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韫忘记了惨叫,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要成为任人宰割的“牍”。
恰如谢冲所料,此刻东边崖口的金莲池已彻底沦为修罗场,山风将急火吹得更烈,乱流结网,尸泥遍地,没一处干净的下脚地;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一直伪装隐藏在攻山教孽中的暗军一看离间不成,并没有趁薛韫被绑之际转攻靳王,而是将所有暗火统统用在了二爷身上。
断崖上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从东边崖口一路裂至西侧山壁,尘土和火烬飞扬,即便近身也已分辨不清明刀暗锋。
突然,火雾中五箭齐发,朝着二爷扎过来——
“小心!”薛敬闪到他身后,一刀斩废三支羽箭,剩余两支被一枪断喉。
先前守护他们的十几名重甲在暗军的强攻下被冲散了,一时聚不拢,两人便只能背靠着背,先顾及彼此,再伺机冲出包围。
远山冷箭和近身背刺如影随形,薛敬情急之下问他,“妈的,有我这活靶子杵在这,怎么偏都冲着你来!”
“还真是看得起我。”二爷心想。
又回头看了薛敬一眼,隐隐道,“你方才用金笼海诛心,成功逆转战局,对方若想将咱们一网打尽,最快、最省人的办法便是利用暗军继续分化——我若是他,也会转移目标,再将这柄诛心之箭反插|进你自己的心口!”
薛敬霎时明白过来,教孽一睹金笼海的真相后,正式把矛头指向了罪魁祸首薛韫。暗军眼看离间不成,便立时将战火转移到了与薛氏无干的外戚身上,还非得是自己的至亲至信之人——如此,便能将我军一场必胜之战再次搅乱成两方混战。二爷一旦被杀,军心必乱,届时,薛韫就算没死透,界山一众残兵败蛹,他随便收割!
那位稳坐后峰的谋局者心知肚明——若想剜去自己心口最碰不得的那块软肉,就势必从一个人身上下手。
想到这里,薛敬顿时大怒,“他们谁敢!”
逆转的战峰二分水火,裂断的地龙彻底化身成界山上一条划分战带的子午线。
金莲池被分裂成左右两方战局——一方是被暗军围攻的靳王,另一方则是被绑上火架,随时待宰的薛韫。
李世温带领重甲冲过半山腰,往东边的金莲池上疾冲,“将军!!”
“李世温,护着将军先走!”靳王一声厉吼,燹刀如一道疾电,近身就砍。
忍锋之上淋漓鲜血,每一刀都朝向来犯者的心囊。
暗军摸准了靳王的三寸逆鳞,棘刺、劲刀、短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暴露后彻底不再藏锋,招招向着他心口上那块软肉砍去。
十人、数十、上百……
暗军不断聚集,将两人从东侧金莲池一路逼至西侧断崖,包裹成一个血蒸的馒头。朝阳被朱红色的冷纱遮尽了,青云掩目,赤霞殷红。血皮刮下一层就再铺一层,人垒着人,脚垫着脚……
冷锋和藏箭隐瞒杀心,好似在做一场死生必胜的局。
于是,在暗军暴虐残忍的围杀下,两人逐渐落阵下风……
薛敬连经恶战,浑身都是伤,左腰的刺伤最重,血水洇湿了外衫,站不稳,只能凭本能挥刀厮砍,视野逐渐模糊不清;二爷使的长|枪虽然专克近身短刃,但这枪是他临时从重甲那借来的,并不是烈家那一柄,应付寻常教孽尚可,遇上个顶个的暗杀高手,没一会儿,枪杆就在数锋齐断的混战中被劈裂了——“锵”!
虎口剧震,他被逼连退数步,眼看就要从断裂的悬崖边跌落,被薛敬一把拽回的同时,又三柄血刃划过耳侧,两人来不及闪躲,抱在一起顺山势滚下,刀锋追着他们劈砍,血沙在周身溅起飞尘!
“李世温!!”薛敬情急一刻,再次吼他。
然而李世温根本冲不过来,无数次被暗刀逼下山崖,又无数次爬起来继续往上冲,漫天箭雨一轮紧跟一轮,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重甲兵的厚盾被冷箭撕裂,只能用肉|身扛箭雨,血色弥漫山隘,每一寸呼吸都浸没在血浪中。
骤然,一声竹牌轻撞,薛敬在激战中眼波一凛,就见朝自己挥刀砍来的一名暗军,刀柄上挂着一个被鲜血染透的竹片——在他瞳孔中轻轻晃了一下!
殿下微微晃了一下神。
就在这时,数柄寒刀倾盖砸来,二爷闪挡不及,只能一把将他扯到身后,横枪断扫,却不慎被其中一柄刀锋划过侧腹,鲜血登时迸溅。
薛敬被他腰间溅出的血光扎红了眼,浑身打了个激灵!
同时,山对岸冷光一线,暗弩毫无防备地射|出——
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就见一道惊电划破杀尘——“嗖”!
李世温只来得及听见西山崖口发出一声惨叫,竟分辨不清是那两人谁的声音。
他奋力厮杀,好不容易震开刀光剑影,就见血雾笼罩的山巅上扎着前后紧贴着的两个人,一支从远山射|来的硬弩,直直地扎进了前面那人的左心……
一瞬间,昏霞撕裂晨阳。
李世温张了张嘴,人疯了。
同时,二爷也疯了……
他下意识伸手去捂薛敬汩汩冒血的心口,可惜怎么都捂不住……这支冷箭扎进他心口的时候,热血溅到自己侧脸上,有几滴滚进唇齿,快把舌尖烫烂了,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深空劈下的这道惊雷,将他浑身的筋骨骤然劈得粉碎……
可这人方才如一道盾般挡在自己身前时,连一声“小心”都没来得及喊。
殿下勉力撑着身体,不愿倒,反倒安慰起他,“锁骨下半寸……能救……”
二爷撑稳他,看了一眼他心口的箭伤,箭镞没肉半寸,未扎穿,暂时不能拔。
他右臂剧烈发颤,攥不紧、握不住,浑身的力气都散了,只能撕下一段布条帮他把胸口裹紧,暂时止住血。
“我没事……下回坦诚相见,咱俩就能盖一样的章了……”殿下每说一个字都会呛出一口血,还跟没事人似的逗他。
“你闭嘴。”
二爷抬头扫了一眼此刻的半山战局——暗军和教孽一经分裂,重甲兵分散应敌,短时内暗军击杀不尽,教孽又只顾着去咬待宰的薛韫……山巅横尸遍野,血战难熄,不能再耽搁了……
悬挂在西山崖口巅岩摇摇晃晃,一条裂缝越裂越宽,眼看就要断裂!
杀刀再临,二爷孤注一掷,将殿下扶到一块巨石边,甩开他攥紧自己的手,向快要断裂的崖口岩石就势一滚,成功将逼近两人的兵力吸引了过去!
薛敬一个“等”字还出口,人就被他推离了围剿圈——暗军一撤,生门立现!
从西山崖壁向下,豁然打开了一条通往东方金莲池上的通路!
“殿下,借势打势!”二爷的喊声只来得及从网似的刀缝里挤出来,人却已被冲上悬岩的暗军吞没了。
薛敬支着身体背倚巨石,猛地呛出一口血,看不清、动不了,头皮都快炸了。
借势打势……这人的意思是,既然姓高的稳坐东山,要将战局分化后逐段收割,那我们便将战局再次搅乱!
于是薛敬拼尽最后一点气力,转头大吼,“李世温……别往西边冲了,去把薛韫给我提过来!快点!!”
“是!!”李世温虽然不明白原因,但殿下发话,他只管照办。
“通路”一开,紧接着在重甲兵的掩护下,李世温仗剑冲破教孽围堵的金莲池,跳到火架旁,在浪潮般的疯子涌来之前一剑砍断绳索,将半死不活的薛韫拎起,一跃跳下金莲池,转朝薛敬的方向奔来——“殿下,接着!”
李世温人还没到,薛韫就被他像麻袋似的丢到薛敬手里,教孽眼见薛韫被抢,纷纷冲下金莲池,围堵西山崖口——暗军正全力围剿烈衣,已经在快要裂断的山崖上拢起来一个血垛。
殿下拄着燹刀奋力起身,左手拎起薛韫,朝冲抵西崖的教孽冷喝,“名姓籍贯诸位不要,良田暖舍诸位也不要,那你们自己用千万活婴亲手养出来的神官,诸位总得接着吧?”
最后一句湮没在阵阵惨叫声中,薛韫就这样被他抛进了悬岩上的那个“血垛”里。
恨红了眼的教孽已经彻底丧失心智,一众着了火的疯子坠着薛韫被抛出去的影子冲上断崖,两方敌军本就一样的装扮,一时分不清敌我,相互挤撞起来,围堵二爷的暗军就这样被这帮教孽稀里糊涂地冲散了……
摇摇欲坠的山岩哪里经得起他们这么折腾,从西山崖口的地面迅速开裂!
同时,二爷想趁乱往崖下撤,不料被暗锋从左后突袭,他徒手接住,被锋利的剑锋砍进掌心,人没站稳,被快要落崖的人狠狠拽了一下,往后一个趔趄,悬岩彻底碎裂——轰!
巨大的悬岩四分五裂,连带着围剿的暗军和那些着了火的“疯子”,在一片片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全部栽下了万仞云巅……
二爷跌落的瞬间,手腕被扑过来的人死死攥住。
他整个人吊在悬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鲜血从那人的心口流到自己的掌心,再顺着自己的手臂,一滴滴栽进怀里……
二爷仰起头,刚要说话,就听李世温在崖下大叫了一声,忽然脸色一变——
就看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从薛敬耳侧探了半截出来,居高临下,正对着自己,得逞般笑了一下,那枚眼角的黑痣还在,被皱纹一夹,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薛韫。”
“是我。我不是应该随着那些暗军坠崖了吗?”薛韫趴在薛敬后背上,从袖中拔|出一柄匕首,死死抵住薛敬的喉眼,“可我怎么没死呢?”
原是方才混战中,薛敬只顾着拉住快要坠崖的二爷,没顾上薛韫这小小残身竟侥幸抓住了崖壁上的枯藤,没有随那些暗军跌落,随后静悄悄地爬了上来。
薛韫讥笑着,围着心口镶了一圈的金珠在晨光中熠熠发光。
“二将军,他现在只要一松手,你就尸骨无存了……”
碎石摩擦着,从悬崖上掉落,许久听不见回声。
薛敬不敢动,那支暗箭在他左手臂坠扯的过程中越扎越深,鲜血止不住地往下淌,手臂青筋直跳,攥住二爷的手心却死也不丢。
二爷左脚轻荡,想要去登崖壁上的石凸,忽然被薛韫一声厉吼喝住,“别动!!还有你们,都不许动!!退后,退下断崖!!”
就听李世温脚步一顿,引着重甲纷纷后退。
薛韫转回头,怨毒地吸着气,“怎么样小皇侄,还敢说我是你要净的第一粒山尘,好大的口气……”匕首划过他不断鼓动的喉管,薛韫狞笑着,“年纪小,还是太嫩,和你父皇一样,又佞又倔……真招人恨。”
他深深吸着气,匕首割破薛敬喉头的皮肉,一点点往下按——
“慢着。”二爷冷静地打断他,“想活命,是吧?”
薛敬眼神一缩。
二爷接着道,“如此大费周章,又是山塔九层的逃生密道,又是暗军突袭,高凡给阁下下的最后一道生死令,是我吧。”
薛韫的眼角微微一眯。
“杀了我,靳王自断一臂,太平教一众废物永葬界山,蒂连山的债你就帮他清了。只要我不回京,殿下身边少这一位恩客、谋士,你薛韫这步‘断尾棋’就能助他求仁得仁。至于太子……一块镶金的废招牌而已,他想立就立,想废就废,哪怕是把你薛韫扶上皇座,也不过是将龙袍裁短一截、龙椅垫高半尺。他日搢笏裨冕,登基称帝,是你薛韫也好,一只耗子、一条狗也好,一样能山呼万岁。”
二爷放低声音,同他商量,“那我便不让高凡得逞,我让你活——你别伤他。”
“二将军都自身难保了,还在蛊惑人心。”薛韫惋惜地笑起来,啧啧道,“可惜你机关算尽,还是算漏了一条——太子在高凡眼里可不是个废物,那是个宝贝,磕了碰了都得要他半条命,怎么会扶我、或是其他人上位呢?你是回不去了,我也活不成。他就是想利用我这残废一箭三雕,让咱们三人在这界山上同归于尽——但只要把二将军的命捏在手里,我这小皇侄,就能让我活……是不是?”
薛韫忽然扬起匕首,一刀扎进薛敬的左臂。
殿下发出一声惨叫,手臂剧烈发颤,鲜血喷出来,仍死死攥着手,“……”
“传言是真的,他对你……还真是情深似海。”薛韫眉目忽然狰狞,恨毒大吼,“真该把你们刮上三千六百刀,扔进泥圈,变成一堆废骨、烂肉,搅碎在野狗的肚肠里,看你们还怎么、怎么恶心我!”
二爷盯着薛敬重伤难捱的手臂,咬着牙,“杀了我俩,你当自己走得了?”
“走不了啊……所以杀不得。”薛韫遗憾摇头,想杀,又手痒,只能用刀尖疯狂地折磨他,顺便往后扫了一眼,“我说,你们照做——给我备一辆马车,让你的人摆两排火石留在断崖上,把太平教剩余那些杂种统统炸碎,一个不留!重甲兵和金云使也不能跟过来!最后,二将军,他把你捞上来后,你自废双腿,然后跟着我的马车走——若不照做,我现在就杀了他,再抱着你跳下去!!”
“我——”二爷刚要开口,被薛敬冷声打断——
“薛韫,我还能喘气呢,你就敢狮子大开口?”殿下盯着二爷的双眼,深深喘了口气,“你方才说什么——你要二将军自废双腿?”
薛韫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他。
“你们十三年前就已经当着我的面,废过他一次了,如今还想再废一次?”好似一团火浆骤然间淋了满身,薛敬眼波一凛,“薛韫,我说过的话一字不改——你这粒山尘,本王净定了。”
他的右手慢慢向上挪,静静地扶上扎进左心的那支冷弩——
二爷骤然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用力挣起来,用眼神示意他住手!
“不答应我?!”薛韫没注意他右手的动作,只顾着怒吼,“那我现在就凌他三千六百刀,当着你的面!”
然而殿下不为所动,在薛韫歇斯底里的怒吼中,淡淡道,“小叔,咱们老薛家的债,还是在咱们自己人身上算吧——”低头冲二将军温柔一笑,“凌我三千六百刃,换他一人万全身。”
二爷微微一怔。
“……”薛韫跟着吓了一跳,抵着他喉心的匕首一抽一抽地发起颤。
薛敬的眼角泛起根根红丝,咬死每一个字眼,“小叔您被祖父活活地关押了二十载,又自缚山塔数十年,想必没逛过靖天的东城西市,也没见过西北热闹的沙集,更没吃过糖葫芦吧?”
说罢,一点也不给薛韫反应的时机,他握住那支冷弩狠狠往后一扎,弩镞霎时穿胸而过,毫不留情地扎入了紧贴在他后背上薛韫的心窝——
“呃——”
“不!!”
两声惨叫交叠,一腔热血洒下,飘落在二将军散开的发丝上。
薛敬双眸噙血,眼底含笑,仍是刺骨柔情。
他攥住弩杆的指骨往右狠狠一转,“杀我父兄——”
“灭我族军——”一转。
“断我边陲——”再转。
“凌我生民,之罪——”又转。
薛韫的心脏被这一下跟着一下彻底绞碎了,惨兮兮地翻起白眼,一口口地往外吐血。那几粒缀在他心口上的明珠随着弩镞的转动彻底迸碎,溅出的血尘泼在薛敬后背的伤口上,似在晨阳下闪动金光。
——“不可逆、不能饶。”
——“小叔,一个甲子,该结束了……”
最后一转。
同时,殿下拼着最后一口气,用力一拽,将二爷拉上了断崖。
二爷的后背撞在岩石上,狠狠呛了一下,于飞扬的火灰中费力睁眼——就见那人被一支冷弩贯穿左胸,与另一人串在一起,血淋淋地跪在悬岩边,无声无息。
霎时,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用一根线缠着,撕扯着从喉咙里拽了出来。
他朝向一侧,浑浑噩噩地喷出一口血……
界山无界。
只一眼,地裂山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