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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8章 第五九八章 净山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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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灰和山尘被山浪冲开一道道流虹,泥泉涌动,不少快要登顶的“漏网之鱼”还没来得及看他们的神官一眼,就被山洪推下了万丈深渊,惨叫声不绝,兴许连天门上的云钟都要为之一颤。

此刻的杀佛顶如同一只被枭了首的石兽,洪流在山坡上形成无数条似能通天的泥河,整个山巅几乎向下被削平了一座宝塔的高度。

终于,山洪将山巅彻底撕裂。

原先塔基的位置不断向东偏移,九层囚室暴露在星空下。

这艘沉没深海的船帆随着山神拂袖掀起的万尺波涛,终于在整整一个甲子过后,浮停于水面——

“季卿,快离开那!!”谢冲被砸下来的泥石断了路,伸手够不着他。

山震更加剧烈,一直守在密道口的二爷脚步不稳,向后撞在开裂欲塌的山壁上,周围那一排木柜被震烂了,碎木如羽镞般飞溅,柜中陈列的人牍全都噼里啪啦地砸出来,密道口却仍然坚若磐石,如此剧烈的动静都没把它炸开。

谢冲急了,从身后的金云使手中抢过一条绳子,用力甩了过去,大叫,“季卿!这里快塌了!!过来!!”

二爷却依然充耳不闻,他躲避着碎石和木刺,扑到墙边,拿起最后一团还未引燃的火|药,点燃后朝中间的石盘扔了过去——“轰”的一声!

山震和火石合在一起,终于将威力翻倍!

轰隆隆——

九层下的山泉水道,此刻正如岩浆般奔涌。

由于东侧山体突然间塌裂,那几根扎进水底的木楔被山震震断,顺着流速加快的河道,撞向低洼处渐次形成的一层层矮瀑。

这条依借河水走势凿出的逃生通道本就粗糙脆弱,此刻,向东那道被薛韫视作命根子的生门眼看就要被汹涌奔流的泥浪冲断了……

“不……不要……”

薛韫发了疯地往前拱,想要跳进泥流中,哪怕被河水吞没,也不愿落进这个人的手中。可惜他的身体太孱弱了,那处光口始终离自己那么遥远……

“我不能死……谁也杀不了我……薛广义活了七十三年十月又三天,我薛韫必须活过他,哪怕多一天、一个时辰……我不能死在这……我不能……”

他这一辈子,都在跟自己的生身父母比活头。

没有活路,他就用掰碎的人骨给自己生生地铺一条路、砌一座塔;

没有尊崇,他就为自己捏一个谪仙一般的“替王”,坐到门可罗雀的香殿上;

没有权贵,他便裁无数生身作“牍”,逼他们跪在柜格中,演神佛一场。

战祸于愚人而言,是权御相争必起的稽患,却在苦寒无际的黑夜里熄灭了最后一缕光亮。愚人至死未明,还当是自己造了孽,老天爷罚他捱不过刺骨的隆冬。

可愚人大多至善,就算累祸到死,也不愿栽旁人的锅。

于是某些身心双残的疯子,便狠毒地钻了他们百般刁难自己的空子,最终引来权御者扼腕长叹,一声声“生民无罪”遮下了所有滔天大祸,还成了下一任帝王俯身罪己时,字字泣血的文章。

人祸天劫,分明是典当的柜簿上条分缕析的两本账目,隔着“寿数”那扇山墙,天神裁断不了的凡尘案,还是要留给敬畏人间的王。

前方那个出口彻底被山洪封死,光亮也熄了,薛韫穷尽所有筑建的最后一道生门,就这样白白地葬送在了泥洪中……

靳王缓步走来,一把将他拎起,也不急着杀,背靠紧石壁,抬头望向天顶——此刻,因为山塔已向下层层坍落,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好靠近半山腰处,山壁外隐约传进来教孽攻顶时震耳欲聋的喊声……

洪流激荡,泥石灌耳,杀人心者不自知,迷途之人不愿返。

殿下轻轻一颤,左手按住腰间的刺伤,鲜血从他指缝中汩汩滚出,衣衫透浸,他眼中满是殇尘。

“薛韫,你身上流着薛氏皇族的血,却胆敢扣上一顶‘神官’的帽子,创世蒂连山,将这些恨透了薛氏皇族、毕生只为报明州血仇的遗民玩弄于鼓掌,整整诓骗了他们七十载……”靳王语速低缓,用近乎温沉的嗓音,慢慢细数着薛韫的累累罪行,“你杀我父兄、灭我族军、断我边陲、凌我生民,你将生骨削制人牍,勾结外敌,背刺同根,七十年来葬尽无数活婴。你合谋高氏余孽,用一条金丝带,将我南朝江山凿得千疮百孔,川渝、西北、北疆、西沙……累累战祸,无数孤坟。”

半山的战声越来越响,与水洞中轰烈翻滚的泥洪交叠在一起。

靳王低下头,挤出一个令薛韫心惊胆寒的冷笑,“小叔,您说要是让外头那些教孽眼睁睁看着被他们用骨肉和血乳奉养了七十年的神官一朝脸皮撕下,竟然是一尊烂尽乳齿的‘娃娃佛’,甚至还姓‘薛’,他们会怎么样?”

薛韫听到这,脸色才彻底白了……

他终于明白薛敬在整个这一局中的真实目的,于是开始发了疯地挣扎尖叫,“你、你这猪狗不如的孽畜,我是你亲叔叔……你胆大包天,竟敢这么对我!!”

靳王哪里还理会他的咒骂,慢慢收起笑,“不赦之罪十恶,你薛韫占尽八峰。还敢说我猪狗不如?今日,若不手刃元凶,便是对天下不公,对君恩不臣,对至亲不敬、对苍生不仁——”

他沉缓的语声震彻寰宇,地动山摇。

——“鉴此明山作塔,洪流为钟,人齿、活甲净凌尔身,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可惜,让你用此枯老生身赎罪,委实晚了一个甲子。”

“明山作塔,洪流为钟,人齿、活甲凌净尔身……”

薛韫从咒骂到屈服、从屈服到求饶……再到此句戛然而止。

他这一身光鲜亲民的王冠只可活在百姓爱戴的言传里,怎好被山巢里爬出来的血猴子评头论足,扒开来血淋淋地看?他这身皮囊太娇贵了,不能揭、不能凌、不能伤……若要碰坏了,可是灌下了比活剐了他还要命的剧毒,能彻底把他逼疯!

于是紧接着,薛韫一改歇斯底里的咒骂,“乖侄儿”“殿下”“陛下”……乱七八糟地嚎了个遍,最后恨不得跪下来,矫情下贱地叫一声“爹”。

靳王一声冷笑打断了他,“代祖父应这一声便是大逆不道。薛韫,你在阳间做尽鬼事,死到临头还敢咒我,真是好不要脸。”

他的嗓音稳若泰山,每咬出一个字,比火刀还要锋利万倍——

“薛韫,你看好了,等头顶的山口炸开,你就是整座杀佛顶上,本王要‘净’的第一粒山尘——”

话音一落,头顶那个石盘终于炸开一个豁口!

一条绳子利落地甩了下来,就听上头那人冷喝一声,薛敬麻袋似的卷起薛韫,拽住麻绳,脚一蹬、一提,被上头那人大力拽了上去。

甫一落地,立刻撞进了二爷的怀里,手腕再次被他冷汗湿透的手心握紧,牢牢攥住,殿下自知这两日“好事”做尽,正心惊肉跳地等人发落,结果这人只是盯着自己血淋淋的腰伤看了一眼,一个字都没骂,轻声问,“还撑得住?”

殿下点了一下头,飞快地说,“撑得住!”

二爷又看了一眼他右手拎着的薛韫,微一沉吟,“山障一开,教孽登顶。金莲座上,就只缺他一尊山佛。殿下,咱们送他一程!”

“好!”

此刻,塔基彻底碎裂,方才的地下水洞已经被山洪灌满了,整个山壁几乎被冲断成两半,无数块巨石山障搁浅在水火之中。

山塔既毁,所有人彻底暴露在半山巅上。

“王爷和将军他们平安出来了!”正在抵御教孽攻山的重甲兵发出呼喊。

远处那朵被砸烂了,只剩下半朵的金莲,正摇摇欲坠地挂在悬崖边上,成了整个半山最高、最醒目的所在。

李世温半分不敢松懈,大吼一声,重甲在两侧开道,谢冲携金云使以软剑断锋,用利剑和重盾往金莲座的的方向开出一条血路。

靳王踩着泥洪中的险石,蹚过水帘,在快要登上金莲座的途中,又几名教孽拦冒死冲开铁盾,拦住了他的去路,殿下作势拔刀——忽然,一柄长|枪快他一手,惊电一般划过眼前,宛若黑瘴中一道霓虹——只是二爷这一枪没有要他们的命,只将他们的膝盖重创,拜作登上金莲之前最后几张垫脚的蒲团,送人再登高一步,免得他被泥石脏了靴。

靳王踩着那几人的后背登上金莲,终于将薛韫扔在了烂成一半的莲座上。

五团分坛坛火烧至最旺之时,伴随着五声巨响,终被彻底浇灭。

拨开滚滚黑烟,黎明时的深空仍旧一尘不染。

就见半山最高处的金莲座上,端坐起一尊冠毁衫烂的“娃娃佛”——他周身被泥血染透了,只心口那串玉珠闪闪发亮。

抬眼东方既明,只见灵耀观顶扎起一个人形风筝,仔细一看,原是那假神官——他的道袍被褪了下来,换成一身紫袍王冠,腰间还系着那条嵌着东珠十二石的封王玉带……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漂在空中,被厉风推着来回来去地荡,瞪着眼,好似仍是那个独立于云巅玉海之上,泽济万民的善王。

一声惊雷声震彻天府,所有在攻顶的教孽都不动了……

整个半山只只剩下泥洪湍流不息,还有漫山遍野的乌鸣雀啼。

薛韫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深宇,他仿佛一只被剥了皮的烂猴子,鼓动着腮帮,想拿手遮自己的脸,可是那两只小手哪里遮得过来,挡住了左脸露出右边,挡住了左边又露出半身,和那位挂在半空、仪表堂堂的“替身”相比,真正的孝王殿下,这一辈子,怕是连一天真面目都没在人前露过。

一张脸皮一分为二——一边是自诩天神、为民请命的神官视如来;另一边则是身长三尺、心肠歹毒的皇族后裔。这两团天理难容的水火,竟生生融合,凿刻明鉴七十载,将两个不相干的人捏成了一尊泥塑。

“诸位,看清楚,这就是被你们奉养了七十年的神官——西北孝王,薛韫,南朝高祖皇帝,薛广义最小的皇子,生于明州九镇灭族的七年之后。他助高凡建蒂连山,为他屯兵养祸一个甲子,缔结祸婴、暗胎无数,诸位可都是他步登天门无辜斩送的祭刀。”

靳王走到山前,一字一震,声如洪钟——

“今日攻山一战,本王可以不论战罪。但数十年来,你们杀身诛骨的累祸,不能不究。然,念及尔等同受其苦,诸位当中,有愿意醒的,待有朝一日呈官论刑,罪行清数,本王应允——赠他明姓籍贯、良田一亩、暖舍两间、三餐饱食;若想离行远居,西北广漠、北隅高原……许他车辕粮马,辔袄金玉,随便去。”

“蒂连山下掘沙九尺,我定将深埋的婴骨挖出,一一封殓,立碑盖坟。就埋在鸣沙渡上,待行船复、商路通、聚村互市,诸位可守着你们的骨肉,重筑家园。”

“我已去信北鹘军府,当年铸造饮血营时还有不少装夹不成,被呼尔杀淘汰的废军,他们中有不少人还活着,现被北鹘新皇安置在极北的雪原上,由萧家军亲自出面,会带着你们去寻……或许,还能寻回你们的骨肉。”

……

“我所愿炤炤之光,辉烛四海,往后明窗玉牖,岁暮晨昏。望诸位有居享,有思安,人世百年,寿终无疾;再遇良缘,在世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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