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八、净山尘(上)
山塔九层。
一炷香以前,在塔身剧烈的震荡中,薛韫果然如靳王所料,不惜以命相搏,主动从金笼海的鼠洞里钻了出来,不顾头顶砸落的碎石,蹚着手足相叠的累累尸骸,从六层一路向下,一头撞进了九层囚室。
一看到囚椅上端坐的骨灰娃娃,他顿时扑了过去,徒手撕开娃娃的衣衫,刚要去抠她腹部的灰土,忽然手指一顿——只见那里已然抠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藏在肚子里的东西早就被人挖走了。
薛韫颓然一笑,顿时心知肚明。
——“小叔,清算旧账吧。”
薛韫听见声音,转过头,就见靳王站在石门边的黑影里,指尖捏着一张泛黄的纸片。
“还是被侄儿你找到了……”薛韫斜靠在囚椅上,一点不见慌乱。他道袍上的金丝绣线嵌着一颗颗细小的明珠,在幽夜中闪着残酷的冷光,“不错,这就是我十三年前,在九龙道活剖烈城时,从他肚子里掏出来的名页。刚掏出来的时候还热乎着,我将纸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地誊下来,封进了母亲的肚子里,十三年过去了,现如今……已经冷透了。”
靳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角似流出灼骨的火沙。
薛韫看向阴影里站着的另一个人,突然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二将军,你哥哥当年就是因为这张写满了高氏近臣的名页殉的骨。名页所记其余都好说,末尾的那个人才至关重要——可即便如二将军你这般聪慧,也没看懂吧?”
二爷从阴影中走出来,负手而立,“没关系,看懂看不懂的,无所谓了。”
薛韫眼角的笑纹一僵,半靠着的身体倏地站直,“什么?你难道不想——”
“想。”二爷气定神闲地打断他,“但我又一想,这么多年来,你们有多少次自露马脚,又一次次收拾残章,哪怕我足够算计,你我两边谁也没真正杀尽了谁。那我还急什么?反正都是要回京打一场的,留下这张名页,我倾余生奉陪。”
薛韫的呼吸开始慌乱,瘦弱的身骨惨兮兮地发起抖。
他这只胆大包天的油耗子,仗着怀里揣着的最后一封投名状,屡次三番在雪猫面前兴风作浪,结果真到了此刻称斤算两的时候,本以为始终被自己拿捏着七寸心的猫儿竟忽然间改了荤腥,一心只想剖开自己的肚腹解馋。
于是他慌了……
从来没这么慌过。
拱手奉上的供果对方却嗤之以鼻,他这条猪狗不如的烂命,终于到了接受审判的时刻——
“‘横十纵九’、‘春屏南歌’……这些、这些你都不想知道么?!”
薛韫不断地尖叫着,那只破娃娃摔在地上,被他一脚踩上去,肚子里的骨灰喷了出来,他却根本顾不上,焦急地想用最后这点筹码取悦对方。
“这张名页,除了高凡,天底下只有我知道……你们抓了岭南王,不够,只有我,我可以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你!”
他活像是在贱卖身后那排柜子里焦了骨的玩偶,亲手将脸皮和自尊一并撕下,软跪在地上,几近央求,如同孩提之年,在秽物满榻的床上乱爬的一只犬儿。
瞧他这副模样,二爷也只是无动于衷地叹了口气,“可是以我对阁下的了解,就算把你的肚肠剖开,也不一定能把我想知道的掏干净,反倒沾一手腥。与其费这劲——”
“不……不要……杀你哥,是高凡逼我的,我也不想杀他……”薛韫彻底慌了神,一改往日里道貌岸然的伪装,委委屈屈地哭喊起来,“我这一世受制于人,形若怪胎,没有一天真正活得像个人!七十年前,薛广义以驱秽的火活祭我身,把他的亲生骨肉当成狗一样作践,关押我二十载……我没有一天活过……”
撕心裂肺的惨叫震穿霄宇,七十年,他被迫矜寡,每时每刻都艳羡活人。
“同为皇族……怎么就你们锦衣玉缎,我却生不如死……不公平,这不公平!”
靳王再听不得他一声鬼叫,纵步上前,一把将薛韫提到囚椅上,燹刀架上他的脖颈,刀刃下压——“那就滚下去,找阎王爷算账!”
“慢着……慢着!!”薛韫宁死攥住他的刀柄,像是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双眸噙着血,“你不能杀我,你这一刀下去,你我可都得死——”
二爷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惯有的那根弦一瞬间绷紧——“住手!”
同时,灼起黑尘的烟浪中,就见李世温从八层转角的地方一跃而下,人还没到,声音先一步滚了进来,“将军,不能落刀!!薛韫的道袍上有金鸣砂!!”
“不好!”
薛敬手底的火刃在落刀的瞬间被二爷情急之下踢过来的石子挡断了,薛韫掐准时机,抬脚狠狠踹向囚椅左边的扶手,没想到这扶手竟然是个机关,下面隐藏着整座山塔他预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条逃生密道!
“小心!!”二爷想都没想,扑过去一把攥住薛敬的手腕,想将他拉回来,不料此刻脚下的石缝快速开裂成一个圆形石口,薛敬脚下不稳,身体顺势往下倾斜,他只能先顾薛韫,于是下意识反手猛推了二爷一把——
“你!!”
李世温连滚带爬一头撞进囚室的时候,只来得及接住被推离开洞口的将军,同时,眼睁睁看着靳王被薛韫拽着,两人一同掀下了密道!
紧接着,“轰”的一下,硫烟从四周墙壁的缝隙里喷了出来,瞬间弥漫整个囚室,在众人纷纷遮眼的时候,石盘迅速合拢,浓烟散后,连方才打开机关的囚椅都不见了——这是一道只能开启一次的暗门,是薛韫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条命。
李世温吓得脸都白了,扑过去徒手扒拉那道已然封死的裂缝,“王爷!!”
二爷眼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回身朝闻声赶来的谢冲怒吼,“所有火石全搬过来!把塔基给我炸开,夷平杀佛顶!”
山尘浊眼,乱局再次生变!
这座山塔竟然建在一个山中溶洞上,那张囚椅的下面是一处约九尺高的深涧,涧水刚刚没脖,冰冷刺骨,水面荡起浮波,一圈圈地撞击石沿,不断地冒出血泡。
突然,薛韫惨叫一声,从水面拱出头,刚要拼命地往岸边扒拉,又被一只青筋暴虐的手臂死死地按回了水底。
幽暗的水底吸光熄影,连血色都遮了。
浑浊的冰水涌入口鼻,薛韫被恶钳一般的指骨掐得快窒息了,拼了命地挣扎、踢踹、大力撕扯……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对方变成了来索他命的水鬼。
为了给自己预留最后这道生门,薛韫在设置囚椅这道机关时,专门让人在正对洞口的水底模仿猎人捕熊时设下的陷阱,倒插了九根削尖的木楔,任谁一旦栽下来,都会被木刺扎穿,就算侥幸没扎中要害,自己也能暂时甩掉追杀者。
自然,他将自己也算进了这个“陷阱”中——赌自己的三尺身长能在落水时避开早已计算、预留好的木楔,从身形高大的追杀者身上博取最后一线生机。
可显然,薛韫的运气没他想象的那么好。
方才落水时,他好死不死正好卡在了两根木楔的中间,没躲开尖刺,小腿肚不慎被扎穿了,好不容易把木楔拔|出来,还没等爬上岸,又被薛敬拖回了水里……可他分明看得一清二楚,落水时,有一根木刺活生生地扎进了他的左腰。
“你别……别过来……”薛韫终于从“恶钳”中挣扎而出,扑腾着爬上了岸,像是一只煮熟了挂着浆的泥蛙,浑身血淋淋的,不断往后搓地,“你……你……”
“我说过,咱们老薛家的孽账,咱们自己算。”
此刻的靳王看进薛韫眼里,活脱脱一只屠戮人烟的恶鬼。
只见他一步一步走上岸来,左腰的木刺幸好没扎穿肚腹,却把侧腹的肉刮烂了,断了半截的木刺正来回晃荡,被他连皮带肉地拽了出来,不嫌疼似的,喉咙里咕哝着血碴,惨兮兮地笑起来,“……这一下,就当是还烈家军的债……只可惜,咱们老薛家债台高筑,这点血……怎么还得清?”
薛韫被他吓得肝胆俱裂,失心疯一样扒紧碎石,拼了命地往前爬。
身后被自己的血水染红了,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绸,好似当年启明殿前,秦夫人的尸体被拖走时,染脏的绒毯。
前面发光的地方就是出口,只要能爬到那,就能逃出生天。
可惜,碎石不断在他周身砸落,山冠快要熬不住了……
“小叔,别挣扎了,您如今的路只有一条——”靳王抬头,用眼神为他指了条明路,“天神降世,不是当端坐回莲座上吗?您是神官啊,跑什么?”
薛韫窒息一颤,从薛敬轻描淡写的笑音里,他仿佛灵魂剥离,飘到了半空,亲手拨开一卷血轴,看见了七十年前,火光中那个孱弱无助的残婴。
浮屠塔普度救世,正式开始洗涤第一尊金身。
金莲池首当其冲,随着莲瓣片片蘼败,终于剥下佛顶的第一层山皮!
有二将军一句“夷平杀佛顶”,山塔上下所有先前布好的炸火开始肆无忌惮地点捻。上三层塔身迅速剥落,碎石砸进万仞深涧,滚动起遮星蔽月的石浪,将接引天神的坛火任意撕裂,从山冠的最高处倾泻而下,形成了一条胆敢染指云阶的火带,绵绵长长,百里之外洞悉火尘。
晴月深隐,衰草成仁。
一道惊电从天而降,犹如从乌云后头伸出了一柄审判人劫的暗锋。
金云使依照吩咐,将所有火石集中在塔基,按照顺序依次点燃,力求发挥出最强的炸力。原本就已经活络的塔身顷刻间变成最后一根被草捻压倒的骆驼,悬巅徒长的松木被变形的山壁碾成齑粉,六层通风井被碎石填满,孽塔中最后一条生路被削断,金笼海里数千只笼子相互激撞,鼠蛇窸动,潮浪一般涌出。
再片刻,塔身从金莲池口一路断至五层!
塔顶炸开蛛网般的石裂,星云透进塔身,万千幽魂终于头一次看见朗朗天光。
紧接着,六层……
七层、八层……
……
同时,大开的山门放进来数千名攻山的教孽,和先前被俘虏的教孽凑在一起,全都不顾死活地往正在坍塌的山塔口冲,活脱脱一群不惜命的死士,试图以身墙搭人梯,托起他们的神祇,将他从这场毁天灭世的灾劫中接引下来。
“这些教孽到底有多少,怎么还有这么多!”
李世温方才在将军勒令下被迫离开了山塔九层,负责带领重甲兵将这些冲顶的教孽聚在半山腰上。
“副将军,王爷他们什么时候能出来!!快顶不住了!!”
李世温宁死不退,一声令下——“将军有令,把拦路的山障炸开,待会儿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些!”
话音刚落,半山腰的山壁迅速开裂出几道豁口,山中泉隐隐作动,轰然几声巨响,石裂禁不住水浪无孔不入的冲击,迸裂而出,镶在半山腰上的那几块巨大山障还没来得及迎来炸火,就被大水冲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