟暂时不能言明。”
谢冲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那我不问,我这就去让人送信。”
他刚要转身,忽然又一顿 ,“剑门关外战况焦灼,还得劳你善后。顺便帮我带句话给少主,待一切战平,我一定携好酒亲赴烛山,与他共饮。”
二爷垂眸一笑,“不捎上我吗?燕云十八骑,如今可只剩下咱们三人了。”
“到时候……你不一定有空。”谢冲难得露出戏谑的笑意,调侃道。
二爷眨了一下眼,好半天才明白,三哥这话的弦外之音。
可一转头,谢冲已经走下山崖了,那壶让李世温准备给他的烈酒他一滴不剩地喝尽,却没醉。之后就一句没再问关于太子和皇后的事,可能是心里已经清楚了,细节方面也不想尽知。
再回到山房的时候,殿下已经睡着了。
军医用的草药里有很重的麻沸散,能止疼,但也催眠。
李世温一身重甲,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低声叫他。
二爷回过神,“都准备好了?”
“是,重甲兵已整合完毕,随时可以动身。”
“好。”二爷轻轻将薛敬的手放进被子里,在被子下握着,“你领兵先行,我随后就到。”
李世温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上前,不放心地说,“将军,您真的放心把王爷交给别人?您不亲自护着他回京吗?”
“跟着我,他定然是回不了京的。”二爷轻叹道,“十三年前是我护他逃亡西沙,十三年后他羽翼丰满,已能独当一面,我将他交给‘皇城’。靖天这场终局之战……便要从我与他分走这步棋开始。”
李世温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再细问,立刻便去启兵转战。
黎明,界山上,朝阳东升。
雪停了,屋子里的火苗也熄了,二爷静静地坐在塌边,耳听窗外大军拔营,再一会儿,人声远了,整个界山像是只剩下他两个人。
屋里的烛火终于熄灭,炭堆也快烧完了,视野之内昏昏沉沉,山房在西侧,晨光照不进来,倒是将一个黑影印在了破烂的窗纸上。
“敢问阁下尊名?”二爷似是正等着他,没转头,声音朝向窗上印出的人影。
那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金铁淬火的杀气,“膏肓。”
“病穴啊。”二爷轻飘飘一笑。
“活人才讨吉利话,我等,不算。”
二爷眼角一眯,“这么说,我是将殿下交给了一只‘鬼’。”
那人言简意赅道,“现如今,也只有把殿下交给我这样的‘鬼’,才有可能从阎王爷那讨回他一条命。界山上一草一木都在那人眼底摆着,我是唯一一个即便站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看不见的‘鬼’。”
二爷叹了一口气,“好吧。待我走后,你把殿下带走吧。走哪条路也不必告诉我,这天底下只有你一人知道便可。”
那人话音一顿,像是有些佩服,“二将军如此信任我,倒省去一番口舌。”
“不怎么信,但我没得选。”二爷淡淡道,“‘病入膏肓’,挺好的名字……虽是死病,说不定能后生。对了,您多捎一位我的朋友上路吧。”
那人狐疑道,“您这是要派个心腹,监视我?”
“算是吧。”
“谁的人,我都不信。”
“不必信,他也不说人话。”
“……”那人忽然没声了,就听见窗外传来几声爪子磨地的声响。
“牧上雪狼?”
“它叫‘大风山’,不食腐,若实在没肉吃,你喂它几顿果子它也不跟你急。”
二爷起身走到窗前,抬手轻轻敲了一下窗棂,“狼崽子很乖巧的,两只眼睛自始至终就黏在殿下身上,是被他驯服的。只要殿下这一路上还能喘气,崽子就不咬人,可若是途中你回护不周……一只狼王能号百里内尽数山兽。任您和您的人马腿脚再快,也只能沦作佐食的狼鲜,循着气味,它们能追到天涯海角。大人,您这样的人物,就算要死,也最好死得体面一点,血肉模糊地填进狼腹,不好看。”
他话音始终带笑,却字字都是威慑。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雪狼,低声道,“二将军放心,我等定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