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那是个什么怪胎?我告诉你——”岭南王忽然间像是什么都不怕了,撑着雪兽扼喉的利爪抬起上半身,笑得惨烈又恶毒,“‘火烧明厦水,业降三寸身。’——那视如来,实则有两道影子,其中一道就是个三尺高的烂布娃娃……”
二爷微微一怔,岭南王歇斯底里的笑音彻底将他的心囊震开一道裂缝——“不好!”
谢冲连忙上前,“季卿!”
二爷转头,立时朝他低吼,“三哥,王爷方才说他将带人于寅时登顶,现在还未到时辰,你立刻传火信,让他退出佛顶南山,绝不可独自登顶!”
“报——”一名金云使冲进来,“总使,方才派去佛顶助王爷登顶的兄弟传回消息,佛顶南山突遭敌军埋伏,王爷他们为了避开敌军,已经提前登顶了!”
二爷脸一白,人彻底僵了。
天水明滩上骤然席卷的噩魇一语成谶,他手里始终拴着那人指尖的“饵线”倏地一下,还是断了……
而岭南王此时还在笑,雪狼也被他笑得烦躁,一直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磨爪子。
“三哥,备我一匹快马。”二爷低头看了岭南王一眼,“我带殿下去登登天。”
岭南王笑声一顿,惊得连连后撤,“不,我不登天!我不去杀佛顶!”
二爷一把攥住他的衣领,提麻袋一样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一字一顿,石破天惊,“不登天,就去死。”
悬天百仞高的杀佛顶,淫雨萧萧,凄风瑟瑟。
后峰绝壁耸直陡峭,困兽迷途知返,无底深涧缀点亮斑,是赊来的天光。
那女人口中所言“天梯”实则是一条由两根绳子绑着梯木的“悬天索”,脚踩在上头,一步一晃,有些地方因为石壁曲折,沿山壁开凿的泥钉相隔无法等距,有时梯宽甚至超过一臂,换步时惊险绝伦,需以短刀楔入石壁稳固身体,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这条登顶之路简直可谓畏高者的大杀器。
而此刻北峰下的乌岩嶂里,硝烟已经燃了近两个时辰。
环嶂炸起一圈又一圈硝火,狼烟弥漫整个杀佛顶,火云映红天岸,即便身在后山崖壁上,依然能看清前山腾起的火蘑一般遮天的云冠。
入寅时,靳王等人为避开崖底的敌兵追击,提前登上了杀佛顶。
同时,乌岩嶂内响火腾空,李世温带人终于断开了第三道迷巷石门。
硝火将天顶凿开一道避星隐月的门,殿下回头看向深不见底的山涧,难以想象方才他们竟然是从这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前方就是灵耀观的后山门,观身似有紫烟腾绕,又瞬间化作齑粉,一闪即灭。
周遭寂静的,像是从没来过人似的。
“王爷,这里怎么这么安静!”
“是啊,一个人都没有,后山巡逻的人呢?”
靳王扶紧短刀,朝几人令道,“留一部分人在此守着,一有情况,朝天炸响火!剩下的人,随我进观!”
众人领命,立刻分头行动。
一进道观,周遭更加静谧,连龛前的香炉都灭了火,只有墙角的莲花更漏在滴滴咚咚地响。玉皇殿中的玄金壁画已全部绘完,彩石研磨散发出的石香飘满整个金殿,道幡飘浮在回廊下,红带飞舞,犹如熔金血阳散聚的光绸。
众人四散巡查,不一会儿——“王爷,后院有一间画室!”
靳王顺着喊声来到后院,只见那间画室隐藏在一处木门后,有篱笆墙挡着,不仔细看会以为那是一间柴房。画室外墙上开着一扇黑灰色的纸窗,窗子里透出微弱的烛烟,门半开着,靳王走进,发现此间四周的墙壁上挂的全是人像白描,画中人姿态各异,悠闲儒雅,五官端肃。
“王爷,这就是视如来本人吗?”
靳王盯着其中一幅画中人,微微蹙眉,且不说这些人像画的是不是视如来本人,光就大大方方地挂在这里,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刻意,像是故意等人来看似的。
桌上摆着宣纸、镇尺和墨砚。
“笔墨还未干透,他还没走远。”殿下拿指尖试了试墨砚,低声道,“搜!”
几名手下无声领命,立刻离开了画室。
不一会儿,从院子里传来喊声,靳王立刻循声过去,在院墙边发现了一处被掀开木堑的窨井口。
“殿下,这下面……这下面……”发现这里的士兵脸色铁青,见了鬼似的。
“拿火把照一下。”殿下镇静自若,借着火把的微光俯身一看,只见不大的井窖里黑压压的全是尸骸,有些已经烂完了,有些的骨头上则还剩些碎肉,相互黏连着,全都是半大不大的孩子。
殿下目光一凛,忽感颈后一阵恶寒,就听见成堆的尸骨下头传来几声奶猫似的叫声,身边的士兵吓了一跳,险些将火把扔进井窖里。
“鬼……鬼吗……”
一名胆子大点的士兵探身看了一眼,回头大叫,“是人,是几个孩子!”
“快捞上来!”靳王道。
于是几人合力掀开井盖,快速将那几个孩子从尸骨堆里救了上来。
这些孩子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年纪,应该是被长期关押在此,一个个身形瘦弱,衣衫褴褛,一见着火光就缩,“咿咿啊啊”的,连话都讲不明白。
经过反复询问,勉强才算从一个年长些的孩子嘴里问出一些有用的话,原来他们都是附近山民的孩子,几个月前被一伙戴着面具的“怪物”抓到了山上,从那之后就一直关押在这里。那孩子说,他的妹妹被关在金顶的莲花池下。
仔细检查之后,确定他们没有说谎,于是一起向更高处的莲花池进发。
穿过山廊时,耳畔忽然传来啸鸣,紧接着身侧闪过几道黑影,几名亲卫立刻将靳王护在正中间,纷纷拔|出兵刃。
同时,四周火光炸起,无数张人|皮面具从树丛里闪现,黑羽一样的披风纷纷一抖,枕骨钉擦出亮火。这条通往“天关”的山廊两侧,以光火引路,只见佛顶的金莲池上,一朵巨大的金莲含苞待放,四周一池碧波,扎起一圈彩色经幡。
站在金莲中的人身着道袍,仙风道骨,拂尘一扬,好似仙佛下凡,又似跻身人海,怀悯苍生的天地神祇,只为度化愚众,共哀共死。
“你们看,那个站在金莲上的,就是刚才画中那人!”
“他不会就是——”
靳王脸色一沉,“没错,神官视如来。”
骤然,枕骨钉破风穿云,从四面八方射来——嗖嗖嗖!
众人此前专门为对付此钉受过训,重甲兵在外,铁皮破断“针风”,将靳王包裹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瓮”中。
“枕骨钉换夹时有空档,趁此时,杀——”
摸准了枕骨钉出击的路数,在挺过第一波冲击之后,众人挥舞长锋,冲进敌阵,快刃削铁如泥,瞬间隐藏在树丛中最外层的一波的鬼面人断喉。
兵长手持两柄快剑,又快又准,立时引兵分散两侧,为靳王断开一道杀路。
“好样的!还挡得住吗?”
“没问题!”兵长一剑横扫,又一名鬼面人的荆杵被利刃削断,“殿下,那视如来在跳什么大神!”
此刻,就见莲花中的神官视如来跟瘟神似的,开始哼吟教义,洗髓的唱词如捻了皮的烟灰,死不死活不活,叫魂似的。
殿下听得烦躁,挥刀一声断喝,“犬吠莫理。你们帮我断后,我上莲池救人!”
只见他刀锋横扫,怒风成电,攒起凛夜中滚滚杀机,朝山顶冲去。
迎面扑来两名鬼面人,殿下挥舞短刃,刀尖划过荆杵上的尖刺,擦起靛蓝色的明火!同时,枕骨钉上夹,眼看就要弹射——殿下与鬼钉近在咫尺,黑洞洞的烟管冒起黑烟,还混合着陌南青的药味——这破钉子竟然还体贴地淬过毒!
这要是扎进身体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殿下刀锋被荆杵卡顿,来不及躲,耳边一声惊喝,下峰处的一名士兵见状,反手撕下重甲上摇摇欲坠的半块铁皮,朝靳王砸过来——“殿下,闪身!!”
靳王闪身的同时,枕骨钉近身弹射——“砰砰”几下,钉头扎进飞挡在身前带铁皮里,钉囊卷曲扣紧,“咔嚓”一声,铁皮被钉头凿裂!
“妈的!”
殿下一声怒骂,电光石火间,他旋刀向上,刀刃上划,破断被钉子凿裂的铁皮,利刃卷动光丝,反向划过那两名鬼面人的手腕,钉筒顺势掉落,那两人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手掌与手腕立时分了家,掉进泥地里还在痉挛似的抓握。
佛顶上杀伐四起,腾空的紫云于眼前断灭,被血染成一段潸然泪下的渡魂歌。
金色莲池上,神官自诩天灵地杰,还在吟唱着教义,虔诚又自负。
山廊两侧正在冲杀的信众却疯了一样,淋漓在教义的洗髓中,仿佛甘霖灌身,清雪净魂,祸世灾劫皆不入眼。他们更加癫狂地跟唱,索性以人墙劲撞过来,也不管杀刀还是利刃,势要用划开的肝肠当盾,阻挡王军冲顶。
“殿下,快快登顶!!”兵长带领一众手下,步步逼杀,硬生生为靳王断开了一条通往金莲池的路。
不多时,山廊两岸已堆满森森泥骨。
浮屠塔下簇拥万千泥众,各个虔诚叩首,脸却是惨白一张,他们五官尽没,一张张惨不忍睹的众生相。那尊号称普度的神祇踏着血海尸浆,一步步往上,终于冲撞天门,盘坐于昃夜不败的金莲上,声称自己是神佛降世,将庇佑众生。
“狗屁不通。”殿下浑身浴血,震握刀柄,杀气腾腾地看着金莲座上的伪神孽佛,俯视一般厌恶至极,“这天上诸神若都如尊驾这般造孽人世,目空一切还敢自称如来,那世人自今时起,生不奉龛庙,死不拜神佛。”
他话音一落,霎时,孽霞漫天。
前山、后山、半山脊,三地炸开冲天金云,火浪席卷起整个界山!
乌岩嶂内,交错复杂的岔路如蛛网盘布,石阵成就了错综复杂的迷巷,硝火将其包裹成一个沸腾的鼎,鼎盖掀开,火浆里正困煮着总坛的所有教孽;
后山的崖顶上,围剿过来的教孽想要将天梯砍断,阻止更多的王军借此梯登顶,于是留守天梯的王军奋力抵抗,不多时,天梯周围便堆起座座“尸驼”;
佛顶金莲池前的山廊上,在众士兵的层层突围下,靳王终于逼上莲池,只见池水泛起滚滚血波,一圈一圈荡开——杀声、哀吼声、惨叫声,声声绝尘。
突然,池正中那朵金莲盛放开,就见一群七八岁的孩子被铁链拴着,狗一样蹲在莲花座之下,哭得极惨,视如来自高处举起荆杵,眼看就要断下——
——“不要!不要杀我妹妹!!”
坠在队尾的男孩突然发出一声哭吼,大力甩开兵长攥住他的手臂,朝莲花池冲过来,兵长大吼,“小孩,不要过去!!”
可那孩子此刻什么都听不见,竟然几个士兵都没拦住他,被他冲过圈圈杀阵,直奔莲花池旁,踩着漂浮在水上的石头莲叶就要扑过去救人,殿下眼明手快,闪身一把扼住那男孩的肩膀,将他往后一甩——“小子,我去救你妹妹!”
旁边几名贴身护卫接住被殿下甩过来的男孩,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他箭步踏过石莲,一跃上金色莲座!
“殿下!不要过去!!”
“视如来”见状,一把扼住其中一名“女孩”的喉咙,将她拖至身前,在靳王冲上来的瞬间,同时荆杵砸落,砸在莲蕊的机关上——霎时,所有拴着孩子的铁链迅速收紧,触碰他们腿根的莲刺立刻扎穿大腿,他们发出骇人的惨叫,人一疼就会挣,铁链便会不断收紧,原本一碰就开的花瓣就会缓慢地翕张开合……就好似浴火中重生的天竺花,在孽血焚烧的惨声中一寸寸盛放。
“真他妈卑鄙。”靳王拿刀指向视如来,“放了他们,欺负几岁大的孩子,还要脸吗?!”
那“视如来”神经兮兮地笑起来,荆杵始终按在“莲心”的机关上,面具下的嘴角似乎翘了起来,“靳王殿下,他说他等您很久了,您这样的血脉,在整个薛氏皇族都是至纯至烈的,那岭南王根本没法跟您比。可这样的血脉、这样的英姿和胆魄,为什么就不能生在他的身上……为什么……”
“视如来”说着说着,竟开始放声恸哭,尖利的哭音犹如钝刀磨骨。
靳王皱起眉,“阁下到底在放什么阴阳屁,快把那孩子放了!”
“视如来”忽然止住了哭音,面具下的血眸忽然瞪大,同时,荆杵再次砸落,眼看就要砸在怀里那“女孩”的天灵盖上——
“不要!”
靳王情急冲了过去,未想那“视如来”竟直接将怀中的“女孩”一把推给了他!殿下接住那孩子后,步履一错,正好踏在那朵“莲心”上——没想到那里竟是一道机关,机关一开,脚下霎时裂开一个地洞,带着他两人一起栽了进去!
“小心!!”
坠落的瞬间,靳王下意识护紧怀里的“女孩”,眼角却不经意朝莲池边一瞥,霎时后颈一阵恶寒——只见方才疾冲杀阵,哭着喊着要来解救妹妹的那个男孩,此刻微微裂开唇角,似恶毒又似得逞地朝他这边笑了一下。
“不好——”
“殿下!!!”周遭,爆发出士兵们的刺耳吼声!
黑暗中,靳王于半空中松开怀里的女孩,坠地时快速往边上一滚,然而为时已晚——一根带着剧毒的枕骨钉从“女孩”手里窜出,直直地扎进他的左侧肋下!
“呃……”他被钉囊凿骨的冲力猛震,人向后狠狠撞在石壁上,“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他痛吼一声,浑浑噩噩地抬起眼,就见那名方才还在娇滴滴哭泣的七岁“女童”霎时脸色一变,半边脸皮开始斑斑点点地剥落……
一块接着一块……
最终,褶皱蔓延“她”的脖颈、耳后、眼角……
直到枯槁的老年斑铺满整张脸皮,灰败的眼角病态地垂了下来。
他鹤发童身,竟然是一个只有三尺高的侏儒,好似一尊病入膏肓的破布娃娃。
“两……两道影子……原来这就是那所谓的‘两道影子’……”
靳王浑浊低喘,枕骨钉蚀骨的剧痛让他撑不住身体,强倚石壁才不至于坠地。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视如来’。”
“是啊……”
那只“布娃娃”声音枯槁,哪里还是什么女童?他分明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踱起步来动作迟缓,每说一个字都跟要了他命似的。
“火烧明厦水,业降三寸身——那时你还没出生,应该没听过这句谶言。”
靳王捂住左肋,嘶喘着,“好哇……没想到,能在这金莲座下与您相见。不知道侄儿是该尊称您一声‘神官大人’,还是我的小皇叔呢?”
——“西北应忠,孝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