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九、净山尘(下)
……
许久,许久……无人回应。
这原是人生在世最好的祈盼,冬日一捆柴,夏日一张席,百川异源尽归于海。
可当殿下这番话说完,半山巅万籁俱寂。
他们是疾风漂泊的一粒沙,摇曳无根,根本不敢肖想,也不敢回应这种祈盼。
他们又像是一根根扎进泥沼中的浮木,盯着莲座上那只被自己供养了几代人的血猴子,目光空洞,好似从来没曾活着过。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累世倾付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薛韫独坐莲台,发出一阵得逞似的疯笑,指着漫漫人海,嗓音如一枚擢筋剜骨的刺,“小皇侄,你以为他们不信我,就会信你吗?你别忘了,你也姓薛,明州九镇灭族的祸浪,被薛广义那一刀劈成了千八百段,哪怕是南靖王宫养肥的一只耗子,都得沾上一滴!皇族太庙篆刻焚香,每一缕都飘着人臭,你们这些妄想天下的大善人、真君子,自诩清高,自命不凡,有哪一个不是裁着他们的骨头缝制的龙衫?蒂连山才是他们的归宿,只有我,才是能给他们活路、助他们复仇的神!一旦走出那座山,天下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处,薛氏皇族会倾累世霸权,诛骨、凌肉,你们,和你们的血脉,一个也活不了!诸位,薛皇不诛,天下无公啊!”
……
“薛皇不诛,天下无公!”
“薛皇不诛,天下无公……”
……
猝然,一声轻微弓弹,一支弩|箭就从灵耀观的方向射了出来——箭镞破开人浪,不杀靳王军,竟直直地扎进一名教孽的后心——“噗呲”!
血红迸溅,喷了周围人满身。
二爷暗叫不妙,攻山的教孽中果然隐藏着高凡的暗兵,就为在此快要破冰之际分化人心,挑拨离间!
二爷箭步踏上金莲池,一把攥住靳王的手腕,“殿下,此处不宜久留,先——”结果,他一个“走”字还没说完,从远山山林射|出更多羽弩!
嗖嗖嗖!
紧接着,更多教孽被暗弩射中,凄惨地倒在血泊之中……
避开王军,只杀愚民——
这是那稳坐高台的背后之人,磨砺的最后一柄违心背誓的佛刀。
于是果不其然,方才被靳王的话影响,微有些松动的教孽们一见此情形,变得更加愤怒,纷纷指向金莲池,“什么明姓籍贯、良田一亩,他骗我们,他就是来杀我们的!”
人海深处,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声尖叫,“杀薛皇,复明州!”
又一人喊,“烈氏助纣为虐,是薛氏拥趸,先诛为快!”
“杀了他,杀了他们!!”
……
离间之人精准地拿捏愚者七寸,原本稍稍稳住的人心,再次乱了……
人浪蜂拥,按都按不住。
叫嚣最甚的一些教孽行径癫溃,在暗军们尖锐刺耳的鼓唆之下,不顾一切地点燃腰间备好的火油,竟将自己当成火筒,撞入重甲兵阵,要与王军同归于尽。
“不好,快闪开!!”兵阵霎时被一个个“火人”冲撞得四分五裂。
浇不灭的生身之火刺眼灼目,将天顶撕开一道血裂,瑶池水霎时变成了一潭无从救世的血汤,沸水浇下,在一声声惨叫中,飘起了焦烂扑鼻的肉香。
肉|体凡胎于蒂连山人而言,不过祖辈留下的罪业。活着,是无火泛滥的浓烟,无风而起的浪;死去,无处安坟,没有厚葬。再若转世投生,也不一定比这一世活得好,倒不如在滚滚烈焰中,做一只永世不得超生的恶鬼。
于是,更多教孽点燃身火,扑进战阵,不惜与朝阳下的狼烟共沉沦。
“谢冲!!”见战局转危,二爷大喊。
谢冲应声,金云软剑扫开火雾,刚要冲过来,无数箭雨又从周围的山丛中射|出,一蘸火油,霎时变成一团团火镞!冬日的界山到处都是枯草,见火就燃,加之先前炸塔时余火未消,万千火镞彻底将半山分割成两边——一边是悬崖上的半朵金莲,另一边则是被“火墙”阻在下风口的重甲兵和金云使。
“高凡在暗中搅局,恐怕来不及按你的计划对所有教孽诛心了,先走!”二爷当机立断,转身提起挣扎尖叫的薛韫,护着靳王正要从另一边转移。
然而,发疯冲顶的教孽实在太多,两人刚下莲池,两团烧黑的火人突然从火浪中跳出,朝着靳王扑了过来,谢冲余光瞥见,一声大吼——“小心!”
二爷想都没想,反身扑到薛敬身上,危机一刻将他扑离开数丈,同时,耳边传来两声剧响,那两团火球竟直接在他们身边炸开了……
……
“嗡”的一声……
炸火离得太近了,薛韫被甩出数丈远,晕了,惨叫声也停了……
两人像是瞬间沉入了正在燃烧的湖底,所有声音一时间都消了……
……
天光晦暗,火在水面上烧,又于眼底簇簇熄灭,最后只剩下点点渔火。
鲜血从耳蜗里汩汩涌出,耳鸣声剧烈。
硝火炸裂的瞬间,二爷只记得自己将他护在了身下。落地后,那人一声声叫自己的名字,自己也好像每一声都回应着,可无论怎么回应,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天空飘散人灰,淋漓满身……
是方才那两个教孽炸碎后,漫天溅落的皮。
分不清清醒还是现实,二爷浑浑噩噩地起身,模模糊糊间,似乎看见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趔趄着朝他们走来,疯笑着跪在地上,朝殿下拼命地磕着头,血泪交织,“您说要赠我们明姓籍贯、良田一亩……当真?”
……二爷使劲晃了晃头,想驱散耳鸣,听得更清楚些。
“您还说……蒂连山下掘沙九尺,定将深埋的婴骨挖出,一一封殓,立碑盖坟……可我已经给他盖坟了呀……”
只觉握住自己的双手微微一僵,二爷浑然间睁眼,醒了。
就见那女人毫无避讳地拨开自己的衣衫,她哪里是身怀六甲,肚子上分明是用灰白色的绷带缠着一个枯槁抽搐的死婴,五官还未发育完全,黑紫的皮囊干枯地包裹着肋骨,光秃秃的脑袋像一个憋吸的皮球,身体蜷缩成母胎中的模样,显然已死去多年。
“我已经给他盖坟了……就在这……”她怯生生地指着被死婴撑鼓的肚子,瞪圆血红的双目,惨叫起来,“就在这!!我们把他们生出来,放进一个个金笼子里的时候,他们还软着呢,殿下,您来摸摸他……摸摸他啊……”
女人形容疯溃,用跪着姿势拼命搓地,敞着怀,朝他们扑过来……她竟将自己的肚子当成了为骨肉残躯盖棺立碑的坟。
每一根断裂的骨头,都是插进肺腑的昙花,一线盛放,转瞬荼蘼。
耳朵里灌满了支离破碎的疯笑,殿下张了张嘴,人僵了。
“殿下,您怎么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您不是要救我们吗……”
“您不是说会帮我们寻回骨肉,重筑家园……”
“您退什么,您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吗!您没见过死,怎给与生!您去陪他吧……我送您去陪他!!呃——”
……
骤然,血光一闪!
薛敬晃神之际,只觉如同被冰骨凌迟的梦魇中倏而刮过一缕温风——他的身体轻轻颤栗,好似被人用暖毯笼着,从浸满严冰的深湖中奋力救起,耳鸣和惨叫顿时消弭。拼命喘了口气,他眨去迷眼的人灰,就见一柄长|枪毫不留情地扎进了女人的心房,她手中的炸捻还未来得及点燃,火折掉了,就这样软跪下去……
“寻仇也要寻对人。吾王许尔等良田暖舍,百年寿终,不是任你们作践的!”二爷缩紧指骨,劲力将枪头拔|出,热血划过眼尾,“不许你们欺负他。”
多少次沙场征伐,九死一生,也没被人如此背刺过。
薛敬只觉,自己的七窍好似被诅咒和恐惧填满了,瞳孔里映出女人临死的惨像,怨毒地笑他杀人不见血,骂他是薛氏江山养出的罹祸,生来显贵,专克善身。
“我……”
“你没错。”二爷抬手擦去溅在他眼皮上的温血,柔声轻哄,“噩梦而已,别看。”
殿下怔了一下,紧紧攥住他的手,凝起一口恶气,“季卿,若此时我退,非但遂了那人的愿,蒂连山千万孤魂怨气不结,无处申冤,川渝、西北、乃至天下……还是会乱。”
“……”二爷犹豫地看着他。
此刻漫天硝火,半山之战惨烈之致,随处可见焚化未烬的灰骨和正在燃烧的残躯,还有源源不断的教孽不怕死地继续往烈火里扑,高氏弩军更是正埋伏在暗,坐等收割——若不尽快了结战事,恐再生恶变。
“让我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吧……”
殿下冲血的眸中印出一双双僵死不闭的眼睛,无数活婴的哭声比抬棺时断人肝肠的唢呐还要凄厉。
执念若不善渡,老槐生火,久血为磷,鬼失黄垆水,莲开不坐佛。
倾付怀悯之心的人,同样生了一双救渡苦厄的手,轻轻拂袖,愿降山雨甘霖。
万山万海,杀身成仁,他从没退过。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转念想起方才那女人临死前的一番话,猛地拔|出长|枪,“好,为今之计,只剩下一个办法——”
“浮屠金笼海。”薛敬像是早有准备,默契地与他的眼神对上。
二爷不再犹豫,转头朝远处正在御敌的谢冲低喝,“三哥,调几个人,随我去把阻水的山障炸开!”
他正要动作,前方涌起的火浪中突然冷光一闪——弓弦一震!
“小心!”薛敬错步将他撞开,冷箭擦过腰侧,死死地钉进了身后的岩石。
看来是押对了!暗军拼死阻路,是为了不让“浮屠金笼海”这最后一枚锥心的骨刺暴露在教孽的眼底!
危机一刻,李世温仗剑冲上断崖,以重甲护持,帮他们挡开了再次催抵的箭雨,“将军,我去把浮屠金笼海引下来!重甲兵挡不了多久,您护着王爷先走!”
还没等将军回应,他便从高崖上一跃而下!
“等——”已经来不及了。
二爷望着李世温顶着漫天箭雨穿过火浪的背影,耳边突然响起多年前初见时,木讷善良的少年单膝跪地,那朗朗一声“誓死追随”。
“好大的胆子。”都敢不等号令,擅作主张了。
“嗯,有主见了,可以挂甲领兵了。”殿下循着他的眸光看向李世温,轻声说,“让他去吧,这最后一根火捻,得他自己点。”
朵朵火云中,李世温仿佛看到了生身父母那一双宁死不愿醒转的眼睛。
不远处那扇山墙是他抹去后颈两字刺青的最后一程,而关于“李世温”这个名字——当年初遇时,将军说若想录入军籍,应当取个像样的名字。
可他除了“庚寅”这个从一出生就刻在骨头上的名字之外,一无所有,生身父母更是不知所踪。
——“抓阄吧,从这里往前数一百棵树,那只麻雀落在哪棵,你就姓什么。”
没想到那只小麻雀偷懒,飞到第四棵树就落了。
——“世尘如雪,明烛山温。”
将军是在烛山救下他的,于是取名“李世温”。
那么今夜之后,这世间再无“庚寅”,他是李世温,也只能是李世温。
片刻,李世温在谢冲的掩护下登上崖口,山墙的后面就是原先山塔六层的浮屠金笼海,山墙被山洪冲刷,已鼓起无数石裂,只差一点推力就能炸开。
“不行,山障太远了,火筒架不上去!”一名金云使在崖口上嘶吼。
山障被挤在火浪和泥洪之下,若不把火筒架在墙底,威力不济,还是炸不断岩层。尝试了几次,都被不断砸下的碎石阻断了去路,“想想办法!”
李世温见状,立时冲几人大嚷,“把所有火筒给我!”
他接过火筒,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一跃跳进了碎石溅落的深涧。
“副将军!!”
“李世温!!”谢冲扑到深涧边,只见那一点火捻在幽黑的深涧中点燃——“滋滋啦啦”地冒起火花。
一根绳子甩了下去,谢冲大吼一声,在火筒引炸之前,惊险万分地将李世温拽了上来!
紧接着,半山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山障崩碎在冲天燃起的火光中,如天河泄洪一般,金笼海成功引渡。
无数只装着婴儿枯骨的笼子顺着泥流,从山墙背后冲了出来。
晨阳沥金,缠着一朵朵死气沉沉的“孤舟”,顺着山流滚滚而下。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一个正打算点燃自己的疯女人,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些笼子,下意识发出一声惨叫——也就是这么一声,终于唤回了更多的“母亲”。
她们发了疯地扑进泥洪里,扒拉着一个个锈迹斑斑的金笼子,顿感万箭穿心。
大火啊,烧不尽……却在长久蒙蔽的善意里,灼瞎了人心。
所有人都以为这些年来,自己心甘情愿交付骨血,那位天神一般教引他们的神官就势必践行诸诺,将他们献舍的骨肉蜕变成一把把为凿空薛氏江山淬炼的藏锋。可谁又能想到,仰山铁集十刀九废,除去那些炼废的“刀”,绝大多数先天孱弱的病婴一出生就被装进了笼子里,送来界山,被他们供为神祇的信仰削制成牍,永生永世囚禁在这不见天光的山塔下,一个甲子,几代人。
于是,信仰崩毁。
虔诚供奉的最后一点微火,彻底消弭于累累尸洪……
“这里面……应该也漂着我和小鹿的兄弟姐妹吧……”李世温刚被谢冲从深涧里捞上来,扶着鲜血淋漓的右臂,喉咙被该死的火烟呛了一下。
谢冲这才恍然大悟,“所以……让我们引渡金笼海……是这个意思……”
——要让这些人亲眼目睹山神堕世,亲手把最后一根骨刺狠狠地扎进心眼里。
“是啊……否则无论许给他们多少承诺,都是徒然。”李世温彻底释然了,“鹿兄说得对,刮骨方能疗毒,人们都只愿相信亲眼所见。”
“可是……”谢冲隐约只觉哪里不对,直到被周围弓弦隐隐震动的声音唤回了魂——等等!教孽一旦醒悟,寻仇的目标就会正式转向半山巅的薛韫,那么隐藏在其中的暗刀就能趁机对王爷下手!
“不好!!”谢冲大吼,“李世温,你速带重甲回援金莲池!我去料理林中暗弩!快!!”
即刻,重甲兵和金云使分头行动。
浮屠金笼海的成功引渡,果然使半山巅的战局迅速扭转,方才在炸火中摔晕的薛韫此刻成了教孽围剿的众矢之的——他人都还没醒,就被一群刚刚“转醒”的疯子绑上金莲池,几番折腾,薛韫睁开眼,望着被自己亲手养出来的幢幢鬼影,才发现自己已成了这群离群失所的怪物口中,饥不择食的最后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