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一、神玉雕
二爷先一步按住他,“别忙,我先问一句,活着的弩兵,你们抓回来几个?”
谢冲沉默,身后的两名金云使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能抓的,都抓回来了。”
二爷笑起来,“也就是说,抓回来的都活着。”又看向谢冲,“三哥,能被金云使活着抓回来,除非两种人——有能耐的高手寻死无门,没能耐的匹夫一窍不通。想必这一回,是后者。”
谢冲沉着脸应声,“不错,藏在周围的弩军虽然是精锐,但也不至于像先前那些铃刀杀手万里挑一。问过他们的兵长,他们是从垩阳渡的中京大营临时调来的,平日里干的就是设伏埋雷的活,比咱们还早半月潜伏进山,所以剑门关外少主的人马根本不会遇到他们。是内阁传令兵部,再由垩阳总兵府亲自下的令。”
“理由呢?”
“诛剿孽教。”谢冲道,“因为情况紧急,未接洽川渝郡,也没有惊动西北军府,而是命他们乔装偷袭。季卿,中京郡该不会也被高凡控制了吧。”
“不管是不是他暗中控制,这道伏击令眼看是明着下的。既然是明令,就得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免得日后朝会上异党发难,再落人口实。”二爷踱步殿上的玉雕前,盯着被刮去眉目的神像,暗暗思忖,“诛剿孽教——在明面上,确实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好手笔啊……难怪方才佛顶血战中,这些弩军在暗处射|出的箭只杀教孽,不碰王军——原来他们原本就身挂明令。
如此,便能顺理成章地助那背后之人激怒仇火,分化教孽。待战局逐渐失控,再让提前混进弩军中的“暗哨”混在箭雨中射|出冷箭,能一举歼灭最好,若不能,杀一个薛韫也是绰绰有余。金云使若要围剿,便提前让这些“暗哨”神不知鬼不觉地率先撤走,留下一群奉命行事的弩军随便金云使去抓,活不活捉都无所谓,反正有朝廷的一纸明令押在那,任谁去审,都只会得到一句——“奉朝廷之令,诛剿孽教”。
一气呵成,天衣无缝,连被子里的棉絮都是干净的。
如今,太平教已彻底溃散,隐藏在其中的暗军和无药可救的疯子们都已于乱战中坠崖身亡,薛韫死了,靳王重伤,祝家军正在剑门关外与不知名的战船交锋,胜负未分,我军也尚未从界山安全撤走——这一局无论怎么算,高凡都稳赚。
自始至终,他都在利用各方势力混淆视听,看似破绽百出,将各路人马胡乱调配,拆东墙补西墙,实则早在我军进山之前,他就算准了每一步。乱里有序,暗中带明,布局之诡诈、谋算之精远令人昨舌。眼下,混战中的几方人马或多或少都见折损,他老人家却还稳坐高台,非但没暴露自己,还利用我军顺利除去了经年治下的棘手祸根,却连点皮毛都没破,死的、伤的全是任他摆布的无辜走卒。
能将“借势打势”用至如此炉火纯青,天下间能有几人呢?
“中京大营弩军、太平教、薛韫身旁的铃刀杀手、水师战船……”谢冲一个个地清算着,“已经暴露的,有一方算一方,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势力。”
“恐怕还不止。”
谢冲吓了一跳,“还不止?!”
二爷道,“三哥,眼下我们已知,埋伏在外围的弩兵大部分来自中京大营,极少数是混进去的高氏拥趸,那混进攻山教孽的暗军又夹杂着几方人马呢?”
谢冲愕然道,“攻山的教孽里不也都是高凡派来的高手吗?大部分已随断崖跌入深谷,活着的或逃匿、或被杀,实在跑不掉的,也都自尽了,没留下活口。”
二爷脸色一沈,“人死了,尸骨又跑不了。”
话音一落,李世温快步走了进来,“将军,您派去崖底搜寻尸体的兵士们回来了。尸体都顺着激流冲走了,完整的没抬回来几具,但是他们在河滩的石缝里找到了这个——”说着便递过去一枚竹片,“应该是其中一具死尸身上掉落的。”
谢冲看了一眼二爷手中带血的竹片,大惊失色,“机祥节?!”
二爷的眼神蓦地一缩,立时印证了心中猜想。
李世温不解,“谢总使,机祥节是什么?”
谢冲拧眉解释,“取稀有白毛竹片剖分为二,与接洽令兵各执其一,以两片相合为验。这是执行有去无回的死令时才会佩戴的符节,是……”又抬头,谨慎地看了二爷一眼,嗓音压得更低,“是御前司养出来的,陛下身边的死士,称为‘无天’。其影卫构成不足百人,个个万里挑一。自本朝成立至今,只负责在暗中贴身守护御驾,比金云使还要近身,平日从不露面,连我都没见过他们领头人的样貌,与金云使唯尊皇令不同,他们……只认陛下口谕。”
“口谕……”李世温的脸色变得煞白,“那不也就是说——”
“我猜,这就是王爷在箭雨中走神的原因。”二爷摩挲着那两枚符节,话音极轻,“派来杀他的暗刀里,隐着陛下的近身之臣,而且是心腹。”
“这不可能!”谢冲一扬手,断然道,“太子虽为储君,可王爷毕竟是皇子,这些年除鹘虏、镇北疆,平乱西北,于社稷有功,于生民裨益,就算于皇位有一争之力,陛下……也没必要用这种手段为太子剪除异党。”
李世温忍不住看了谢冲一眼,“谢总使,您都说是……‘剪除异党’了。”
谢冲深吸了一口气,怒意霎时于胸口翻腾。自己一番肺腑不过是废话连篇,连向来木讷的李世温都能一眼看明的局势,自己这么说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前夜血阵中,金云使于箭雨里包围暗弩,没想到仅抓回来一群没名没姓的军门走卒,颤栗的冷锋下藏着的竟然是一柄刳心炙骨的明刀。漫天箭矢犹如雷惊,射|进人心的那一支最毒,毒到,能将赤子之心搅烂。
谢冲攥紧腰侧软剑,那么多杀人不见血的恶刀,自己就是其中一柄,始终都在为人鬼卖命,替恶判斩魂。当年没得选,如今……还没得选么?
想到这里,谢冲突然屏退两名心腹,上前道,“季卿,若陛下当真借以王爷平祸孽教之际为太子清障,丝毫不顾念父子君臣之情,我看这京师,你们也没必要回了。”
二爷转头,与他四目相对。片刻后,猝然一笑,“三哥,这还是自你我重逢以来,你说过的最大逆不道的话。”
谢冲阴着脸,未答。
二爷收起笑,指尖轻轻拨弄着,抬眼道,“天下熙攘,何处容身?”
谢冲却道,“北疆燕云地有近百一方烽火亭,从东到西,由南至北,所有要塞战亭皆已换成殿下的心腹之臣。百万战将枕戈以待,哪一个出兵还须看兵部那两片虎符的脸色?若要南征东都,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你们这就回北疆整兵,内朝之中,三哥为你掌灯。”
二爷的眼角细微地眨了一下,笑了,三哥实乃性情中人,为了给靳王鸣不平,竟连手里这柄经年用命换来的软剑都能舍尽舍。
“弟弟先谢过了,但是三哥先别急,事还没到那份儿上。”二爷走到窗边,对着窗扇轻轻地吹了口气……窗尘肆浮,无声泛滥。
“这窗尘积得久了,就得先净了尘,才好看清月色,究竟是明是暗。”
谢冲朝远山看了一眼,“月隐寒山,还看得清吗?”
二爷始终遥望着那轮幽浊的孤月,身形似笼浸在轻软的云间。
他隐隐一笑,“那是云,不是山。山巅不是已经被削平了么。”回身,再次走回神像前,端详了一阵,“我要先确定另外一件事,才好抉择最后这步棋。”
谢冲问,“什么事?”
“呐,她。”二爷朝那尊汉白玉雕的神像扬了扬下巴。
“什么意思?”谢冲颇有些莫名其妙,“这神像不就是薛韫命那假神官照着自己臆想中的模样刻的么?后院、分坛,都贡着有。”
二爷没有接他的话,转头对李世温道,“战后你与我说的,再同三哥说一遍。”
“是。”李世温连忙端正背脊,话音提速,“谢总使,是这样,那假神官临死前曾喊过一个人的名字——‘纱阮’,将军说他没听说过这个人。”
“纱阮……”谢冲仔细琢磨着这个名字,“像是个女人的名字,我也没听说过。那他临死前,还有什么反常举动么?”
李世温摇头,“他临死前一直盯着殿顶的仙君图,我也仔细查过,没发现什么。将军,要不要让人把殿顶的仙君图敲下来,咱们再一寸寸地细查。”
“不必了。”二爷道,“我刚才突然想到,他当时盯着的可能并不是殿顶的仙君图,而是房梁上挂着的八卦辟邪镜。”
“辟邪镜?”李世温不解,“他盯着辟邪镜干什么?”
二爷仰起头,“呐,影子。”
李世温蓦地抬头,看向悬梁上的八卦辟邪镜,只见在火烛的映照下,冷黄色的镜光里模模糊糊地窜动着一张惨白的神像脸,脸皮被刮了无数道,凹凸不平,只嘴唇留了一小截没有刮净,惨兮兮地,像按捺不住在诡笑。
镜光一闪,李世温不禁打了个寒颤,“所以那假神官临死前注视的……竟然是殿门前这尊玉雕神像。为什么……”
二爷自上至下审视着神像,“虽为男相,却是女身。”
谢冲愕然,“什么?这神像是女的?!”
“耳垂点孔,指若柔夷,双足纤巧,甲尾雕蕊。最重要的,还是她腰封尾带上隐隐镂刻的纹样——”
二爷的指尖轻轻扫过神像腰封的尾带,只见一只淡蓝色的宝瓶隐隐游刻于丛云间,想是不愿被人一眼看出,绘者刻意着墨,扭曲了瓶口的形状,让它与周围连绵起伏的山脉融为一体,乍一看,还以为是其中一座云山。
“你们大约没见过这东西,但我见过。”他轻声说,“瓶身绘并蒂莲,荷尾相缠,花心折远。蒂连山的山巢里生出过无数蜂卵,每一只都由此瓶噙蜜,经年累月,幻变出这世间最无情、最听话的一窝窝‘巢蜂’——这是一只蒂春瓶,这女人曾是一名蒂姑,名叫‘纱阮’。”
李世温张了张嘴,哑了。
霎时,削平的山隘上,幽幽一抹月晕悸动起浑浊的苍烟。
绯色的,像是蓝色琉璃瓶中,滚滚颤动的鲜血。
谢冲惊得眼尾发红,试着分析道,“这么说,这神像根本不是凭着什么神官臆想所塑,很可能是他生前在蒂连山认识的某个蒂姑,说不准还是他的心上人?甚至这些年来,他还竟敢当着薛韫的面,把心上人堂而皇之地雕作无数尊神偶,光明正大地供在界山的各大祭坛上,命所有教孽日日朝拜?”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么多年过去,不光是那些心甘情愿为人驱使、不得解脱的教孽的信仰变得一文不值,连胆敢染指神佛的薛韫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原来他们自始至终供养的神像竟是蒂连山某个山巢里豢养的一名蒂姑?
“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谢冲忘了呼吸,连思绪都僵了。
“再匪夷所思,他也这么做了。”二爷倒显得极为平静,拿指尖轻轻掸了一下那只蔚蓝色的宝瓶,好似有一缕极烟飘若游云,缓缓散尽,行将露出旧年秘闻的冰山一角。
“薛韫临死前曾提到这名录上的两个名字。”二爷将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递给谢冲,“三哥你看一眼。”
谢冲接过,边看边随口一问,“这是从哪得来的?”
“哥哥的肚子里。”
“什么!?”谢冲脸色大变,立刻改为用双手捧托起这份名录,浑身哆嗦起来,“怎、怎么……怎么是……”
二爷面色如常,无力地摆了摆手,嗓子里像是忽然卡了根刺,“具体的,稍后说……你先往最后看。”
谢冲立刻将视线挪到名录的最后一行,念道,“‘横十纵九’、‘春屏南歌’……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二爷摇了摇头。
“横十纵九?”李世温想了想,突然道,“将军,我听鹿兄那位……前辈喊过类似的,就在我们冲阵乌岩嶂的时候!”
二爷立时转头,“她喊了什么?”
“‘蒂连山,横七纵四在此’。”李世温仔细回忆道,“应该是蒂连山上某个山巢的编号和具体位置。将军,蒂连山上横竖凿着无数山巢,名录上这个‘横十纵九’会不会也是从某个‘巢’里出来的?她……也曾是个蒂姑?”(前情:589章)
李世温难得分析一次局势,倒也字字珠玑。
谢冲脸色凝重,“那这位‘横十纵九’和女神像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不确定。”二爷用指尖断续摩挲着那只玉瓶。
薛韫身残、善妒,经年躲在暗塔深处意|淫自己的仙人之姿,一面在意幻中肖想,一面又在肖想中幻灭。于是到头来,他因不能真正仿生此身而心生妒恨,逐渐变得疯狂,不惜命人刮烂了所有神像的眉眼。却没想到,倒成全了那假神官将玉雕的面部以下偷天换日,改作女身。不惜摊上千刀万剐之祸,也要在高凡的暗哨和薛韫的眼皮子底下,将她雕成无数尊神塑,纷纷立于祭坛之上,长年供教中人顶礼膜拜——也正因他的胆大包天,才留下了“蒂春瓶”的线索。
至于名录……
哥哥因名录而惨死,薛韫又特意以“横十纵九”作饵,求殿下放他一条生路,说明此女在整张名录上至关重要,换言之,哥哥很可能是因为知悉了她的身份才惨遭杀害的。若名录上的“横十纵九”与界山上的女神玉雕合二为一,那这女人如今在哪呢?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她和靖天有关系吗?在整件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
“三哥,我觉得可以暂时将这两人归作一人来查。”
谢冲微一沉吟,“好。”
这时,一个小士兵从窗外递话进来,“二将军,王爷醒了,在找您。”
二爷回过神,“我这就过去。”
窗上结满了冰花,硝火散后,又觉深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