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七、血神衫
浮屠塔外,佛顶金莲池。
鹿山一动不动地坐在金莲池口,从方才起,就一直盯着在塔口进进出出的金云使发呆,眼皮都没眨一下。
塔里不时传来火捻引燃的炸声,脚边的石子断续跳动,震得他脚底发麻。
“二爷他们还没出来。”见李世温从山下走上来,鹿山虽然没有主动看他,声音却是循着他去的。
李世温轻轻地“嗯”了一声,坐到他身边,两人一起看向金莲池口。
自从大军攻破乌岩嶂,登上杀佛顶,鹿山浑身逆生的倒刺就好像一瞬间被捋顺了,再没有主动伸出来扎过人。安置伤兵、查验军防、归拢太平教俘虏……他一桩桩一件件,细致妥当地安排好后,便一个人坐到这里一声不吭。无论谁路过递上一句话,他都老老实实地回应,没见往日里半分爱搭不理的样子。
李世温没生靳王那般敏锐细腻的心思,体察旁人的那根心弦向来绷不紧,情理感知更是迟钝滞后。有时候所有人早已心知肚明的百家乱,一旦到了他这,都如石破天惊般好似头一遭听说,弄得以前在将军身边伺候时,二爷总说李世温“两耳不闻窗外事”,又笑说,“思量太甚,累得慌,别活得像我一样”。
可棘草一旦从石裂中长出,也慢慢学会了将自己的枝节探到能拨见云烟的高处,满怀期待地看一眼万山遍野的嫣红——但绝不贪赏,只一眼就小心翼翼地缩回来,再挤进细狭的石缝里,做回那根为茂林反复诟病的朽木。
——“身若棘草,满目琼花……还若初见时。”
李世温自然不清楚将军对自己竟然有过如此高的评价,他这条命从蒂连山的石缝里开始,因一人在烛山火洞里延续,到九则峰后,又为另一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他这一生,就好似是从一座高山换到了另一座上,周而复始,无来无去。
直到,再次碰见那个人——
那个曾经在烛山火洞里,伏在自己背上,为他指明活路的少年。
于是棘草逐渐大起胆来,偶尔探出叶须,也想试着碰一碰身在高处的琼蕊。
“我其实……”
脱口而出的话音突然卡回了喉咙,李世温被鹿山回眸时眼中清透的光刺了一下,于是那根或多或少有意束缚他的“叶须”还是怯生生地缩了回来。
鹿山正等着他后面的话,半天也没听见下文,于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李世温却心虚地别过头,默默地改了调音,“我其实……是从她那边过来的,她还没醒。”
鹿山轻轻点头,却没有往下接话的意思。
“那个……”李世温又问,“你打算怎么……怎么……处置?”
他其实是想问,那个女人是你的生母,往后漫漫长路,你打算怎么与她相处?或者说……要不要与她相处?
鹿山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低下头,闷声道,“她生于那座山,长于那座山,即便一辈子吃尽了苦,折尽了骨肉……自伤无数,却也伤人无数,我没资格处置,交给王爷和二爷吧……她和那些太平教的教孽,都得做个了断。”
“那……”李世温憋了一阵,鼓足勇气再问,“了断之后呢?什么打算?”
鹿山沉默了,好片刻后,干巴巴地扯了一下嘴角,“我不知道……”
他眼中一片茫然,天云地海,无处容身。
当年自己用一块鹿皮作为惊堂木,敲响了幽州杀门井那扇用烂木槁泥筑起的信门,带着养母临别前未结的心愿出尘入世,与殿下于伦州相识,同二爷在云州结友,一路随军征杀,破敌阵、安民乱、复故城,圆了多少人毕生难圆的沙场梦,报了致死不敢忘怀的养母情;还受封副将,接过拜山令,祝龙甚至还说要把烛山银枪传承给他……他这一路走来,可谓顺风顺水,比那些被砍去手臂,一批批送到伦州被迫装夹的饮血营雏军,不知幸运多少倍。
当再次看向身边端坐的李世温时,鹿山鲜少地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如果没有这个人,自己大概早就死在烛山那个火洞里了,哪还有今日种种由得他选?
“你呢?”他反问。
“我……”李世温刚要开口,就见一名小士兵神色慌张地从山坡下跑上来,忙站起身,“怎么了?”
小士兵惊呼,“两位副将军,你们快去看看那个假神官吧,他、他不太对劲!”
刚走进灵耀观后院的回廊,就听见偏殿里传来那假神官撕心裂肺的惨叫。
“怎么回事!?”鹿山的步伐越来越快,神色也愈发凝重,“不是让你们仔细看着他吗?”
小士兵得用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两人的步子,“我、我们是看着的,但他一直不老实,好几次把绳子弄断了要跑,我们就给他换了铁链拴着,结果他挣得太厉害,刚才被铁链勒伤了,本来以为是小伤也没管他,突然他就惨叫起来,在地上打滚,这才去叫你们的!”
两人终于走进偏殿,那假神官的确正在地上抽搐痉挛着,身上每一寸筋骨都像是用撬棍拧成了肉麻花,五脏六腑似都要从浑身上下有孔的地方活生生挤出来,口鼻中不断地呛出鲜血,喉咙里断续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左肩被铁链勒开的皮肉粘着被勒烂的布絮,随着身体不断窜动,烂絮和铁链绞在一起,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
李世温看得一阵心惊肉跳,“这分明是中毒!”
鹿山快速上前,一把扼住那假神官的右肩,将他挣动时拧绞进伤口的铁链利落地拽了出来,刚想去查看他的伤势,假神官的胸骨猛然向上剧烈地拱了一下,更多的脓血从他左肩喷了出来。
“小心!!”李世温眼明手快,薅着鹿山的后领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好在躲得够快,那股脓血只几滴溅在了靴面上,没碰着他的皮肤。
“谁?都有谁靠近过他?!”鹿山怒喝。
几个小士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哆哆嗦嗦地说,“没、没人靠近过他啊,二将军临走前反复叮嘱,务必留活口……我们几个轮流守着,连眼皮都没敢阖过!”
“熔……熔……”那假神官此刻显然已经快说不出话了,瞳孔扩散,白眼仁呈现出将死的灰黑色,身体也从方才的剧烈挣扎转变成现在无意识的抽搐。
“容什么?”李世温没听清他嘴里咕哝些什么。
鹿山却像是一瞬间心知肚明,冷声道,“没救了。”随即想再凑过去问话,却被李世温死拽着手臂不放,便不再往前靠了,索性在原地蹲下来,对那假神官说,“熔骨之毒无解,你是太平教的,应该知道这玩意的厉害。”
“什么?熔骨?!”李世温惊愕地看着正痛苦抽搐的假神官,想起之前鹿山曾提到过,他和将军在蒂连山时,那女人曾亲口说起过这种毒。于是十分不解,“可你不是说,熔骨要将锤炼后的金鸣砂屑浸入带血的山伤口里,那他被绑在这,又没人靠近过,他是怎么中的毒?”
鹿山暂时没兴趣知道假神官是怎么中的毒,他快速拔|出短刀,架在假神官的脖子上,冷道,“熔骨后五脏俱焚,直到每一寸筋骨熔断,届时你还不一定会死,要这么挺上十天半个月。趁着还没断气,你干脆把该交代的交代完,然后我送你一程,免得你活受罪。等我们杀光了害你的人,送他下地狱,你再扒他的皮。怎么样?”
这哪里是在套话……李世温下意识地扯了他一下,心说,这分明是急慌慌地赶着送人出殡,若是平日里放在审讯别的犯人身上,怕是连快要吐珠的贝壳都要被他这番话刺激得憋回成死蚌。
然而没想到的是,那假神官可能是被熔骨这种烈性毒折磨得太痛苦了,竟然在听完鹿山的话后狠狠点了点头,上赶着求死似的,断断续续地惨叫起来,“原来他们用沾了金鸣砂的锦线缝成道袍,骗我每日穿上……就是在等这一天……”
“什么!?”
两人大惊失色,同时看向假神官早已被鲜血染红的左肩,原来金鸣砂屑就一直缝在他的衣袍里,难怪他方才会在没有任何人靠近时,无端中了“熔骨”!
好脏的手段!那些人深知假神官在这一战中定然会落到靳王手里,为了防备有活口留下,他们便将金鸣砂神不知鬼不觉地缝进他每日必穿的道袍里,让他亲手将这道“夺命符”终日贴在自己身上——这样既不易察觉,还能保证他在落伤后必死无疑——哪怕是在被金云使刑训的过程中,浅浅地割破一层皮。
那假神官还在发癫,伤口开始汩汩地渗出黑血,“他们骗我……骗我……”
李世温的心脏突突直跳,低问,“他们骗你什么了?”
假神官的双眸逐渐失焦,吐字也开始前言不搭后语,“道袍分明是我每日亲手给他……穿上的……说是无论谁一刀下去,那砂屑都会迸出来,杀他的人身上哪怕带着一点伤,就完了……可是没想到……我自己穿的袍子上也有……他们骗我,他们骗了我……”
鹿山的脸色一下子白了,话音陡然间拔高,“他说的‘他’……是薛韫!薛韫的袍子上也缝了金鸣砂!”
“坏、坏了!!”李世温也跟着反应过来,“方才谢总使让人传话上来,说王爷下去杀薛韫了,让我们随时准备炸塔后的接应,他是不是说王爷受伤了?!”
“纱……纱……”
李世温仔细盯着假神官微张的嘴唇,“什么?杀谁?”
假神官却已然目色不明,浑浊的双眼盯着殿顶的仙君图,眼角浮出一丝似留恋、又似温柔的笑意,“纱……阮……纱阮……”
“杀……软?‘软’是谁?”李世温莫名其妙地问。
鹿山皱起眉,刚要探身仔细去听他喉咙里挤出来的最后几个字,手里的刀没留神一顿,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那假神官突然惨叫一声,抬起脖子,喉头狠狠撞上了他的刀锋——“噗呲”!
李世温箭步上前,一脚踹开自寻短见的假神官,将鹿山拽到了自己身后!
众人疾步后退,眼睁睁看着假神官道袍上溅起的金鸣砂屑在投进窗棂的微光中浮起一笼金尘,浸着喉血喷出来,淌了一地殷红,他最后抽搐几下,断气了。
鹿山稍稍定神,收起刀,转身便往外走,“我得下塔,拦着王爷杀薛韫!”
李世温紧跟过去,抬臂拦住他,“你身上还有伤口,我去!”
鹿山也不与他谦让,立刻掉头,“那你下塔,我去安排接应!”
这时,又一名报信兵快步跑来,“报——副将军!剑门关急报!”
“剑门关?”鹿山倏地顿步,“是祝龙!”
报信兵快速递上战信,“祝大当家说,剑门关突遇暗兵攻山,祝家军正在全力抗敌,说是人数多,最多再撑两日,让山塔这边尽快收兵东进。”
还真是让二爷料准了高凡会有伏兵在暗,鹿山立刻问,“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说是从中京垩阳渡走水路过来的,目测泊岸,至少有五艘战船。”
“走水路过来的战船……水师!”李世温又惊又怒,“中京垩阳渡过船,需京城丰船司下批通行令,至少要过兵部的印,谁准他们西进川渝的?”
“现在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怎么来的重要吗?问题是该怎么打!”鹿山疾步朝前殿走去,边走边下令,“李世温,你去将山顶的重甲分成两组,金云使全部留给王爷他们,我携半数重甲先往剑门关援战祝龙,你到塔下做好接应,仔细那群太平教俘虏,别因为分兵生出疏漏,被他们反扑!”
李世温想再说什么,但见他意志坚决,便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去安排分兵。
鹿山盯着李世温离开的背影看了一阵,再一转头,就见长廊尽头站着那个熟悉的女人,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足勇气迎了上去。
“我都听见了。”女人说,“你带上我吧,我给你指路。”
“我有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