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一、杀佛顶视如来(13)
浮屠塔,九层深。
山塔最底层,一间潮息泛滥的囚室里,飘荡着经年腐朽的血气。
环石壁四周摆放着一圈血迹斑斑的木柜,有些柜门歪歪斜斜,合不拢,半开着一条缝,里面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牍”。
正中的圆形石台上放置着一张囚椅,椅身坐高三尺,刚好是薛韫的身长。
这张囚椅上不知道坐过多少人,残碎凌骨满布,血污覆盖椅身,凝固一层,又会有新的一层叠上去,就这样经年累月,厚厚地结成了无数层粘稠的血皮,跟秋月里霜打的梨膏似的,凝固得久了,用指甲抠都抠不下来。
薛敬被绑在这张囚椅上,铁链从他四肢的腕间扯出来,高高地悬挂在四面墙壁的石环上。整个囚室就像覆盖着一张巨大的蛛网,而殿下就是那只被血眼狼蛛扼困在网心的猎物。
一名刀客使尽全力,用牛犀制成的鞭子,一鞭一鞭地抽在他的前胸、后背,已经快半柱香了,不知道抽了多少下。
薛韫就在旁边一眨不眨地看着,方才被这小皇侄激起的怒火似乎在这顿怒甩的鞭笞声中暂时消解了。可惜没听见这人的惨叫声,也不知道这小子哪里来的胆魄和意志,被蘸过盐水的皮鞭狠狠地抽了这么久,人都快废了,竟还咬着牙一声不吭。
“真会逞英雄。”薛韫恶狠狠地咒骂。
突然,薛敬痉挛一颤,低头呛出一口血,喉咙鼓动了几下,晕死了过去。
薛韫的左眼皮狂跳,一时还真怕把这小子抽死了,赶忙朝刀客示意。于是,回荡在山塔里的鞭笞声终于停了。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晃了晃薛敬血糊一样的手臂,突兀的动作略显幼稚,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幼童非要缠着哥哥陪他玩。
突然有一下晃得很了,殿下浑身抽动了一下,人却还没醒透。
“浇醒他。”
确定人没死,薛韫长出一口气,背着手,恢复了长者的姿态。
随即,一盆刺骨的冷水倒头浇下,薛敬被冻醒了,胸膛往前一拱,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呛了好一阵才停下。他淋了一身血污,人几乎跟那张椅子融为了一体,带着冰碴的血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往下淌,一滴一滴溅落在脚面上……
可即便如此狼狈,这年轻人依旧背脊挺拔,稳坐如钟。眸心始终燃起一团让人畏惧的烈焰,酷刑之下,还在顽强地烧着。他因为剧痛,在身体强行抵御鞭笞时,胸甲被起伏鼓动的心肌胀破了,隔着浸透鲜血的深衣,结实的胸膛一起一伏,带动着皮肤下隐隐滋裂的青筋,火星子都快要迸出来了。
这人从头到脚像是经天人手悉心捏塑的完美瓷胎,五官端刻,四肢修长,连一寸发丝都没生错地方。标致,清俊,还不失苍龙俯世时独断乾坤的狂逆和霸道。
“小皇侄,你可真有福气,脱生了个好胎。”
薛韫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个石土做成的灰色泥偶,此刻就抱在怀里,像是正温柔地抚摸着一只驯乖的野猫。可分明,那只泥偶的脸已经被他用刀刮花了,头顶用人发精心盘成的发髻里,却还悉心地插着一支淡金色的海棠玉簪。
薛敬费力地抬起头,咬死的唇齿一张,侧头淬了口血,“方才不是说要一刀一刀剐了我吗……小叔这是,改主意了?”
薛韫笑了笑,费力地爬到薛敬对面那张和囚椅一般高的椅子上,就算双脚悬空,挨不着地也没关系,只要能表现得跟寻常人一样就行。
“小叔方才气急了,一顿鞭子倒是给我也抽醒了,冷静下来一想,还暂时不能剐你。”薛韫盯着这人,眼中闪烁起艳羡的光,呢喃着,似已迫不及待,“我在想,要是把小皇侄也制成人牍,可比柜子里那些丑东西上成多了,你的血脉至纯、至阳,还与我同宗同根,说不定能管用。”
薛敬虽然一时不明白这老疯子说的“人牍”是什么,但四周半开的柜子里装的东西他早就看到了,加之薛韫先前亲口说过清平县屠城的过往,猜也能猜个七八分——“人牍”,应该就是他这些年采割来的“金寿塔”。
屏息凝神,薛敬发现此刻山顶的激战似乎已经停了。这里是山塔的最深处,不确定是因为密封的石室隔绝了山顶的乱战,还是二爷他们已经拿下了杀佛顶。
“人牍?”薛敬有意拖延时间,将目光浅浅地挪回薛韫的身上,蔑然一笑,“把人削成竹简,像字画那样珍藏起来?小叔,您这吃人想喝人汤的臭毛病,还真是一点都没改。”他又瞥了一眼薛韫晃荡着的小脚,笑意更沉,“怎么?把侄儿的胳膊和腿剁下来,缝到您自己身上,您那双脚就能挨着地了?那这椅子要是再长高点,您是不是还要爬上丹陛,拱上龙座,把天下人的手脚都剁下来?”
“你——”薛韫的脸一瞬间被怨毒的凛冰覆盖了。
“小叔,您悠着点吧。”殿下惜字如金,怜悯似的告诫道。
薛韫听出他语气中的蔑视和不屑,蓦地跳下椅子,被惯性带着直冲到薛敬面前,狠狠地砸在他被铁环勒伤的手腕上,薛敬闷喘着,浑身剧烈发颤。
薛韫够不着他,只能垫起脚,双眼血红,嗓音嘶哑怨毒,“你没尝过生不如死的滋味,没被人扼进泥潭,嘴巴、鼻子、眼睛、耳朵里塞满泥种,你没被人在那个破院子里一监|禁就是二十年,没在火里烧过,开水里烫过,没被浸过金笼让他们糟蹋过……怎么敢……怎么敢这么侮辱我!母胎不全,我就用刀斧逆天改命,人身不整,我就削下来再接上去,看谁阻止得了我!”
薛敬忍过锥骨般的剧痛,口齿间含着血,“小叔,您高抬贵脚,踩着我了。”
薛韫狼狈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脚正踩在他左脚的脚面上,然而自己的脚掌只有他脚掌的一半大,垫着都不能和他平视……
薛韫气疯了,拳头发狠地砸下来,一下跟着一下……
薛敬的手臂上青筋暴跳,强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能捅烂心肺的的刀斧。
“小叔,有些命可以改,唯有母胎脱生这条天命,不能改、不能逆——得认。”
“我偏不认命!”薛韫咆哮着,恨不得将对方的心口剖开,一块一块挖出心肉,咬烂了再吞下去,“人身九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儒,八娼,九丐……却没有一等让我薛韫容身,凭什么要我认命?!”
薛敬盯着他,血祭一般的眼神,“不认,您就会像陆向林、陈维真他们一样,此身生作牛马,死无残碑,永世被镇在这孽塔之下,生无路,死无门!”
“生无路,死无门……”薛韫喃喃地念叨着这六个字,惨烈地发着笑颤,“好,很好……侄儿说得对,那就让这天下人全都裁作三尺身,一并殉葬吧……”
他的手心轻轻地覆盖在薛敬手臂翕张有力的肌理上,像是狗舌下贱地舔过泛滥血气的糜果,一寸一寸轻柔地爱抚……他羡慕极了,指尖过处,好似能触摸到年轻人皮肤下,那一股股滚热涌动的血脉。
“待岭南王下来,我就将有两尊最漂亮的人牍……同宗同血,真好。”
……
这时,一名刀客快步走进来,“禀王爷,烈衣带着岭南王入塔了。”
薛敬心里一沉,默默地攥紧双拳。
薛韫短暂地收回那股疯劲儿,问刀客,“他带了多少人?”
“就他们两个。”那刀客又道,“可是……我等刚要靠近与他交涉,他二话不说立时拔刀,还让我们也给您捎句话——”
薛韫转过头,“什么?”
刀客道,“他说——‘佛祖的金莲座下脏了,来替他老人家杀杀虫——八十一只金丝蚕,我一只一只剥。’”
薛韫回头看向薛敬,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团血棉花,浑浊地笑起来,“那就让二将军先剥着吧……八十一尊金身,他剥得完吗?”
山塔一层。
一束金光从金莲心垂落,映彻在二将军擦落血穗的右眼尾,燹刀划破一尊金身刀客的咽喉,刀刃嵌进他的脖骨——“咔嚓”一声,下刀毫不留情。
那人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跟旁边几名死透的刀客滚到了一堆。
岭南王在烈衣身后不远处,被他用细铁锁拴着,自一路下塔,烈衣这疯子拔刀就杀,见人就砍。方才那名刀客应该是上前传话的,结果口都还没开,眨眼的功夫,血就从他脖子里喷了出来,有几滴还溅到了自己身上。
岭南王吓得双腿发软,不断想往后退,“你、你怎么不等他们说话就动手!”
“懒得听犬吠。”二爷扯了一下铁链,拽着他就往山塔二层冲。
又几名刀客上前挡路,在拐弯的石阶上与他缠斗起来,燹刀一路向下擦过石壁,刺烈的火花断陨断灭,正好碰到二爷手里准备好的火筒——火捻擦燃,“滋啦”一声!漆黑的甬道里若磷火一闪,顺着墙底散落的硝石,似火螣斩尾般狠狠一甩,火线沿着阶梯蜿蜒迸溅——骤然,眼前一片白光!整个山壁剧烈一抖,一块石斧从天而降,竟然是层与层之间阻路的巨型石门!
“快闪开!!”刚刚从一层冲下石阶的刀客大叫一声,纷纷后撤,却刚好被砸地碎裂的石门阻隔了下行的去路。
“他是要一层一层地把山塔的通路炸断!!快阻止他!”
数柄铃刀不断于身岸劈落,二爷挥斩着那柄着了火的封刀,与左手的短匕相配合,刀光激闪、幻灭……如消孽除祟的明咒,亦如劈秽断邪的快斧,反复周旋于鬼丛,偏要撕裂那张覆盖于界山顶上虚缠盲足的血网。
他手腕上那条青色发带已经彻底被鲜血染红了,却始终将他的手与刀柄牢牢地缠在一起,自始不离不分。
这座明光救渡的“济世塔”,塔尖向下,如从云泥倒栽进尘世危山,灌满了久违人善的阴魔。可这人偏要踏着泞血的塔阶,左右俊容一明一暗,步步祭杀,刀刀见骨,似镇恶忌生的鬼,又如舍身成仁的佛。
“不行,近不了他身!先杀岭南王!”一名领头刀客咆哮道。
“可……可孝王要活的!”几名刀客犹豫着不敢落刀。
“孝王是要削骨制牍,他手里现下已经有一个了,这岭南王要是不杀,咱们统统都得死!上头也不会放过我们。”领头刀客怒吼道。
岭南王左右一看,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又见烈衣正在转角处与另外几人周旋,吓得立时要往他那边靠拢,一名刀客快速出刀,眼看就要劈在岭南王的左肩——
突然,一个身影闪到他面前,惨白的指骨一把扼住那刀客的脖颈,好似从泛滥着鬼潮的阴土里活生钻出来的一朵血祭幽昙。岭南王眼前一黑,就见烈衣左手的短匕蓦地扎进那人的侧颈,顺势向胸前快速划落,裁纸似的将那人自上而下扯裂,腹肠流了满身,心血喷了岭南王一脸——“啊啊!你!!”
“不想死,就跟紧我!”
二爷一声断喝,又两人一左一右地杀过来,他索性弃用短匕,拽着绑有岭南王的铁锁向自己这边用力一扯,甩转几圈,套在左边那刀客的脖子上,一扯一别!
“呃——”
“啊啊!”岭南王陀螺似的转了几圈,与那扭断脖子的刀客额头对额头,撞了个头破血流,“烈衣,你这疯子!!”
二爷充耳不闻,抬手断劈人潮,血雾团团炸开,无数金身相继倒在血泊中。
他踏着血阶,一步步下到山塔二层。
“薛韫在哪?”燹刀架在一人的脖子上,凝血的双眸与他对撞。
那刀客吓得魂飞魄散,脱口而出,“九、九层囚室!”
二爷周身似结了一层冰网,攥住那人的脖子,“去告诉薛韫,岭南王在峰塔二层,让他拿人来换——我要囫囵的,敢掉一片指甲,他薛韫剥一层皮。”
“我……我……”那刀客霎时脸色惨白。
“嗯?”二爷看着他。
“他……他刚让人抽了靳王殿下六十多鞭子……已经、已经抽完了……”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额角青筋暴跳,号谓“仁慈”的最后一丝光斑彻底于眼底消弭,指骨蓦地一缩——“咔嚓”!
——“罢了,不用报了。”
随即火刀旋起厉风,血絮漫天,雪花般片片削落。
——“一起死。”
浮屠塔彻底化身为一根倒栽云霄的堕天杵。
自此,孽账赊命,贱鬼无渡,苦塚无封。
祭奠枯魂的战门大开着,金莲座下爬过一只只养不熟的金丝蚕,它们倒吐着蚕丝,将自己裹缚成一个个无可救药的茧。
八十一尊金身,二将军像是剥银葱那样,偏要一层一层地往下剥。
他眼底幽幽浮起一层生寄死归的妄尘,刀锋再无慈忍。
穹顶一战后,二将军再没这样一刀、一刀……剐血似的杀过人。
整个山塔回荡起戮杀孽畜时才有的惨叫,听久了,倒也不觉刺耳。长年寄居血蛹的活蚕偶尔破茧时,也能发出这种四分五裂的妙音。
逐渐,鲜血顺着石阶往下淌,形成了矮瀑,一层叠着一层……
二爷飘起的长发不慎卷上铃刀的刀锋,有几丝断发飘落,他索性解开裹缠着燹刀的发带,右手握紧刀柄,左手将长发束起,在后脑绾成一个髻,微启的血唇轻轻抿着带尾,一扯一缠,利落地打了个死结。
然后从后背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翎羽响箭,硬弓架在手臂上,刀收、装箭、扯弓——翎羽一震,响箭腾空!
骤然,穹顶明光皎彻,洞彻山塔的箭光如一道覆灭银汉的陨星,篆闪出血迹斑斑的金莲座下,久未镀色的阎浮檀金。
紧接着,一阵刺耳蜂鸣——“咻!”
山塔九层。
一盆又一盆的冷水倒头泼下,薛敬的睫毛上全是冰碴,浑身剧烈抽搐。
薛韫说,要将他这身脏污洗净,削成这人世间最干净的一尊“人牍”。
忽然,囚室四壁震了一下,浮土不断掉落,第一支鸣镝炸裂的响声与山石共振,带着鸣彻塔宇的信音,蛛丝一般钻进薛敬的耳朵里。
二爷攻塔了……
薛敬攥紧的双拳一张一合,手臂隐隐用力,想尝试撑断那两条禁锢着手腕的铁环,然而根本挣脱不开。脚腕就更不行了,他左腿肚上还扎着一根枕骨钉。
看来还是得从这老疯子身上下手。
殿下费力地睁开双眼,看见薛韫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正不急不躁地哄着怀里的灰泥娃娃。他此刻才注意到那娃娃头顶的海棠玉簪,竟然是点翠的……
难道……
他轻轻闭上眼,收敛心神,试探道,“小叔方才说,人身三六九等,却没有您一处容身,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薛韫动作一滞,果然被他的话音吸引了,“你什么意思?”
薛敬甩了甩额发上的冰碴,费力一笑,“人都说,幼豺尚含清乳,病犬也有家温。就算天地不仁,万物刍狗,活着一刻都是受罪,不是还有一条死路吗?”
“死路?”薛韫长叹一声,惨然一笑,“我试过的,无数次……”
他像孩子般,开始念叨起这些年的委屈——
“出生时,我一个怪胎,原本是该被活埋的,死的却是那些接生的医官;”
“百天时,我被薛广义秘密丢进火场,又被母妃用命保了下来;”
“随后我被关进牢院,一直熬到二十七岁释放,故意泼脏了黄道宫里薛广义的寿仙图,以为终于能死了,你父皇又救了我,还派我去西北清平当他的傀儡;”
“在清平,五王拒绝了我的投诚,还是没杀我,却将我装进‘金笼’,当成谄媚卖笑的怪物,供那些外邦人取乐。清平屠城,全城的人都死了,我还活着……”
“再后来,薛峥登基,因为对我那些年与五王战部来往密切心存芥蒂,美名其曰留我在宫中修画,实则又将我软禁了十二年,直到赐我封号,派往应忠。”
……
薛敬惨笑着,“我薛韫恨不得掘了他薛广义的坟,吃他的骨,吸他的血!可你父皇却逼我‘尽孝’!”
……这个赐封的“孝”字,多么的讽刺啊。
他反复说着生无路生,死无处死,活着是受罪,梦里都如凌迟。
他怨毒地念叨着这些年来步步为营的委屈,像小孩子弄丢了心爱的布偶,只会坐在老板的店门前撒泼。
“‘吾以骨血代偿,愿吾儿残身封神,百岁寿甚’。”薛韫低下头,看向怀里的泥娃娃,怨念地笑起来,“母亲,您为何要发下这样的毒愿,让我此身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两滴血泪从他的眼角挤出来,又被夹进鼻骨边深刻的岁纹里。
薛韫温柔地笑了笑,眼神却异常凄冷,扶起泥偶,给薛敬炫耀般摇了摇,“这是我削的第一个‘人牍’——用我的母亲。”
那只海棠玉簪在娃娃的头顶摇晃着,是后宫嫔妃的发饰,镶着点翠。
果然,这只灰泥娃娃是拿秦夫人的骨灰制的。
薛敬抿唇吸气,“你可真是个疯子……”
人世一切怨憎会,相爱相杀。
秦夫人当年拼上全族之命,从火胎里保下的怪儿,非但没有对她感恩,反倒亲手掘出了她的一捧骨灰,削成了第一尊“人牍”。从此以后,薛韫将自己的三尺残身押上刑台,铡斧始终离后颈三寸高,因为母亲临死前发下的大愿,一个甲子过去了,那柄活络着将掉未掉的断头斧,始终没有落下来。
于是,他成了这座倒插的佛塔下,唯一一只不会被佛光普照的恶鬼。
“我是疯了……早就疯了……谁让她把我生成这副鬼德行,又不肯我痛快去死?她临死前还咒我呢……要我活够百岁……她好狠的心……好狠!”薛韫的嗓音近乎撕裂,“她、薛广义、还有你那个道貌岸然的皇父,整个薛氏皇族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
“懦夫。”片刻后,殿下轻笑着说。
薛韫的头皮差点裂开,箭步冲过去,砸在他两侧的铁环上,“你说什么?!”
“我说你薛韫是个懦夫。”薛敬抬起染血的双眸,默默反转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奉劝道,“人活着,能活成个手脚健全的人,就要学会别给别人添麻烦。你死你的,活你的,削你的骨,改你的命,随便你痛快,但是你没有资格削别人的骨,改别人的命!”
利用锁环内仅有的一点空间,殿下忽然反手攥住薛韫细弱的手腕,压在了自己的手心下。薛韫毫无防备,一时挣脱不开,只能任由他掌中的血污流了满手,他平生最恨与人触碰,登时崩溃大叫,快要将山塔的天顶震出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