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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2章 第六零二章 风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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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二、风悲雪

谢冲低声重复了一遍薛敬的话,有些不解。

二爷顺着这句话想了想,眼皮微微一跳,“三哥,假神官的尸体处理了吗?”

“还没,但李世温已经带人检查过,假神官身上除了一件缝着金鸣砂的道袍,什么都没有。”

“不在衣冠上。”薛敬笃定道,“在他身上,字面意思。”

“您是说……”谢冲看向二爷,“这怎么可能?”

二爷见薛敬眼中幽幽一闪,立时明白过来,长出了一口气,言简意赅地说,“三哥,准备一桶温水,将假神官泡进去,等上片刻,再看。”

谢冲什么都没再问,立刻去办。

半个时辰后,灵耀观前殿,假神官的尸体被剥净上身,浸入温热的水桶中。

“有一种鱼墨,择温见迹。”二爷轻道,“我怎么没想到呢。”

昨日在浮屠塔下,自己曾和薛敬说起过从人腹中生剖取信,信上墨迹该如何显影的事。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的猜想,他竟然事无巨细地听进去了,还学以致用。(前情:594章)

“假神官若想藏私,便要用此墨一笔一划地纹在皮肤上。有了活人血脉长期温养,他每日晨起束脩、睡前沐浴,低头便能看见。”

如此一来,即便平日里在薛韫身旁侍奉,也不会露出马脚,毕竟他是西北王的“御用”替身,薛韫选他,只因此人的样貌符合心中所期,即便偶尔做错了事,需要严惩,也绝不会在此人的皮相上做文章,便成全了假神官在薛韫的“阎王案”前暗度陈仓。

于是那片一尘不染的雪花就永远烙在他的心尖上了。就算哪天遭遇不测,死后血温一冷,这幅人像也将随着他与世长辞,不会被人看到这位名叫“纱阮”的蒂姑的真实相貌——既想昭示天下自己倾心于她,又不愿世人知其一二。

当一人卑微自贱至浮土之下,也就在某种意义上成全了他的胆大包天。

火光如鬼灯般一闪,李世温大叫道,“人像显影了!”

就见隐隐墨纹自假神官腰下的尾椎骨一层层浮显,在热水的温蒸下,绛染成水蓝色的裙纱漾出无数粉蝶,连蝶翅上的金闪都一丝不苟地绘了出来;罗丝持续蔓延,在腹间铺开圈圈水波,一只仙鹤轻扬红掌,溅起无数水纹……女子的轮廓终于出现,柳腰隐于丛丛花笼,玉指染粉,手执芦花,纤颈上还缠着一圈淡青色的兰草;眉目出现,那双眼眸灿若繁星,耳尖青金垂坠,刚好点在心口处。

——这女子就是“纱阮”,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正值豆蔻之年。

李世温凑到桶边,上下左右仔细地瞧,“将军,您见过她吗?”

二爷缓缓摇头,抱起臂,右手的食指轻轻敲打着。

“……”

忽而窗叶一动,簌簌冷风从撕烂的棂孔窜了进来,冻得人瑟瑟发抖。

李世温下意识回头,就见谢冲此刻直愣愣地杵在窗边,正盯着假神官心口浮现的人像,眼睛一眨不眨,脸色比任何一张刮漆的蜡皮都要惨白。

李世温连忙问,“谢总使,您怎么了?您见过她对不对?”

好一会儿,谢冲才醒过神,一口浊气从喉咙里撕扯着呛了出来。

“我……”

他只用尽气力说出这一个字,就像是被崩于顶的泰山石砸折了背骨,喉咙里填满了草灰,身体撕扯得像是只剩下两张皮,被血肉模糊地填进碎石堆砌的封塚里,却还不知气馁地从石缝里探出一双眼,挣扎注视着那一寸寸在死人的心坟上煅烧成火的真相。

“……抱、抱歉,我出去透口气。”

李世温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却眼睁睁看着谢冲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殿门。

“将军……他怎么了?”

二爷盯着谢冲离去的背影,心中似已有了眉目。苦笑道,“我这三哥是见过世面的,可惜这神像比他见过的所有世面加起来还大,一时难以接受,能理解。”

李世温走到他身侧,轻声问,“将军,你们知道这人是谁?”

二爷将眼神收回,最终停回在假神官的心口上,“去温一壶烈酒吧。”

李世温却没动,“将军,您和王爷身上都有伤,不好饮酒。”

“我们不喝。”二爷叹道,“拿去给三哥吧。醉了,能睡得安稳些。”

后院的山房里,薛敬困却不眠,一直靠在床尾边烤火。

他的身体动弹不了,去不得前殿,耳根子却扎得极远,听见点风吹草动,就往窗外寻,直到熟悉的脚步声临近,他正想起身去迎,又被箭伤拖累,龇牙咧嘴地栽回了榻上,恰巧被快步进门的人故作严厉地剜了一眼。

“我……我那个,就是想添点炭。”

二爷瞧了一眼临走前自己刚刚添过,还没烧尽半数的炭堆,并没揭穿他顺嘴现扯的谎,接过火钳,在炉子里随意拨了几下,又象征性地往里添了几块银碳。

添过新炭的火苗霎时窜高,差点燎到二爷弯身时垂落的发带。

薛敬忙小心翼翼地帮他把发带勾起,费劲地斜着身,认真地盯着他看。

……

“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二爷被他盯了片刻,总觉不自在,忍不住问。

“不然我看哪?”薛敬笑了一下,沉道,“飘雪了,只你眼中不冷。”

他这话一语双关,是将支离破碎的江山,一无是处的皇朝,连同窗缝里飘进来的雪片,都一并算作背叛。

“二哥哥的眼里,有万里无际,有缱绻山河……有我。”

“小辰啊……”二爷长叹一声。

薛敬微微一怔,“……”

一般他这么叫,就是心疼了,不疼到极处,往往都只是一声“殿下”。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她是谁。”

薛敬愣了片刻,大喇喇一笑,故作轻松道,“嗨,我那小皇叔,身短志也短,我那一箭扎进去,他还没断气的时候,就只知道拼了命地在我耳边嘟囔,反反复复就一句话……‘皇朝易主,薛姓将沉。’”

他此刻冷静到,连每一个字都像是端摆好的,排演过无数遍,当成一个老掉牙的故事,讲给还愿意听的人听。

“当时我就在想,父皇活着,两位皇哥哥也还没死,就算这一箭将我俩扎了个对穿,我总归还剩半条命,不一定救不回来。虽然我们老薛家坏东西多,也不至于就此绝户吧,他跟那咒谁呢?直到……”

薛敬忽然顿了一下,半天才接上自己的话,“……直到你们告诉我,那神像为女子,是一名蒂姑,腰封的尾带上绘着山河图,打着‘凤尾结’,名叫‘纱阮’。纱阮……这名字起初还有些陌生,但方才我迷迷糊糊做了个梦,倒是忆起幼年时,在宫里偶然看过的一句诗。”

二爷立刻看向他,“什么诗?”

薛敬徐徐地念着,“‘琴纱咸阮轻歌舞,不剩东明一缕香。’刻在一把瑶琴上,那琴一直就摆在东明长殿的香案上。”

“东明长殿……”二爷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失神时,指尖无端被火丝燎了一下,浑身下意识一颤。

“我一直在想,高凡会把姚家的最后一丝血脉藏在哪呢?”

说到这,殿下似是揠下一口灼烧肺骨的浊气,背脊僵挺起来,“天下间草木皆兵,人鬼难辨,没有一处万全——整个南朝疆域,怕是也只有那方国玺御镇的高殿,面北祭封的玄堂,那张龙座上……才最是万全。若我是他,恐怕也会将姚家遗落的最后一滴心头血,摆在万里江山的最高处。”

二爷静静地听着他撕碎扯烂挤出的每一个字,竟也跟着他,把血骨凌过一遍。

“‘横十纵九,春屏南歌’……谜底即是谜面。皇朝易主,薛姓将沉……还真是……小皇叔扯了一辈子的谎,活成了个千头千面的假人,唯临死这句是真。”

薛敬突然嘶哑浑浊地笑起来,笑音像是浸入泛滥血浆的泥深,撕搅着肺腑。

“小辰……”

二爷忍无可忍,想打断他,可薛敬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边惨笑,一边继续往下说,瞳孔里弥漫起令人瑟瑟发抖的杀劲。

“我九岁那年离京,只他一人在云河殿外相送,只他一人……我敬他为兄长,他待我亦如手足。或许是我一厢情愿,总以为,即便今日我与他势同水火,那偌大一张棋盘上,也总有一块地方是黑白难分的,对吧?”

“……”二爷没有答他的话。

在口舌之辩上,他向来长袖善舞,此刻却也词穷了。

岁月弘川的尽头,始终站着薛敬年少时唯一亲昵过的一个人,却没想到,这人自始至终也只是屠刀下弥留残喘的亡魂,杀他,敬他,都是理所应当。

……

长久,死寂一般的沉默,能将人心燎烤成糜肉泛滥的红汤。

“二哥哥,天好暗呐……”

二爷连忙凑过去,伸臂将他整个人捞进怀里,却发现他浑身滚烫,还在不断痉挛,于是毫不犹豫地扯开衣襟,拿温热的胸膛皮贴皮地暖着他。

薛敬仿佛变成了一只不识深雪的夏蝉,从未这样冷过。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觉眼前全是重影,像是天生得了盲眼症,天地间全黑了,只凭本能循着熟悉的气息,往那人浑身最热的地方蹭,把脸埋在他心口上,磨着他胸上那点染透朱砂的皮蕊,厮磨,粗喘,不知餍足地吸着命……

二爷不闪不躲,身体忍不住发起抖,却仍探身向前,将他搂得更紧,恨不得融成一块骨,一滩肉,再把还没冷透的一颗心货真价实地掏出来,当成火种来烧。

烧热了,是不是他能不这么冷?

檐下滴落的霜雪成了泥炭,快把他俩人烤干了……

“但至少……”殿下拿唇齿厮磨,喘着粗气,睫毛贴着他温软的皮肉上,轻轻眨动,惨烈到难以启齿,“……至少杀我的,少去一位兄长,至少有朝一日刀斧相见,我与他,都没那么罪过。”

这已是走投无路时,从一败涂地的烂泥里,拼凑出的最后一丝慰藉。

二爷低下头,静静地注视着他。

想这人伐疆涉土二十余载,竟没过过一天封侯该过的丰足日子,成日里担惊受怕,连睡梦中都是刀光。与京师富养出的那些贪得无厌的纨绔不同,他自小所求不多,捧起一碗热腾腾的羊乳就能知足,最想要的也不过是断崖矮舍上的一片瓦,罩上一块不漏雨的山棚,就能吃饱睡香。

遭过罪,涉过险,却从未在雨夜抱怨过惊雷,未在雪峰顶熬盼过春风。

他总说偏安一隅,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活着,就能往前走。活着,就有望把生平未尽的快活享完,即便寿数将近,只剩下弥足珍贵的半柱香。

生平也就只当南靖王宫的宫楼顶飞过的一只白色风筝,是少年时唯一慰抚过自己的温风,还在肖想有朝一日重临东都,能再看一眼记忆中的光景,即便到时,终将与那只风筝的主人血刃相冲。

但至少,那只风筝真实地存在过,是他长久以来珍存于眼底,仅剩的那么一丁点有关于血脉、手足……从未蒙尘的天真。

可惜时至今日,风筝也破了……

“抬头。”

二爷捏起他的下巴,拇指捻在他含着血的唇齿间,轻训,“松口……待会儿老人家过来换药,怎么解释?”

似是不想他担心自己,殿下索性顺着他这话本能地胡扯,“就、就说是你下嘴没轻没重,给我咬的。我伤着,这罪得你遭。”

竟还装模作样地赌起气了……

二爷浅声一笑,不凶也不恼,“好,我遭就我遭。”

说着,竟主动低头,含住他温含鲜血的双唇,倒像是故意的,要坐实这等无中生有的栽赃。

……

这一回,是想把命度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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