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敬任他挣扎狂叫,死死地攥着,就是不松。
“小叔,您瞅瞅看……”殿下引着他的目光环顾四下,“您修的是浮屠塔,穿的是济世袍,画的是仙人像,唤的是舍利佛,可是一个甲子过去了,您除了在那只‘金笼子’里闲待的几个月,哪还干过一件人事?清平全县屠城,您看着;西北无数道人惨死,您下的令;蒂连山活祭生胎,您牵的‘红线’;这满山‘人牍’一片片活肉折割,您老亲手磨的刀……您都活到给人当爷爷的岁数了,却当真只有从母胎脱生的那一刻,浑身上下是干净的。秦夫人确实错了,她就不该将您生下来,她应该会死不瞑目吧……哦对了,您还说您想死却怎么都死不了?笑话,人若想死,神佛都拦不住——要不要侄儿送您一程?”
“什么——”
薛韫想要抽手时已经来不及了,一根带着血的钉子从薛敬缠紧的束腕里扎出来,隔着那层枯皮,用带毒的钉尖点刺着薛韫的手背。
“你——”薛韫大惊。他没想到,这人的束腕里竟一直藏着一枚枕骨钉,方才刻意用言语激怒,就是为了等自己暴怒时疾冲过来,与他近身的这一刻!
两名刀客见状,箭步冲过来,就听薛敬一声断喝——“别动。”
他刻意加重了毒钉的力道,“这么细的腕子,不用这狗钉子,我也能废了它。”
薛韫不敢动了,他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枕骨钉,钉囊此刻就在薛敬手心里按着,一拨机簧就会朝自己的咽喉射|出来,抽手背的速度肯定不如那根钉子快,他便只能喘着粗气,朝身后几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后退。
“小叔,不如咱们聊聊吧。”薛敬换了个姿势,平易近人地说,“岭南王现已入塔,不多时您应该就能见到他,不如就照侄儿先前所说,咱们老薛家的账,就让咱们自己人坐下来算。”
薛韫深吸了一口气,冷笑,“烈衣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薛氏废物,就敢单挑塔内八十一尊金身刀客,侄儿以为他能闯到第几层?”
薛敬用在场刀客听不见的声音说,“那小叔又怎么能确定,这塔里的八十一尊金身都是向着您的?”
“就算不都是向着我,但此刻我与高凡目的无二,都是要直取那岭南王的性命,烈衣为了救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只可惜……也不过是给侄儿缝了一件镶着金丝的寿衣,早晚是要穿的。就是不知道,他备没备自己那份。”
薛敬再次缓缓施力,抬眸,笑拢,“您当二将军是什么人呢?”
薛韫蹙起眉。
“忘了告诉小叔,我们鸿鹄的大当家自来不做亏本买卖。”薛敬再次将嗓音压低,用嘶哑的气声说,“五层山塔的正南方有一个金笼池,连着一条通往灵耀观后院的通风井,是您丢残尸的地方,对吧?”
“……”薛韫的脸彻底白了。
“小叔,您这塔里的八十一尊金身,战的过谢冲带来的金云使吗?”
薛韫呼吸断促,枕骨钉在他的手背上捣出一个深深的针窝,快要破皮了。
“叫他们退下,您与我叔侄两人慢慢谈。快点!”薛敬威慑道。
薛韫忍了许久,无可奈何,只好朝几名刀客摆了摆手,“都退出去。”
然而,有两名刀客没动。
薛韫蓦地回头,“聋了么!我让你们退出去!”
那两名刀客非但没退,反而上前一步,好生提醒道,“孝王殿下,上面有令,您不能和靳王殿下单独待在一起。况且,您现在有危险,我等更不可能离开了。”
“你!”薛韫震怒,“你们要造反么!我说了,退出去!”
其中一名刀客立时翻脸,当即冲了过来,照着薛韫的手臂就砍,薛韫大叫一声——同时,薛敬手心的枕骨钉迅速转向,朝着那刀客脖颈弹射——“砰”!
“呃——”钉子斜穿进那刀客的咽喉,他落刀的手方向一偏,削铁如泥的刀刃擦过薛韫的手臂,正巧被薛敬手腕的锁环接住了——霎时,锁环崩断!
薛敬左手解缚,迅速从小腿肚上拔|出那枚枕骨钉,反手撞向那刀客落下的铃刀,擦着刀刃炸起的金火,反向逼近刀柄,一钉子扎进那人的心脏!然后一把接住那人掉落的铃刀,快速将其余三个锁环砸断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薛韫吓得转身要跑,被薛敬甩动锁链,一缠一拽——一把将他捞了回来!
“小叔这是要去哪?不是说坐下来聊聊吗?”
薛敬拎着他的后领,悬空提起来,看向甬道里不断冒头的金身刀客,抬手擦去下巴上的血冰,咬着牙,“小叔,您这塔里的八十一只孽畜,本王哪舍得让二将军一个人剥?走,咱们去接他。”
又一声响箭震射,再次响彻塔身。
山塔上三层的石阶都被砸落的石门彻底封了,厮杀声回荡,沿路的火灯被刀锋盏盏断灭,残蛹翻覆的血浪深处,始终半开着一扇不能回头的门……
二爷再次扯弓,三箭上弦,弓臂上的弓萧剧震,弓弭反曲——凝准三名刀客的前胸——松指,震弦!
最后三箭齐发!
三名刀客同时被他一箭穿心,带着向后的撞力,又贯穿两名刀客的胸肋,狠狠地砸在身后的石墙上——五个人,钉穿了。
这第四层的塔门是被他用封刀生生劈断的……
岭南王瞠目结舌,指着他,“你……你这箭法……”
“哥哥教的。”二爷浑身浴血,继续往第五层走,“我一直未曾问过殿下,我哥的死,您参与了吗?”
“没有!”岭南王踉跄着,矢口否认,“我没有害你哥!薛韫,薛韫参与了!他、贺人寰,还有那陈维真……他们和高凡合谋!”
二爷侧眸凝视着他,“实话?”
“实话!”岭南王被他周身泛滥的杀气吓得呼吸不稳,“我没有——呃!”
下巴猛然被那只“鬼手”扼住,烈衣手背上近乎透明的皮肤血淋淋的,浮鼓着淡红色的蕊丝,孱弱不堪,又如骨钳般有力。
“你说没有就没有?”二爷拔|出匕首,一刀断开拴着岭南王的锁链。
岭南王吓得浑身发麻,不断后退,“你、你要干什么!”
他退得太急,后背突然抵住了一排铁栏,蓦然回头,发现身后竟然是一片黑洞洞的塔坑,不知道有多深,下面依稀还传来了一丝丝鬼叫。
“这、这是什么地方!!”
“浮屠金笼海——薛韫济世救人的地方。”
“什么……”
二爷懒得再跟他废话,趁着下面的刀客还没冲上来,他随手从衣摆上撕下来一段布条,重新将刀柄与自己的手心缠紧,一把攥住岭南王的衣襟,残忍地笑了笑,“虫子还没杀完呢,余下的几层,就不带殿下闯了。有一些废话,殿下还是留下来,待会儿跟您的小皇叔‘王碰王’的时候再说吧。”
“什么——不!!”
一刀砸下,铁栏断裂!二爷使劲一推,岭南王就如一块从悬崖上坠落的石头,倒栽进深不见底的金笼海中,片刻后,跌进了枯肉泛滥的温沼,没声了。
坠落的一瞬间,岭南王甚至不能确定,烈衣到底是鬼是人。
身后,十数柄铃刀劈下,擦着二爷左肩,在他小臂上浅浅划开一道血口——
“咝……”他咬着牙,重新握紧短匕。
“杀了他——杀了他!!”
五层是这座塔的“人中”,聚集着八十一尊金身中最强的劲敌。
响箭用完了,二爷只能用封刀辟出一条血路。然而人数陡增,他被堵在五层下风的石阶上,体力逐渐不支。刀锋相拼,炸出一朵朵似是而非的磷火,短匕不慎被砍断了,二爷被两柄刀压着,后背撞在凸起的石碣上,猛地呛出一口血!
他没时间思考,只能往前杀。
周身血羽四溅,视线逐渐开始模糊,尖利的石碎扎进他后脖的皮肉里,他下意识伸手一摸,沾了满手的血。
可他没停下来,一刀跟着一刀……
“去死吧——”
铃刀们半分不留情面,每一刀都势要往他心口上砍。
二爷的耳边血嘶呼啸,眼前只剩下一片血灌的汪洋,再无生人。
这世间杀虐不计,良人无多,满眼的憧憬一次次回归寂灭,同时也葬送着最不能与欢喜长存的累累情种。
刀光一闪,二爷趔趄了一下,被逼至角落,手臂像是有千斤重,再也抬不起来……
他只有一柄刀,一个人,一步,一杀……
十年,二将军踏棘路来,步血海往,一来一往,万死万生。
算一算,他所欠不多,所亏也不少。
一条残命押上,闯天关还是踏酆府,偏只愿给那一人赊账。
其余人等,不过人海茫茫。
……
好像足够了……他轻轻地闭上眼。
没白来一遭。
陡然间,灵光破现,残弦一惊!
朵朵杀尘中,一柄凝着血燹的快刃撞开所有刀锋,在死刃旋落心房的一瞬间,被撕裂成无数片血瓣!
等二爷反应过来,殿下已经如火盾般遮在了自己跟前。
“你让谁去死。”薛敬一声怒吼,反手震开数人,一刀封喉。
“你……”二爷的耳朵和眼皮上全是血,听不清,也看不清,甚至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是被殿下从岩壁上捞起来的,就感觉这人一直在喊自己的名字,又急又疯。可他确定自己没有晕,借着混沌的刀光,他攒起最后一点气力,几乎是凭本能抬起刀尖,往前方一指,“那边有一条石径,可直通金笼海。”
“好!”
薛敬护着他,沿途挥刀断落,沙尘抟天,周围人身如血絮飘散。
他们一前一后,一人落刀的空隙会被另一人的刀锋填上,两人变成一人,化身成为一尊坠落人尘的堕佛。
终于,那道被刀锋堵死的石路被两人断开了一条通路——
“路开了,快躲进甬道里!”
两人箭步穿过一排排涌上来的刀浪,在甬道口,二爷快速掏出最后一根火筒,与薛敬配合,两刀相撞,一碰一擦,火星撞燃火捻!
紧接着,石门断落——轰地一声!
终于将通往金笼海的这条石径入口炸断了。
……
恶战暂熄,因巨石封路,剩余的刀客暂时过不来了。
他两人就像是卡进石缝的山石,手脚纠缠,身体被迫挤在一起。
激烈的呼吸相互碰撞,抵着对方的额头,显然还没从血战中回过神。
二爷浑身僵硬,握着燹刀的右手剧烈地发颤,舌根温含的一口血终于寻到出路,迫不及待地涌出来,喷了薛敬一脖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前方血浪纷涌,不杀光他们,就得死。
“我好疼……”
他一只脚踏进鬼蜮,还没挣脱出来,人半醒半怔,浑浑噩噩地喊疼,却也不知道到底哪疼……他看不清事物,耳朵里全是啸鸣,浑身痉着,呻|吟不断从含着血的齿间溢出来,像是上满了剜肉的酷刑。
……
直到一声声“二哥哥”如光丝般飘进耳蜗,他这只断了翅的蛹蝶,突然被裹缠进密不透风的热网里,耳垂也被那人温柔地吮着……
“唔……”
殿下吮得又馋又烈,像噙住了乳|尖的奶豹,打死都不愿意丢。
二爷忍不住了,回头张嘴就咬,与他的齿关撞在一起,舌尖一碰,深得像是要咬烂彼此的喉肉……
随即一路往下,噙血的牙齿不受控地往他脖子里钻,顺便咬着他问,“活的?”
“活的……”殿下被他下牙冒头的齿尖磨得又麻又疼,顺势将他从捞起来,因为甬道太窄,只能用腿根撑着,半悬空着逼他坐在自己身上。
肩肉上还嵌着他的牙齿,薛敬便只能顺势歪头,抬手去捋着他的后背,一寸寸筋肉往下揉,混着急不可耐的粗喘,用气音说,“给我个痛快的……”
浮沉孽海,蜃宇遥不可及。
方才在刑椅上受罪的时候,鞭子一次次落下的时候,差一点被薛韫生吞活剥的时候……都没像此刻这般后怕过。
可二爷不敢用力,忍耐着,只敢隔着血衣,用牙齿扣着那层血皮使劲磨。
“给我个痛快的……求求你……”殿下魂不守舍地央求着,愈发燥怒,“快点……二哥哥……”
二爷忍不住了,齿间狠狠一扣,薛敬肩膀上快要暴虐的血筋破了,鲜血涌出来,溢满了整个唇齿,蛰得他几欲窒息。
心原烧着了,孽罪燎原。
逼仄的甬道霎时像是灼起团团烈火,催情炼欲,灼烧着彼此身体里每一根放肆纠缠的血脉。杀戮中每断下一刀,都会在余生的睡梦里留下一道魇痕,永生永世地烙在那,致死方休。
二爷:“我快活不成了……”
薛敬:“那一起死。”
随即,殿下滚烫的热吻不断地落在这人的眉心、眼皮、鼻尖、和唇间……最后剥开那一层层被血浸透的衣襟,在血红的蕊尖上湿漉漉地啃……
拼命想要吸出点什么。
魂也好,血也好,自己的命也行。
“要不就这么痛痛快快地死在一起吧……”
二爷双眼迷离,如跌进了永无尽头的深渊里,苟延残喘。
他手上沾满了鲜血,削肉成池,折骨万根。
堕身成人,又跻身为鬼,没有走过一条活路。
……
心尖被咬痛了,二爷魔怔般去撕那人黏在后背上的衣衫,指甲不受控地抠进他后背的皮肉里,一用力,就听薛敬一声痛吼。
这一声,算是彻底将两人喊醒了。
……
二爷反应过来,急忙松了口,迷茫地抬起头,这才看见薛敬满身鞭痕,像是刚从血海的彼岸赤着脚趟过来的。
“你……”二爷愕然一惊,抠进他后背的指甲蓦地松了。
“我没事……没事!”殿下连忙凑过去,哄着他,“你换个地方抓,我——”
话音未落,头狠狠往右一偏,左脸皮火辣辣的。
二爷毫不留情,用力甩了他一巴掌。
殿下喘了口粗气,转过头,就看见一滴血泪清晰地凝固在那人的眼尾……
“季卿……”他吓得脸色一白。
二爷气疯了,浑身发着抖,咬紧牙关,一字一颤,“我说没说过,我拴着的‘饵线’,不准自己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