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三、千里行
“兴许她不会知道的这般详尽,至少我猜是。”
二爷叹息道,“可惜林小孟与萧人海透露的一句‘瑶琴长案’,于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毫无头绪,更没想到后来不知怎么辗转到方怀远手中的那枚翡翠玉佛,竟还牵连着东明长殿的主人。关于梅妃的一切,林小孟是从他父亲林惠安那里听来的,以林惠安对梅妃的爱惜和仰慕,话音里多少会掺杂些与真实不符的私心,不好全信。我想,林小孟也不一定是故意对咱们隐瞒,或许他也不清楚那‘瑶琴长案’是什么,萧人海更是没听懂,只好派人将此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我。彼时幽府二十三县正闹兵贼,贺人寰在暗中虎视眈眈,迎你回京的使臣正马不停蹄地赶赴幽州,师兄又带回了太平教祸乱西北的消息……祸事一桩桩一件件,滚雪球似的,我实在无暇他顾,便只能将这没头没尾的一段音信暂且搁到了一边,想等有了眉目再与你细说——”
“可我没想到,那之后没多久,八百东运水师乔装成茶商,与咱们恶战于不悔林,皇后为了除掉你,顺便夺回翡翠玉佛,竟等不及率先暴露。雨危山深雪岭上,贺人寰临死前那一句‘帝后情深’,彻底将乱战的矛头指向了她。但我想……也许自从贺人寰出现在北鹘大都的皇宫里,为夺夤丘剑不惜对苏桐下杀手、在谢冲面前暴露左手刀的那一刻起——‘纱阮’ 这枚棋就已经藏不住了。”
二爷顿了一下,苦笑道,“说到底,还是我低估了高凡的手段,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东明长殿的主人,竟来自蒂连山。”
这可真是旷古难闻的皇族秘辛——高凡仅用一名为铸造雏军而生的蒂姑,和一只蒂春瓶,就将她们与姚家血脉紧紧相连,并想方设法地将这滴姚氏孤血摆到了万里江山的最高处——那张千人养、万人敬的宏图椅上。
然而高处不胜寒,万人敬仰的王座背后,从来都是防不胜防的暗箭和屠戮。
于是在纱阮眼中,所有效忠于薛氏皇朝的王臣都是威胁,所有薛氏骨血都是挡在自己面前的垒刃,唯恐留下一星半点的隐患,会连累独子万劫不复——不将薛氏王臣绝户,她寝食难安。
因此多年来她与高凡相互倚仗,步步为营,一个主后|庭,一个攻前朝,非要将异党挤除,将南北诸侯铲尽,毁掉所有能够证明“纱阮”身份的人证和物证——琇妃、梅妃、方怀远、蓝鸢镖局、靳王、岭南王、薛韫、拿到名录的哥哥,以及烈家二十万族军……
只有叫这些人统统绝迹,“太子”那张宏图椅才能坐稳。
可是她杀不尽啊……
树欲静而风不止,一石激浪,深水留痕。
这些年皇后机关算尽,却没想到棋到终局,竟折在多年来倾心于她的冒牌货,徒手捏塑的一尊泥雕上。
“那枚翡翠玉佛恐怕牵连着姚氏一族,能证明皇后和姚疆有染,否则她和高凡不会如此急迫,拼着暴露,也要将此物从你五哥的手里夺回去。”二爷轻声道。
“可我母亲,她为什么偏要去碰不该她碰的东西……”薛敬的嗓音沉得发颤,“那年我只有三岁,她就因为这样东西死在了我面前,活生生被杖毙……我却连她的脸都没看清……她只是为了见我一面……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去碰?”
二爷沉默片刻,“或许,还是为了你。”
“我……”
“我猜,她是受人所托,盗取皇后身边那枚能证明她来历的翡翠玉佛。”二爷道,“自古皇室争储,少见子女亲睦,兄弟间相杀相残,尽是些成王败寇的惨案。你母亲身为后妃,前朝并无根基,你又非嫡出,若想在那座深宫中谋一条出路,是要手握把柄的。可她……太急了,护子心切,容易遭人利用。”
薛敬怒意顿生,压抑地说,“所以……有人想取玉佛,掀倒皇后,于是利用了母亲为我谋路的决心……谁?”
“不知道。”二爷眼皮微微一垂,“不过既然这条‘刀链’曾货真价实地在南靖王宫铺开过一张网,那我想这张多年来杀戮无计的‘刀网’上,应也不止粘的都是效忠于他们的蝇蛾。总有人为战祸所累,想要掀开这张‘网’一窥究竟——就和当年叛了高氏的李禾威一样。可惜,梅妃这条‘刀链’上有一处刀环,我们始终是缺失的。”
薛敬“嗯”了一声,深深蹙眉,“你说的是从梅妃那接过翡翠玉佛,转交给方怀远的那个人——他是串起整条‘刀链’的关键。因为有他暗度陈仓,那枚玉佛才能在方怀远入狱之后,成功通过顾棠移交到五哥手里。不悔林一战后,若不是因五哥想彻底斩断与靖天的联系,顺手将他的金云软剑连同那个玉佛剑坠一起扔进了不悔林的深潭,皇后的身份怕是早就瞒不住了。”
“还有一个人。”二爷道,“还记得那幅‘萃阑殿走水图’吗?被你五哥从靖天的‘八仙楼’里盗出来的那幅。”
“记得。”薛敬道,“那幅图清晰地描绘出萃阑殿走水当夜发生的一切,我也在那幅图中,是被顾棠救出火海的。”
二爷续上他的话,“那幅图后来一直被顾棠挂在云州的远竹轩,出自一位丹青妙手,还是一幅‘左手画’,是现存于世间唯一一幅将那场大火细致、真实描述出的佐证。若没有那幅图,你年幼时遭奸人设计陷害、险些葬身火海的过往就成了一桩无头公案,任谁想掀开来细讲,都是口说无凭。”(前情:352章)
说到这,二爷轻轻拿指尖敲了一下榻沿,加重了语气,“这位丹青妙手想必与从梅妃手中转交玉佛的人是同一个目的——都是想将整面‘刀网’的秘密抖落出来,诛毙‘伪神’的,只是不知是不是同一个人。”
薛敬默默点了点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我记得在浮屠金笼海里,岭南王和薛韫对峙的时候曾说起过一件旧事,当年姚疆退兵时被困九龙道,危机时刻曾有一艘满载三百人的战船由南向北,秘密过雨危船渡,提前潜伏进山,在朝廷军炸毁枕生峡之前,将身受重伤的姚疆救回了京城——那艘‘神秘战船’会不会也是皇后派出的东运水师呢?”(前情:593章)
“有可能,只可惜那份船录早已随幽州的卷宗库付之一炬,查无可查。”二爷憾然一叹,又说,“想来,那应是元熙末年的事,你父皇于隔年改元称帝,纱阮为后,那太子……”
“太子是泽济二年八月出生的,父皇登基同年,早产。”似乎猜到二爷想说什么,薛敬直了当地接打断了他,“若真如岭南王所说,九龙道一战后姚疆被转移至京城,又多活了三个月,那么一只装着姚氏血脉的蒂春瓶若想趁改朝换代、五星聚舍的乱时,递进内廷,也不是没有可能。皇后她……”
二爷忽然攥住他的手,轻声道,“算了,这事就先放一放吧。”
或许是担心他被这把磨利的尖刀反复剜心,于是打断了他。
“可你很快就要把我送走了,不是吗?”薛敬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生怕稍一眨眼的功夫,都是消磨光阴。
又等了片刻,二爷终还是放开了他的手。
薛敬遂将声音放缓,温烫的嗓音如化开的润玉,“皇后她……和贺人寰同籍,都来自海郡东州,也就是前朝的明州九镇。她对外称是姜钦的女儿,现在看来,也许只是养女。姜钦是祖父在位时两广一带的水师提督,我告诉过你的,他右迁至海郡东州后,组建了一支新水师,沿用至本朝,也就是屡次与咱们交兵的东运水师——皇后的娘家军。”(前情;542章)
他顿了一下,艰难地换了个靠姿,又道,“姜钦曾于五王乱战初期,因为私侵屯田牵扯的命案,被贬至西北应忠,在鸣沙渡任百船司长。季卿,你还记得应忠百船司吗?”(前情:“百船司”相关在555章)
“怎么不记得?”二爷道,“应忠城外的鸣沙渡曾设立百船司,往蒂连山只有区区三十里路。我猜,或许就是在姜钦任职百船司长期间,高凡与他搭上的线——设计让他将一名年幼貌美的蒂姑收养至膝下,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无论哪路王侯称帝,总能派上大用——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位“纱阮”姑娘也真可谓争气,非但押中了当今陛下这杆称,还直接封后,估摸着封进棺材里的姜大人风化成白骨,都能在秋后笑醒。
高凡步步为营,确实下了一盘横越百年、精绝交纵的大棋。
“人世凄怆,百年无歌。”二爷感叹了一声。
万魂谿底泅沙落,浮屠一阶百丈深。
“二哥哥,我们老薛家这些破事,是不是特别糟心。”
二爷笑了笑,难得顺着他的话,“是挺糟心的,让全天下人陪着一起受罪。”
见薛敬默默皱起眉,头也跟着低了下去,又安慰道,“他们都是坏人,别学他们。殿下日后若能坐上那张宏图椅,治下的江山应是年年春绿,岁岁秋红吧?”
二爷转头看着那簇燃烧的火苗,心道,所以我想等上一等,看盛世人口中的家国太平是不是真如戏文中唱的那般好,自小没见过,想见一见。
正想着,手心忽然被他握住了……
殿下刚要说话,掌心忽然多了一枚机祥节。
“这……”
“你攥好它,睡着的时候也别丢。”二爷俯身,将他压回枕上,轻声嘱咐道,“殿下,界山封了,高凡当此处是一座戏楼,一直在暗中窥探——我、金云使、你带来的重甲兵、祝家军……我们全都摆在戏楼上,没有一个逃的过他的眼睛。所以,你不能随我们任何一人走,但我得把你平安地送出去。”
薛敬紧握住那枚机祥节,盯着二爷的双眼,忽然心里一紧,“你难道是要……”
二爷快速按住他的话音,隐隐道,“对,我想赌一把。高凡先前以多股暗军伺机围剿,几乎渗透了所有派来界山与咱们血拼的各方势力之中,他的耳目和爪牙就快把京师内外的军防大营噬朽了,没有一处是值得信任的。回京这条路,艰险万分,若我赌赢了,除夕夜,靖天西城下沙雪桥,来与我喝团圆酒吧。”
“除夕夜……下沙雪桥,我等你。”殿下狠攥住他的手腕,颤声说,“那你再亲亲我吧……能睡得香……”
二爷俯身到他眼前,笑了,“留到除夕夜吧,我……唔……”
可他似乎是忘了,贪得无厌的奶兽最是不讲道理,过的都是那有今天没明天的苦日子,能多赏他一口,就绝不会给自己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
薛敬攥着他的后颈,撕咬似的狠亲了一阵,依依不舍地分开,“除夕是除夕的,现在是现在,我把账一并赊了,到时候连本带利地还你,还不行?”
“……”
这时,军医敲门来换药,二爷赶忙让了位置出来,刚好谢冲又遣人来寻自己,便只好先去见他。
绕出灵耀观,二爷在山顶的断崖上找到了谢冲。
“你将这山改了名字。”谢冲此刻顶着雪风,孤立在崖口,绝壁上飘荡着枯藤,凌乱如缠紧的心结。
“映雪金山,三哥觉得怎么样?”
谢冲没说话,只落寞地点了点头。
借着山风,他终于醒了酒。
“接下来,怎么办?”
“你亲自押着岭南王回京,乔装,走暗路,我让鸿鹄的人在匪营里通个气,向东一路给你们开山。”二爷正色道,“这么多金云使护着他一人,够了。”
“那王爷呢?”谢冲转过身,凛眉道,“我可以分两路人马,亲自护——”
“你护不过来。”二爷冷声打断他,“三哥,非是我质疑你的本事,是那高凡太精明。若我把南北两路诸侯都放在你金云使这一个篮子里,等同于自捆手足,自寻死路。高凡不会在乎你我是不是活着,但靳王和淳王必须得死,哪怕只死一个也是赚——寒风料峭,站在梢头的枝叶最先成冰,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