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实话。”薛敬想了想,耐心地解释道,“二哥哥身长七尺八寸七分,而他薛韫指多不过三尺三,你平日里在断崖上极目远眺都还嫌近丘遮眼,哪里会低头去寻尸山下的一处鼠洞呢。而我……那些年在九则峰上,推着你走过无数条山路,每一段山路,都要仔细脚底的碎石,不敢绊了车轮,怕摔着你。久而久之,也就学会低头看路了。”他微微倾身,凑得更近一些,小声说,“不过,二哥哥行路时无须低头,你只管眺山观海,能看多远就看多远,脚底的这些恶鼠,我来帮你扫净。”
二爷心中一热,只觉这人的话音就像九则峰冬阳下新摘的柿子,甜得人发苦。好不容易将这点甜汤依依不舍地吞下去,忽然又琢磨出不对劲,皱起眉,“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什么七尺八寸……还七分?”
……怕是自出襁褓以来,连他的母亲都没这么细致精确地测过。
“我量过啊。”薛敬顺势扶稳他的后腰,隔着单薄的衣料,拇指粘着他的脊柱一寸一寸地往上揉搓,每一丝软皮都要细致体贴地照顾到。
二爷轻喘起来,想躲,却不让,只觉这人指腹那点温热犹若冷酷的雪夜里,簇身点燃了一团足以慰藉严寒的火。
薛敬的指尖继续顺着他的椎骨向上,“我拇指的指甲惯留七分长,沿着你头顶的百汇向下,一寸,一寸,一直到脚心……总共能数出一百一十二片半,换算下来,刚好是你的身长……寸尺之肌,毫厘不差。二哥哥脸生的好看,就连身上每一寸筋骨、发肤……都像是用篆仙的画模刻出来的。”
“……”只觉尾椎骨一阵酥麻,瞬间从脚底直冲百汇,潮血涌处,像是用他那片浸过滚水的指甲顺着自己全身的骨脉,又一寸一寸掐量了一遍。
太可耻了……
二爷慌忙扶住他的手腕,双腿无端发软,气息也跟着加重,“什、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殿下故意重复了一遍他的问话,笑起来,“你是问哪一次?”
“……”还“哪一次”?
二爷刚“你”了一字,嘴唇便轻而易举地被他堵上了。
一呼一吸间,缠绵之至,腥涩的血丝混着雪檀松的气味钻入鼻息,烫得他浑身发颤,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
“喝药睡沉的时候、重病不起的时候、背着我们偷喝了酒后……还有,被我弄晕过去的时候……”殿下含着他,腻着滚烫的呼吸,每一个字都似碾碎在齿关,“量骨称筋,罚肤释髓……每一样拉出来都够凌迟百遍,可我就是胆大包天,偏偏在你身上干过无数次……无数次……”
他年少时肖想过的鱼水春情,只能在梦里成真。
即便只用一片指甲反反复复地称量过骨长,哪一次也不敢真碰着他,只虚虚地沿着骨脉一寸寸往下,就是怕惊醒他后,这段在少年人心中最珍视、禁忌的情爱会陡然间变质,变成街头巷尾的唱词里,最荒诞不经的笑谈。
可时至今日,这个人已经货真价实地落在了自己怀里,连同眼中那滴热泪都能据为己有。一想到这,薛敬心里顿时溺出一团邪火,直烧到舌根,快要把他整个人灼烧成炭灰,于是只能更深、更迫切地求索……恨不能撕开彼此的心囊,将两人的骨头碾碎在一张斤两称上,再去衡一衡骨重。
“两个人的骨头若是碾碎在一张称上,合该一个人才对……”
“什么?”这话没前没后的,二爷没听明白,却几乎从他轻不可闻的叹息中,听出了决绝的味道,立时皱起眉,“什么骨头碾碎,别说招忌讳的话。”
薛敬浑浑噩噩地摇了摇头,赶忙将这些不着边际的念头赶走,手臂顺势托住二爷的腿根,微微抬起来,让他的双腿钳在自己腰间,偏喜欢用这个姿势跟他说话,“对了,你知道吗?你从十八岁到十九岁,十九到二十,再到二十一……这三年里还长个了呢,每年一寸。只可惜那年之后我就被你打发走了,再想量一次,也只能在梦里头。”
“你……”二爷憋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有用的骂词,只能软绵绵地警告他道,“下回不许。”
“嗯,下回量别处。”
殿下一本正经地点了下头,再次把他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这混账,长大了耍浑,小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泛滥情|欲的潮丝一瞬间扎透肺腑,从腰椎直穿出来,将染过疯瘾的筋膜一圈圈缠紧,再被这人丈量过深浅的指甲不厌其烦地抠磨,无论多大的火气,都能在这顷刻间荡然无存。
二爷不断颤栗,这人的手心又开始在自己身后胡作非为,有点撩拨起火的意思,挡不住又推不开,只好用大腿勾着他挤向自己,用后背死死地压紧他的手,不准他乱来。然而这副样子落在对方眼里,却好似欲拒还迎。
就见薛敬呼吸一顿,随即招至的动作便更疯了……像是真恨不得将自己每一寸骨头都剥开,上了称、称了斤,再一丝不苟地填回来。
二爷被一亲得意识涣散,眸上溢出一层薄薄的水雾。他陡然间生出疑惑,也不知道这家伙动辄失心疯的邪念到底是从何时扎根在自己身上的。按理说,那些年他年纪还小,小孩子向来只争朝夕,凡事图个痛快,不懂什么是“一辈子”,他在自己这堵“南墙”上几次三番撞得头破血流,也不知道回个头么?
可情志晚熟的二将军又怎么会知道,一腔赤诚的少年一旦情根深种,便是一支开弓无法回头的箭,哪怕撞死在那堵高不可攀的“南墙”上,也不会迷途知返。
在少年人眼中,明空高月,杳杳繁星,皆不如那人眸中一火,掌心一明。
那是连梦里追忆,都不忍扑灭的光。
……
片刻后,这人的动作越来越荒唐,疯得没了影,二爷被他下头硌得难受,伸手使劲将他推开,艰涩地喘了口气,“薛韫会过来……你站远些,冷静冷静。”
薛敬从炸碎的疯捻中回过神,潦草地呛了一下,盯着观察他,只觉自己荒唐这一阵,应该算是哄好了吧……于是赶忙将他放下,听话地往后挪了几步,规规矩矩地站直,认错似的,“那个……你不恼我了?”
二爷整理好衣衫,重新系紧被扯乱的发带,背过身,“说正事。我问你,你到底放了什么‘饵’,为什么笃定薛韫一定会来?”
薛敬抻了抻伤势略重的左肩,试图用皮肉之苦消火,龇牙咧嘴地吸了几口冷气,不再卖关子,“我……我被他绑在里头那张囚椅上的时候,发现他怀里一直抱着一个灰泥娃娃,薛韫的怪癖多,起初我还以为应该是柜子里哪只不知名的‘人牍’,后来突然发现,那只泥娃娃的头顶竟然插着一支后宫妃嫔才能拥有的海棠玉簪,点翠的。于是我套话薛韫,果然,那只娃娃是他用母妃秦夫人的骨灰做的,是他削成的第一只‘人牍’。”
“什么?!”二爷悚然一惊,忙转过身,“然后呢?”
“然后你就杀进塔了,我将他制服后抓进一个笼子里,开门的时候他怀里的娃娃被挤掉了,他当时就像疯了一样,拼了命要去捡……我见他神容不对,本想试试他,可当时冲进门来的刀客太多,我又急着迎你,便只能将娃娃的事暂时丢在一边,先应付那些刀客。”
二爷蹙眉,“那个骨灰娃娃是他的母妃,按理说,该是薛韫的至臻之宝,但以他寡恩薄情的性子,就算他对自己的母亲保有一丝孝顺,但眼下活下去才是正事,他应当不至于为了一个骨灰娃娃冒险回来一趟吧,你是不是还发现了什么?”
“聪明。”薛敬笑了一下,“我当然不至于因此就断定,薛韫会为了这个骨灰娃娃冒险回这一趟。但直到我发现,在与那些刀客缠斗的过程中,有几人竟然直接放弃了必杀的薛韫,偏也绕过了我,执意先去抢那个骨灰娃娃——这些第三方刀客都是高凡派来监视他的,一直就隐藏在他身边。”
“薛韫知道吗?”
薛敬微一沉吟,“以我试探他的过程来看,他应该早就知道,但是他别无选择——因为放眼天下,除了高凡,他再找不到第二株能遮荫避阳的大树。季卿,你仔细想想,这些与薛韫从来就不是一条心的刀客,为什么当时会放着我和薛韫不杀,偏要先去抢一只骨灰娃娃呢?除非那娃娃的身上,被薛韫藏着什么秘密。”
二爷微微吸了口气,倾身从门缝往囚室里看去,隐约看见那只骨灰娃娃正歪坐在囚椅上,精致的妆容已经被泥血蹭花了,两只眼睛黑洞洞的,涂抹艳红的唇角却始终含笑,头顶的发髻也散了,点翠玉簪斜插着……从这个角度看去,倒像是直接扎进了太阳穴里,浑身灰漆漆的,让人毛骨悚然。
薛韫生来缺情少爱,即便再亲近的人,他也能为了达到目的反身背刺,没有礼义廉耻,不信人伦纲常,性格残忍暴虐,视人命如草芥——但他自己惜命。这样怕死的人在突遇变故时,是不可能为了一个无关痛痒的“人偶”发疯去捡的,即便那是他的母亲——去捡人偶的动作分明是下意识的,他是在捡自己的“命”。
至此,棋到中局,当真峰回路转——赌局中所有的线头终于明朗起来。
难怪薛敬刻意选在与自己产生分歧的时候射|出释放薛韫的那一箭——他的目的就是为了纵虎归山。薛韫清楚,在肚子里的秘密还没掏完之前,自己定然会留他一命,也深知靳王释放他,是想他在彻底失去自己保护的空档,杀他而后快。于是在薛韫眼里,靳王因赌气而释放他的这一举动便成就了他的一线生机。
可这“一线生机”也是需要他用命去搏的,搏命的物件就是这个骨灰娃娃——只要这个娃娃始终在他自己怀里揣着,靳王、高凡、岭南王——这三方人马,无论哪一方逮住了他,手起刀落时,都得掂量掂量。
薛敬凑到二爷耳后,探出半个头,随着他的目光往门缝里看,“薛韫深知这东西至关重要,无论藏在哪都不会安稳,既要瞒过高凡派到自己身边的暗刀,还要防止落网时被咱们的人搜出来,于是这只用母亲骨灰制成的‘人牍’就可以帮他瞒天过海。任谁见他这般行径,都只会觉得他疯癫魔怔,连母亲的尸骨都敢作践。”
二爷怅然一叹,是啊,谁又能想到呢?竟然有人会狠心地把自己的母亲制作成“牍”,当成幼童的玩偶,每日抱在怀里把玩;甚至为了掩人耳目,不惜剖开娃娃的肚子,将保命的东西塞进去,逼自己的母亲在被薛广义乱棍杖毙的七十载后,再肠穿肚烂一次,用粘起的灰骨再保儿子一命。
的确是天衣无缝,就连长年监视他的高氏暗刀都没有发现一个泥偶的破绽——直到薛敬抓住他那一刻,他发了疯地伸手去抢,才在这些暗刀面前彻底暴露了秘密。
于是殿下索性将计就计,在除掉所有妄图夺取娃娃的暗刀之后,故意将这只娃娃留在了九层囚室,待他们所有人从薛韫嘴里再逼问不出半个字的时候,顺势一箭,“纵虎归山”——这样,既能顺藤摸瓜将真相挖出来,又能取他狗命。
因此,为了拿回这只娃娃肚子里的东西,薛韫无论如何也会冒险回这一趟。
“你让谢冲带着人,假意撤出金笼海了?”
“撤出去了。”薛敬道,“方才故意激怒你,就是为了把戏做足,放任你让金云使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此塔再搜一遍,让薛韫误以为你我因处置他一事生出分歧。他为了躲避我的追杀,就只能暂时藏起来,待金云使搜完塔后,再偷偷摸摸地回到这九层囚室,把娃娃捡回去——他应该就快到了。”
二爷彻底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欣慰又无奈,“殿下这‘饵线’放得漂亮,也确实差点把我气死,可真是好本事。”
——既欣慰于百战之后,这人谋局之能大进,已然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将自己作“棋”,以退为进,变成最后那只捕“蝉”的“黄雀”;又无奈于原本是自己稳赢的局面,竟教这冒失鬼铤而走险赢下半招,对阵这亘古难见的下风局,实在是有些不爽。
见二爷神情复杂,殿下再次从他耳后凑过来,“你自己说的,你我之间不论输赢,要真那么想赢我……要不,咱们换到床上去?”
“啧……”二爷耳根子发胀,忍着没理他。
片刻,殿下的笑音慢慢收拢,低声请示,“二爷,等一会儿待这老王八肚子里的东西掏干净了,杀是不杀?”
二爷微一垂眸,眼底杀机立显,磋磨了十数年的刀锋轰然出鞘,再无忍让——“碎骨的时候动静大点,我要听见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