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九、杀佛顶视如来(11)
杀佛顶南峰。
前夜在山底偷袭靳王的教孽已经被谢冲携金云使全部诛杀,不幸的是,那条登顶的天梯却在乱战中被搏命冲至此处的敌军烧断了。此刻崖壁上无遮无拦,若想从这里抄近路登顶,显然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二爷拴着岭南王疾马赶到时,只略略地扫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立刻调转马头,一声鞭喝,向着北方纵马疾驰。
谢冲携金云使紧随其后。
数匹劲马踏碎遮蔽星月的浓稠血云,朝乌岩嶂的方向急奔而去。
乌岩嶂内,火簇穿云,两军对阵已至白热。
李世温刚刚带兵冲断了第五道迷巷石门,正全力以赴,攻击最后、也是最庞杂的一道。团团石斧嶙峋地围扎在火嶂中,形成了一圈圈盘桓至云顶的螣蛇。
乌岩嶂原本就是太平教初迁此地时,为抵御外敌修葺的奇门遁甲。石阵利用界山黑瘴林终年不散的迷雾,和盘绕曲杂的山峦地势,垒起无数条由巨石块堆砌分布而成的山轨,一环套着一环,将杀佛顶的北山整个包裹成一个车马行人都无法绕过的“石臼”,而这座耸峙凌霄的佛顶就相当于倒插|进“石臼”的“山杵”。
一切不慎落入“石臼”的外来者,都将变成被“山杵”捣碎的“臼中仙”。
据说,乌岩嶂中相互通连的迷巷石门一共有六道,分别扎根于环环相接的山轨中,穿过所有迷巷石门之后,还有一御敌大阵,需突破大阵才能正式跻身山门。
整个乌岩嶂中,山轨环绕,盘丝错节,如罟网相连的瓜蒂,又如虬结于松根的菇丝。黏藤软叶遮云避月,昼夜相间时,连一丝微光都透不下来。
一旦有外来者陷入此地,起初尚觉察不到,等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他们会被参差堆砌的“石垒”带进雾瘴中最深的地方,连罗盘都会失灵。届时四望无向,盲眼犹见赤色,往往还没来得及寻到出路,就会被埋伏在暗处的教孽袭击断喉。
此刻,群兵正陷落于第六道石门的“中斧”之刃上。
火舌穿过开道炸石的轒辒车毂,炸起一朵朵泛滥如火潮般刺眼的山茶。
火雾水濛濛的,于士兵的周身环绕盘旋,成积蜃之气,逐渐在乌岩嶂的半空形成了一座阙然苍邈的天火云宫,云宫中好似有仙人拂袖翩跹,抖落纤尘。
——那正是黑瘴林终年不散的瘴雾吸进鼻息后,人眼产生的幻觉。
虽然攻打乌岩嶂的士兵在战前都已服用过抵御瘴毒的草药,但由于攻山的时间太长,体力几乎消耗殆尽,削减的药力已然撑不住持续涌入鼻息的瘴毒侵蚀。
原本正在全力拼杀的士兵逐渐一个个眼神涣散,不时有人反胃呕吐,还有些力竭栽地,腿脚发软,再有些严重者甚至被幻境迷惑,索性丢了刀兵,朝周遭涌动的火浪一头扎进去,献祭般跻身火海,在火光中手舞足蹈,像是要飞上重云,去碰一碰仙人衣袖上飘舞的玄带。
镇守总坛的教孽都是精挑细选的强兵,其战力和忠心都是分坛里那些乌合之众没办法比的。这群火中取栗的肉|体凡胎,手舞荆杵,如患上疯病的痨鬼,影影幢幢地唱念着奠歌,吸引着更多被毒烟蛊惑的士兵撞进火海……
“百节火难,牢穴五分,吾主千寿,罪福必应……”
“咽如针隙,滴水难容,烧炙碎尘,小线相系……”
“敢生逆血,死火焚身,无遁地垆,不跻天门。”
……一遍又一遍。
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为炽烈。
他们念的分明是酆府阴魔镜上的万鬼吃刑录,嗓音却充满了慈悲和怀忍,好似正在跪拜佛塔,顶礼受戒,瞬间参悟了明光。
刺眼的火流从黑压压的林巢深处汩汩涌出,泥蕊吐露红潮,溅满了一地血脏。
天色将明,乌岩嶂依然如永夜般漆黑。
“副将军,我军已经与他们交战三个时辰了,还是捣不破最后一道石门!”一名冲锋的参将策马赶回来,他的战甲已经残破,浑身是血。
李世温从刺烈的火光中回神,还没来得及回他,不远处又有几名战士因为抵挡不住雾瘴的恶幻纷纷倒地,被几个尚算清醒的士兵从火海里拖了回来。
眼前再次窜起一道三层楼高的火墙,接近着,巨浪引动海潮,火浪道道窜起,在半空炸开朵朵硝云,一直掀到远处的大阵口,彻底阻断了他们冲锋的路。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李世温转头,看向一直被他保护在身后,假扮成士兵的女人,“您不是说,只要冲过最后一道石门,就能炸开登顶的山门吗?”
“可你们一直停滞不前,不敢冲阵。”女人的话音波澜不惊,仿佛就算李世温此刻全军覆没,也跟她一点关系没有。她又笑了一下,事不关己地说,“冲过这最后一道迷巷石门,还有山门前的‘悬关八门阵’要闯。我教伏兵隐在阵中,若是你们找不到阵眼,一样会被困死在雾瘴里,快想办法吧。”
一名年纪大些的参将狠狠将长刀扎进石缝里,指着那女人咆哮,“副将军,这女人一心向着那个神官,是故意把我们引到这条死路上的!她还说风凉话!”
“不能再信她了!她是骗子!!”
“我们不能再在这里消解兵力了,大家都快撑不住了!”
李世温握紧剑柄的手臂方才不慎被砍了一刀,正顺着拄地的剑尖往下淌血。历经一宿恶战,他和所有人一样,体力倾耗已至极限,强忍着呛人的瘴毒,双眸噙血。
“必须做决定了,要不要换一条路?”老参将趔趄着上前,再次劝导,“再不做决定,咱们都要被困死在这里!”
李世温强撑着抵稳长剑,抬眼间,山门前掀起无尽火浪。
此刻,佛顶上那座悬观冒起更浓烈的狼烟,杀声震荡,整个界山都在颤。
他深知,王爷已经在山顶领军恶战近两个时辰了,到现在都还没有战信传下来,想必是因为山火封路,追兵阻击,南山的天梯又出了什么岔子。若再不冲破乌岩嶂,一旦山上的重甲挡不住敌军,此番诛灭孽教一战,必将功败垂成。
他需要在“信”与“不信”之间做一个抉择,生死关头,不容有失。
这也是他第一次,将万千将士的性命押在一个连自己都不知对错的赌局上。
骤然,山火沸腾,好似一口炸开了血汤的爨鼎。
风声、战声、惨叫……还有心中“进”“退”相冲的剧撞,快要将他扯碎了。
“副将军!!快做决定吧,换不换道!!”
“对啊,换是不换!!”
——“不换。”
李世温捏紧剑柄,坚定道。
“我信她。”即便恶战至此,李世温还是选择信任。
他转过头,看向那个和自己始终绑在一起的女人,眼神通透,赤诚如烈火,“我信您,没有说谎。”
众将不再言语,只余周遭的火声,愈发灼耳。
那女人的脸色阴沉沉的,胄几乎遮住了她半边脸。
李世温当机立断,立刻解开了将他二人绑在一起的绳子,对众人说,“我打头阵,带大家冲过这最后一道石门!”
“万万不可!”老参将吓着了,这令他是绝对不敢接。
“副将军,您这不是送死吗?”
李世温顾不了那么多,语速加快,“山顶上的激战还不知什么情况,咱们不能拖下去了,必须按王爷所说,攻破乌岩嶂,将所有教孽引上杀佛顶!我们——”
“你这小子为了所谓王令,连命都不要了,值得吗?”那女人打断他,喑哑的嗓音中带着一丝不解和彷徨,“那姓薛的皇族就这么值得你为他拼命?”
李世温面无表情,言简意赅道,“我是军人,军令如山。”
“当年屠我明州九镇,也号称是你们南朝的义军。”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女人麻木不仁地笑了笑,眼底透着一丝怨毒的血光,“穿甲戴胄的人都是一样的,拿着朝廷的官俸,抛却善恶和尊严,只剩下惟命是从。”
李世温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前辈,我知道这样说可能有点冒犯,但是……你们没钱拿,不是一样抛却善恶和尊严,只剩下对那个神官惟命是从吗?”
“我——”
李世温急着冲锋,第一次有样学样地打断了女人的话,“我们拿着朝廷的俸禄,为家国卖命,死得其所,心肝情愿的,咱们立场不一样,没什么好说的。”
女人彻底被他堵哑了,瞧他冒冒失失的样子,差点被火气呛着,“你下来!”
李世温没听她的,执意踩着马镫,却被那女人一把薅着后衣领,扯了下来。
“前辈,您——”
“我去吧。”女人用牙齿咬开绑着手腕的绳子,攥住马缰,狠狠一扯,“你们冲不过去,是因为总坛的人一直死守在山口上点火,这最后一扇石门的山轨上铺满了火石,捻连着捻,一碰着火星就着。无论你们冲到哪,火墙会永远堵在你们面前。他们没有主动出击,是因为有前方的大阵保护,只要用火墙和毒烟耗到你们力竭,就能冲出来一举击杀。眼下唯有一个办法——我去引开他们。”
“你去……为何他们就肯?”
“因为太平教教义的总纲——‘诛叛在先,清敌次之。’”女人冷冷抬眸,透着孤注一掷,“我是教中的叛徒,被孽血侵染,首先当诛。我了解他们,都是从蒂连山里爬出来的人,教条死板,对教义言听计从,好骗。”
见李世温面露犹豫,女人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苦笑,转头问旁边的小士兵,“我那一身行头呢?”
小士兵看了一眼发怔的李世温,令没到位,他也不敢贸动。
女人对李世温提醒道,“你要是再犹豫,别说什么遵循王令,反正大家一起死在这,我一点也不亏。”
李世温这才蓦地动了一下,朝那士兵点了点头。
随即,女人换回了太平教的黑羽斗篷,最后将鬼脸面具戴上,一跃上马,扯起马缰,“小子,记住你的雁羽之诺,若敢反悔,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罢,一骑绝尘,冲进了火墙。
李世温紧随其后,带领着数十辆轒辒车,也跟着冲了过去。
疾驰中,火电成闪影般后退。
李世温的眼眶逐渐发涩,耳边充斥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奠歌。那女人的黑羽斗篷在蹚进火浪的一瞬间,将她的背影拉扯成一朵冰冷刺骨的乌云。奔驰中,她毫不犹豫地取下鬼脸面具,朝着火浪中舞动荆杵的“火猿”们厉声大吼——
——“蒂连山,横七纵四在此,来杀!”
“横七纵四……”
那是她在蒂连山做“蒂姑”的这些年,用骨血养过的那个“山巢”的编号。
她无名无姓,无亲无故,无身无影,只剩下一个“横七纵四”的记号了。
浮世浪荡,来去如风。
就在女人亮明真身以后,那些“火猿”果然如犯了癫病一般,立刻停止对李世温这边的急攻,纷纷挥舞荆杵,大叫着扑向这个“敢生逆血”的孽叛。
火墙再次四分五裂,碎石冲上云霄,又在周身砸落。
天地不仁,却一改往日里冷眼旁观的傲慢,怒降天罚,将阻路的火墙重重炸断,亦如七十年前,南朝义军对明州九镇生杀予夺,斩断的那座衔接水厦的火桥。
女人所骑战马突然一声嘶鸣,前蹄重重砸地,她被几个教孽用荆杵狠狠砸下了马背,眼看就要被铁钩刺穿锁骨,忽然一道利剑凌空劈下,砸进那人的咽喉!
“你——”
李世温仗剑横扫,又利落地砍死两名教孽,“我们每月拿着军饷,要是在生死关头还得您用命来救,回去是要挨将军的鞭子的。”
那个被李世温砍断半拉脖子的教孽再次挣扎着爬起来,也不管自己脖子上那道裂开的狰狞血口,一把抄起铁钩,再次朝那女人的胸口扎过去——“呀!!”
女人反手攥住铁钩,任铁钩扎进掌心,李世温被敌军阻路,一时过不去,长剑左劈右砍,分|身乏术,倒是吸引过来了更多斩杀叛徒的教孽。幸好,远处的火墙防守立时削弱,正在冲阵的将士终于看清了火墙后的山前大阵!
“阵门就在前面,快冲阵!!”李世温激战中,朝左右参将大吼。
此刻,女人的两个手心都被已被铁钩洞穿,被几个教孽拖着,在地上来回活生生地乱剐,“快,让你的人用那个什么粪车炸开右边那座石垒,那是捷径!”
“是轒辒车!!”李世温找死似的纠正道。
立时,数十辆轒辒车破火引风,排排部开——点火!
“轰”的一声!
右侧挡路的巨型石垒剧烈震荡了一下,却还没塌,紧接着又听无数声炸动,山墙剧震,石垒坍裂,一朵火云霎时腾空!
终于,第六道迷巷石门被齐齐点燃的火力冲断!
——前方伏兵一散,阵门顿开!
“悬关八门阵”在逐渐消散的火烟中袒露真身,眺望山门前,鬼气森森地坐落着一片由无数石垒组成的石索巨网,好似一口镇守刑监的阴血狼蛛,张牙舞爪地盘踞于网心,凶眼似能将入侵者全部吞噬。
“阵型改了?!”女人看了一眼阵口的石垒方位,心里“咯噔”一声。
她一个走神,荆杵杀来,李世温剑锋横扫,迅捷如电,眼前银光一闪,血水迸溅!女人双手重创,使不出力气,只能灵巧闪避,躲开荆杵的围攻。一名教孽使荆杵大力砸下,她被堵在矮树前,脚不慎被软藤绊住,眼看就要遭难,李世温当机立断,折身时将长剑甩了过去,女人接住剑柄,反手狠刺——“噗呲”一声!
三尺剑锋没入那人心口,从后背捅|穿出来,女人狠狠拔|出长剑,眼睁睁看着那人捂着心口跌跪在地,咳出几口血脓,却还挣扎着念叨着教义,伸手乱抓,好似要将那柄剑当成濒死前寻岸的浮木。
女人将血淋淋的右脚从荆棘里拔|出来,朝李世温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我看阵口的方位有变,小心入阵!”
“知道了!”
就在这时,八门阵中的石林流光一闪——几乎出自于本能和直觉,女人大叫一声“小心”,想都没想,就朝李世温扑了过去。
于此同时,枕骨钉从阵口鳞羽般射|出——“嗖嗖嗖!”
她扑过来的动作太快,李世温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她罩子似的护在了身下。钉雨险险擦过女人的头顶、后背和身侧,李世温灵巧地旋转长剑,剑刃化影,变成一个疯转的银碟,与钉尘乱撞,溅起刺眼的金火。
“前辈!!”
“别管我,快入阵!!”
第一波针雨结束的空档,李世温收回剑式,心知不能在阵外继续耽搁,转身一声喝令,率先带兵闯进了八门阵!
女人这才缓慢起身,方才有两根枕骨钉不慎扎进了她的侧后腰,被她毫不犹豫拔了出来,斗篷上的黑羽被鲜血染透,一滴一滴往下淌。
叛教的女人果然吸引了大多部分教众的注意,更多人朝她这边涌过来……
“诛叛在先,清敌次之。”
“诛叛在先,清敌次之。”
“杀了她,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