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薛韫沉默了。死寂的地下石窟里,只剩下靳王克制无声的闷喘。
薛韫走回没有火光的阴影中,幼弱的身躯仿佛一个枯槁的纸娃娃,他古怪一笑,轻叹道,“乖侄儿,你可当真生了一颗玲珑心,也不知是跟谁学来的这些揣度人心的臭毛病。”
靳王露出理所当然的微笑,故意琢磨了片刻,玩味地打起趣,“嗨,打小需要侄儿无时无刻揣度心思的,也就那么一个人罢了。那人才真真生得一副雪胎骨、玲珑心。至于闲杂人等,够不上侄儿费这番功夫。”
言下之意,他薛韫不配。
薛韫一声冷笑,心知肚明他说的“那人”是谁,不急不恼,也不接话,只是眉眼含笑地望着他,“反正侄儿今日也出不去了,不如小叔就把你想听的睡前故事,一五一十地讲完——”
只见他退后几步,垫着脚,费力地将黑暗处一簇还未燃起的火把点亮,火晕照拂的角落里,摆着一个锈血斑驳的铁笼子。
他走到铁笼前,脸上露出厌恶之色,“没错,清平县遭五王屠殁之前,我确实曾向他们示好。我薛韫从来不是什么伟岸坚贞的英雄豪杰,尽忠职守是做给你父皇看的,若想不被拿捏,安稳地活下去,就必得先发制人——至少我当时天真地这么想。”
他叹了口气,在笼子前踱起步,“于是我将京师的消息传了一部分到五王战部,算作示好的投名状。时值五王刚刚兴兵,正需大量扩充军备,以赢惠王,哦,就是我那位大哥,以他为首的五王大军好不容易达成了暗中与北鹘军府的协议,决定帮助彼此开辟一条从南到北锻兵养军的水路——”
靳王微一沉吟,想必这条水路就是多年以后岭南王吸纳五王旧部,利用他们的“残蜕”顺势复兴的“金丝带”雏形。
“可惜,起初他们与北鹘军府的榷商并不顺利。”薛韫继续道,“谈判的人名叫耶金汗,呼尔杀你认识,耶金汗就是他的表叔。那耶金汗生性残虐,让人到处给他搜罗南朝坊间的‘稀罕物’,用以交换他最初承诺下的,供给五王战部的一百匹金标战马。”
“‘稀罕物’?”靳王听出不对劲,立马看向薛韫身后那个铁笼子。
薛韫一声长叹,伸手攥住铁笼骨上斑驳的绣血,突然咬死牙关,“于是我那五位皇兄竟将我骗了来,和其他九十九个孩子,分别锁进这样的铁笼子里,就像前朝民间虐杀乞儿,当做采生折割的四不像,谄媚地‘献’给了那个疯子。”
靳王隐隐蹙眉。
薛韫打小因为佝偻的残身和畸形的长相,为皇族宗室嗤之以鼻。在他们眼中,这个天生残缺的小皇子是象征亡族的凶煞,招致杀戮的祸根;但在五王的眼里,他们的小皇弟也可以变废为宝,成就那株为得宏图霸业博君一笑的“遮羞草”。
此刻,那个灌满了人血的“温笼”好似铺满了整个石窟,正关着一个个撕裂惨叫的幼猿,他们不人不鬼,不生不死,被糟践成一无是处的烂泥,拼命挣扎着想从狭窄的铁杆中爬出来,又被人抽了骨似的硬塞回去。
正座上那头披着金袄的恶兽,不断地发出尖利刺耳的疯笑,在淫佚靡奢的沸汤里析骸以爨,浇筑成一个个剥净灵肉的怪儿。
——竟还是同根同血的兄长,亲手奉上的。
薛韫回过头,讽刺地笑起来,“可我们都这么‘卖力’地伺候他了……那耶金汗还是没把一百匹金标马给他们……”
他挺起背,学着耶金汗的样子,指着空无一人的铁笼子,阴恻恻地说,“‘这么大点的玩意,值不得一百匹金标马,身量不够,倒是和我族的战犬差不多高。’于是,战马没捞着,倒是拿‘我们’换回了一百条看门狗。”
说到这,薛韫发出刺耳大笑,“残身配残命,好不快活……哈哈哈……”
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往自己身上泼溅污言秽语,恨不得将自己糟践成一无是处的脏畜。他双手捧起,像是要对天公奉上一颗活蹦乱跳的肉心,虔诚又鄙夷地尖叫着,“我匍匐在地上,求他们……我拼命地求……求他们放过我……可他们不肯……他们将我关押在清平府的死牢里,狗一样拴了半个月。”
那些北鹘荒蛮癖性怪异,为得霸业不惜羞辱同族的五王战部更是凶残。
一百个“笼中儿”被清平人称作“金寿塔”,为北鹘军府骄奢享乐之后,继续被挂在城墙根,引来行商走马的贵贾驻足围观。他们成了清平县人茶余饭后笑骂的谈资,只需要灯笼似的挂在那,就比街头巷尾卖艺杂耍的赚回的赏银多。
于是就这样,这些“金寿塔”在为五王战部攒回一百条战犬之后,又一次为他们赚足了军饷。军备源源不断地扩充,死一个,就有一座“塔”补上去。
从清平外扩至郾封、祈州、万安、濄城——长关四镇的贵贾纷纷慕名而来。
传言说,围观“金寿塔”的人太多,需踮起脚,才能从黑压压的人堆里看清一二。甚至有富家少爷为求一观,不惜以重金打赏,将那些“金兽塔”买回家,再换安些不同种类的兽足,变着法子地折磨把玩。
终于捱到泽济二十七年夏至,五王兴兵,斩|马|刀落下的那一刻。
夏至夜,热风袭袭。
第一声折骨杀身的惨叫来自于一只出笼的鸡。
清平县一夜之间惨遭屠戮,城民长年以血肉养肥的军患,终于自己也成了首杀试刃的磨刀石。阵阵哀啸传出,木栓险些封不住城门,不断有城民想撞开逃出去,又被五王战部抓回去断首砍足。
他们杀红了眼,不论男女老少,牛马猪羊……
哀途不见晨昏,热浪催腐的尸山上,鼠蝇乱舞,秃鹫飞落都无处下口。
据传,五王战部连屠七天,清平县的尸骨堆积成山,血水从城墙的砖缝里涌出来,汩汩如红泉。
……
“那您又是怎么从那个笼子里逃出来的?”
薛韫收起疯笑,恢复了镇定,“清平陷落前夜,我先前一直修画的道观里,有几个老道人偷偷把我救了出来。他们说五王战部已经封锁了进出清平的各大关隘,要在拿下清平后,继续将长关四镇收入囊中,建议我在几个道童的掩护下,将战信引在道观禁杀的贤文里,偷渡回京。可我没有立刻答应——”
“为何?”
“因为作践过我的清平县人,还没死绝呢。”薛韫阴瑟瑟地笑起来,瘦弱的指骨掰着笼子上的锈锁,森然道,“我得亲眼看着五王大军屠城之后,再像模像样地‘逃’。”
靳王强忍愤怒,“所以你就这么看着他们——”
“没错,我就躲在城墙上,亲眼看着他们一刀、一刀屠尽了清平全县两万三千五百一十三人,三千零一条恶犬,五百五十头驴,二百三十七匹马,和五千多只不会打鸣的鸡。”得逞似的,薛韫心满意足地笑了,“七天,他们屠了整整七天的城,我就一眨不眨地看了七天的戏。等我看够了、解恨了,这才换上道袍,将道观贤文揣进袖子里,装作刚刚逃出来的样子,‘冒死’冲破了五王大军的围杀,将战信成功送到靖天,成了你们口中人人赞赏的‘响哨人’。”
“……”靳王倒吸一口冷气,只觉毛骨悚然。
薛韫明明可以在屠城之前逃出清平,讨来援军阻止这场杀戮,可他却竟然活生生地在城里坐观了七天,直等五王大军杀过瘾了,再装模作样地上演他的“英雄戏”。
“怎么样小皇侄,跟你想象中的睡前故事不太一样吧?”薛韫昂起头,负手而立,“没办法,荒史谗言总是与真相史实大相径庭。有时候你受尽了委屈,可不就得忍着、捱着,过后再想办法一点点解恨。所以我把这个铁笼子带了出来,这一路走哪带哪——从京城到应忠,再到蒂连山,最后来到这川渝界山,这铁笼上的斑斑血锈时刻提醒着我,这世上无一人能于你搁浅时无欲无求地伸出援手,都是活生生的强买强卖。”
“耶金汗的皮是我活剥的,九龙道一战三年前,连纵呼尔杀夺取北鹘军权的时候,我借了他的刀。但我嫌他脏,剥了皮后就挂在他的丰碑上,让他养活的一百条战犬去咬,吃净了再分尸。”
“云州西山穹顶,九龙石门上那五条金龙的眼睛,也是我挖的。我就踩在门边的那个石鼓上,垫着脚,一刀一刀地剜。我不光挖了石龙的眼珠,穹顶地陵的南耳室,那五口棺椁里封着的五王尸骨,他们的眼珠子也是在殉葬之前,我亲手剜下的。穹顶一战时,你都看见了吧?”(前情:434章)
“难怪……毁尸掘目,封棺殉葬,泄愤啊。”靳王恍然大悟,“想必佛生堂地底石室的汉白玉石龙,也是您掘的目。”
“那个还真不是。”薛韫道,“高凡不让我进佛生堂,说那是姚疆生前与他独处的私楼,在原址上重修的佛堂——‘流着薛氏皇族血脉的人,不配踏足。’他亲口说的。就连我这个为他卖了这么多年命的‘九龙铃刀’也不行,我也不明白他纠结个什么,姚疆人都死了,骨头都风干了,还当他自己情深意笃。不过也罢,随便姓高的害相思病,反正我与他各取所需,互利互惠——我助他养活姚疆生前留下的‘春穗子’,他助我屠灭薛氏皇族——”(前情:452章)
靳王心里“咯噔”一下,忙问,“什么叫‘春穗子’?
薛韫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小皇侄,你还不知道吧?当年五王陷灭鱼子沟后,姚疆被困九川,你们所有人都以为他和他的残部覆灭于九龙道,但其实,九龙道那一战的火屑子没有彻底劈死他,他重伤后被高凡救走了,秘密送到京畿的黄道宫里,又苟延残喘地多活了三个月,留下过一只‘春穗子’,就养在蒂春瓶里。等他惨死后,灌了一地的‘金汤’。”
“什么?!!”
这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靳王脸色一白,话音发颤,“你是说……姚疆曾经留下过一个遗孤,还活着——谁?”
忽然,左右石壁震荡,脚底的石子剧烈发颤,头顶那方天井像是正在被人用猛烈的火|药狂轰滥炸,想要将那朵金莲炸开。
“小皇侄,看来救你的人急了。带下去。”
薛韫扬了扬手,立刻有几名手持铃刀的鬼面人从他身后的黑影里窜了出来,将靳王双手一别,狠狠绑在身后,拖着他往甬道深处走。殿下被他们撞得一个趔趄,疼得他龇牙咧嘴,手臂狠别着,只能被推着往下走。
薛韫走在最前面,石阶下行。
这里到底有多深……殿下一边被推着往下走,一边想。
头顶的爆炸声已然空远,下行的石阶上全是湿漉漉的泥水,这显然已经是杀佛顶的山壁内了,原来山顶那朵金莲下的石窟竟被太平教的人挖穿了这么多层,每下一层都有会一道厚重的石门在他们身后闭合,总共关闭了九道,他们才停。
走进一片黑黢黢的空地,连灯都微弱得可怜。
好浓的血腥味……殿下轻轻吸了吸鼻子,好像是从薛韫身后的甬道,被细风带着飘过来的,这地下九层深的地方,怎还会有风?
正想着,两名刀客忽然猛一拽他手腕上的绳索,将他拖到墙边,殿下闷哼一声,低头对薛韫说,“您就这么折腾我?咝……侄儿可没遭过这罪,琉璃咯嘣一个,要不您先把侄儿这枕骨钉的毒解了?我怕我一个不小心,等不及就折了……您还怎么拿我去换人?”
薛韫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个头够不着,就只能命他跪下。
两名鬼面人立刻照着靳王的后膝狠狠一踹,殿下闷哼一声,差点单膝磕在石地上,还好他左膝向前一撑,人硬是挺着背骨,没弯没折,宁死也不跪。
“跪下!!我要你跪下跟本王说话!”
薛韫最看不得这种身材高大,肩阔身挺的天之骄子,他发了疯地嫉妒。
“跪下……我要他跪下来……”
两名鬼面人再次狠踹,一下跟着一下……可殿下的膝骨就如僵楔的碣石,无论如何踢砸,就是不弯。一名鬼面人从袖子里抽|出枕骨钉,毫不犹豫洞穿了殿下的右腿腹——枕骨钉没肉三寸,血洞有拇指宽,他硬是忍着,一声没吭。
“跪下,我让他跪下——”
殿下强忍钻心剜骨的剧痛,屈膝一半又硬撑着站直,枕骨钉彻底钉穿进肉里,血流了他一腿肚,他非但没嚎没叫,竟还惨兮兮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薛韫被他毛骨悚然的笑声弄得烦躁,抽搐着质问。
“我笑你这样子太便宜,手段太下作。”靳王的五指一根根攥紧、舒张、再攥紧……骨节咔咔作响。他挣着桎梏调整站姿,居高临下地睨着薛韫,笑得更加讽刺,“小叔,咱们老薛家的血脉虽说不怎么干净,龌龊事干得太多遭了天谴,但再怎么说,您也是正统的皇亲国戚,没理由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下,为他姚疆养‘穗子’——又不是您撒的种。”
这最后一句话彻底触怒了薛韫。只见他脸色一白,毒蝎剿尾般炸了一身的血脓,抬起小手,怒指着靳王,“你竟敢侮辱我!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杀我易如反掌,我不都落在您手里了吗?”靳王打断他,阴沈的笑声似能震穿薛韫的心肺,“小叔,您为了捣烂这恶臭的薛氏江山,不惜贱卖身魂,与那石缝里的蛇蝎为伍。六十载兴替一个甲子,那些明州九镇的遗民不惜一切代价为你们养兵、运砂,死无可死!一个个活得比孽畜还不如。可您呢?您竟然用一个光鲜亮丽的替身蒙蔽了他们这么多年,还大言不惭地在他们面前自伪神佛,逼他们鼎力膜拜,用狗屁教义‘伐毛洗髓’!您可真是不折不扣的英雄身,仙佛命啊。”
薛韫剧烈发抖,软薄的指甲抠进掌缝里,却连掌皮都抠不烂。
“小叔,大树檐下无孤草。”靳王闷喘着,被涌进舌根的血气呛了两声,可他笑意不减,“他高凡都亲口说了,您的身上流着跟侄儿一样的脏血,除非把自己的血放干,否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过不了几天,这瓢子脏血又会灌满一身。要不您就找一根结实点的绳子,再投一次胎?怎么总跟这辈子过不去。”
“你住口!住口!!”薛韫惨叫着。
靳王一点不吃他发疯这一套,自顾一笑,“小叔,你我这身血脉,这辈子死生往复,没得逃了。您觉得他高凡会把您一个人摘除在外,不把您当薛家人看?在他的眼里,您和我一样,都是那九龙石壁上的其中一条残龙,总有一口棺椁是等着为你我封的,无论您贱卖多少条命给他,他都不会放过你。”
薛韫的脸皮凹凸不平,像被烈火糟践过,“我从来没指望高凡能放过我,可我薛韫要活,没人拦得住。”他血淋淋地笑起来,脖子上一层层肉褶跟剥了皮的蔫果似的,“小皇侄,在那朵金莲座下,我让人凿了九层石塔,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浮屠’。浮屠塔都是用来供宝贝的,我这就给烈衣留一条塔缝,让他把岭南王这个‘宝贝’也带下来。”
靳王看向薛韫,脸色一黯,“老薛家糟的瘟,就让咱们自个解决,何必牵连外人?”
薛韫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乖侄儿,姓烈的是外人吗?我怎么听说,你为了他,连行将都敢吞。”他露出僵硬玩味的笑意,孩子似的歪起头,“乖侄儿,我只给他一个时辰,这塔里有八十一尊金身,他要是敢带兵下来,带一个,我就剜你一只眼,带两个,我就剜一对。去吧,去告诉他。”
“是!”旁边一名鬼面人领命,立刻便要转身——
“慢着。”靳王冷冷地扫了那鬼面人一眼,似有似无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就麻烦阁下多捎一句话给他——找条绳,拴着岭南王,大哥胆小,一闻见血味就跑。再嘱咐他,石塔下凉,下来的时候多穿点。”
薛韫发了疯地冲过去,两名手下一把将靳王按下来,薛韫这才够得着他的衣襟,一把攥住,一字一顿地羞辱他,“你当我这是什么地方,打情骂趣的词,留着操|他的时候再说——”
靳王却一点不见恼,垂眸看了一眼薛韫痉挛紧缩的小手,抬起眼皮,蔫蔫地笑了一下,“我们那叫‘洞房’,洞房的时候哪还有功夫废话?小叔……看来是没‘洞房’过吧,难怪急着嚷着,上赶子替别人家养‘穗子’。”
“你——”
猛被戳到天生致残,绝不能碰的痛处,薛韫撕裂般尖利地惨叫几声,一把攥着靳王的下巴,恶狠狠地磨着牙,“给我把他钉在墙上,我要一刀一刀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