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七、杀佛顶视如来(9)
众人即刻来到甘亭关分坛的地底密室。
重锁断开,石阶下行。
通往密室的石门前有一条逼仄的石廊,石廊呈拱形,向下曲折盘绕,每一段转折都有一扇拱门相连,门上凿刻龙纹,这条石廊犹如一条盘踞地奁的渊龙。
谢冲命人在石阶两侧点燃了明火,沿石廊一路向下,狭窄幽长的甬道被黑烟一熏,呛得人几欲窒息。
“躬身,这段路太窄了。”谢冲走在最前面,回头对众人说。
的确太窄了,也太矮了……
这条压抑逼仄的甬道,别说成年男子的身量,哪怕是筋骨未舒的少年,也得低头行走。二爷躬着身,大约丈量了一下甬道的高度,也就最多三尺高。
再行一段,终于来到那间密室。
原来这就是一间供奉着神龛的画室。
画室高约十尺出头,刚刚可供人直立,伸臂即可触碰天顶;正中放置一个神龛,供的是一尊汉白玉雕,身穿锦袍,手持拂尘,一副俊逸飘然的仙人之姿,可惜没有面容。二爷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没雕,而是雕好后又被人用刀狠狠划去了五官,行径阴毒,泄愤一般。
四周的墙壁上悬挂了十几幅人像白描,都还未着色,该是那位视如来的本尊相——他们或坐、或卧、或饮茶、或摇扇、或摆局手谈、或研墨描金……身姿高挑,儒雅出尘,飒飒回眸,不似人间客。
只可惜,统统没有脸。
十几幅人像白描,看似丹青妙笔,楮墨生香,却又十分诡异骇人,十几个黑黢黢的洞凿刻在脸上,有些甚至还飘着尖刀剜眼后弥留的碎屑,一条一条,飘挂在眼角,丹墨透染,如血泪般滑落。
“这什么仇怨,要将这画中的人脸全都剐了……”一名金云使忍不住说。
另一人道,“会不会是那视如来不愿人看到他的样貌,故意命人划掉的?”
“那不画脸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也对……那有没有可能是仇家干的?”
“不像。”再一人道,“咱们在京师不是办过类似的案子么,若是深仇大恨,该将所有白描销毁,怎会只划去五官,还好端端地保留全身?”他指着墙上挂画的泥钉,“你们看,这些钉子应该是为了苛求所有画保持齐平,还小心翼翼地试钉过很多次,如此郑重,连卷轴都精致地用了上等的梨花木,不应是仇家干的。”
谢冲走到那人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行了,别猜了,你们上去看看,派去另外几个分坛探查的兄弟回来没有。”
“是!”那名手下领命,立刻带人离开了。
画室里便只剩下他与烈衣两人,谢冲发现这人自进来后就一言不发,不是在用手臂丈量各类陈设,就是盯着石顶发呆。而此刻,他正蹲在一个椅子边,用指宽测量椅子的高度,谢冲忍不住问,“季卿,你在干什么?”
二爷直起身,拍了拍手,“三哥,你觉不觉得这里的陈设很奇怪?”
谢冲环顾四周——只见一张供龛,一把椅子,一张画案,四个花架,以及门后的一个上马凳。
他有些不明所以,“哪里怪?”
二爷走到其中一个花架前,与自己的侧腰比了比,“太矮了,不觉得么?”
谢冲连忙搬了那张椅子到画案前,落座时身体一顿,差点以为自己坐空了,这才发现,这张椅子同平日里正常的椅子比,确实矮了一截。
“不光椅子,还有那张画案、供台,花架——”二爷围着画室转了半圈,手心在寻常供龛的高度上凌空一停,又向下按约半尺,缓缓道,“就连这间石室的天顶也不是寻常高度,你我进来,将将能够直立。”
谢冲仰头看向天顶,深吸了一口气,“这视如来是残疾吗,需借助轮椅行动?”
“不会。”二爷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浅浅一笑,“三哥,说到坐轮椅,大概我比较有说服力,毕竟我也曾瘫了近十年。你知道当初我无法挪动,平日里最忌讳的是什么吗?”
谢冲微微蹙眉,“什么?”
“石阶。”二爷沉声说,“所以九则峰上通往石头房的山路,陆老三当时专门命人帮我修了没有石阶的缓坡,卧房门前没有修槛,只要是我常去的地方,他们都会贴心地帮我清理碎石。平日在房间里,常用的物件始终摆在我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沿途绝不会有逼仄难行的死角。可是你看这里,我们要走进这间画室,是需要绕行好几圈石阶的,那视如来若真身体残疾,难道每次来这里,都要人背进来吗?另外,还有那些泥钉的高度——”
谢冲立刻走到画前,发现自己竟无需伸臂,就能轻而易举地将画取下,不禁有些奇怪,“寻常丹青悬挂于书舍时不会与成人的身量等高,通常需要借助矮凳,那他——”
“他借了。”二爷走到门边,将上马凳踢到墙边,蹲下身,往落了浮灰的马凳上轻轻一吹——
“脚印。”谢冲伸手量了一下脚印的大小,倒抽一口冷气,“是孩子的脚印!”
瞬间,有如无数道惊雷劈在石顶,谢冲猛然抬头,只觉自己像是被这方狭小、压抑的渊底囚奁捏挤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骨盒,连皮肤都粘着瑟瑟粘连的血丝。
“什么意思……”谢冲的心脏砰砰直跳,下意识问,“这太平教的神官,难道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二爷不语。
他起身来到供龛前,盯着那尊已被剐去五官的汉白玉雕,耳间赫然传来凄厉的风音,竟是身后那道石门外狭窄甬道里的过堂风,鬼泣一般。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想当初,云州西山穹顶,通往地宫中轴线的九龙门上,曾有九条被掘去双目的石龙;佛生堂的地下石室,也同样雕着五条被掘去双目的汉白玉龙。(前情:418、452章)
与此处石雕相比,其刻法、姿态、神形,甚至连剜目泄愤的怒怨都一般无二。
……会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吗?
可若那情急泄愤的人就是视如来,那他又为何要剐去自己的脸呢?
还有此间的陈设,其宽窄虽与寻常陈设别无二致,这高度却极不合常理,就好像这个人挤压了寻常世间的种种,自欺欺人地活成了他想象中世人的模样。
到底什么样的人,会将自己的画像虔诚地供奉在本教分坛的密室中,连泥钉都苛刻地保持着同一高度,甚至与画轴相连的纸缝里都不肯留下一丝尘灰,却又心甘情愿,任人丧心病狂地剐去了一幅幅白描中唯一能证明他存活于世的面容。
被剐去五官的视如来,任他画中的身姿再如何不惹埃尘,也不过是一尊枯槁无魂的“死神”,寂寂无名,无人问津,白来这世上一遭,白糟践了那么多人。
“可他筑天关、断运路、凿蒂连山、养蒂春瓶、以残酷教义驯化孽众、养蛊云州鬼门和饮血营雏军……他工于心计,南北朝通杀,所做这一切,绝不是为隐姓埋名,而是想威震于天下,却为何要躲在一个逼仄挤窄的地窟里自残自贱。”
二爷紧紧闭上眼,心潭一旦被纷乱的思绪捉弄,胃痛就粘上了门。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这里处处透着顺理成章,又哪哪都自相矛盾——既有洗髓换血后逆来顺受的盲从,又似不惜代价将自己一脚踩进深渊里的癫狂,既目空一切,又摇尾乞怜。
谢冲见他脸色难看,忙上前问,“季卿,你没事吧?”
“三哥……”二爷深喘了一口气,攥紧神龛的木沿,“我觉得这事有问题。”
突然,一名金云使急慌慌地跑进来,“禀总使,去其余分坛巡查的兄弟们回来了!他们在大散关的地下密室里发现了……发现了一堆……”
“一堆什么?!”
“人……”那金云使忽然觉得这么说不对,又使劲摇了摇头,“……也不能算是‘人’了……哎呀,反正你们上去看看吧!”
谢冲和二爷相互看了一眼,立刻离开石室,回到了地面祭坛。
当亲眼见到眼前一幕时,两人愣住了。
只见祭坛中央铺开的草垫上,堆着十几具还未烂透的尸骨,统统是七八岁的孩童,有男有女,相互堆叠,躯骨与血肉烂久了,细分不出彼此。然而最诡异的竟还不是血肉模糊的尸身,而是从尸身上突兀“长”出的,一看就不属于自己的颀长四肢。
即使再有经验的仵作,此刻见到这种场面,也会疯。
谢冲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血腥味让他醒过神,他默默走到尸堆前,仔细观察最外层的一具尸骨,发现这孩子的双腿根部已被人用利斧砍断了,又不知从谁的身上砍下两条成人腿,用针线缝合在了这孩子原本断裂的伤口处,于是变成了眼前这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幕——一副弱小残缺的身躯被一双成年人的长腿怪异地撑着,变成了一尊拼凑而成的“四不像”。
“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吗?”谢冲浑身发麻,话音微微发抖。
“禀总使,都是这样……几乎都是被斩断了四肢,接上了别人的……”那名金云使强忍不适,脸色发青,“我们是在大散关坛底一处更深的密室发现的,那里原本就是个储物室,里面摆着一排木柜,看起来像是寻常人家存放衣物用的柜子。这些孩子……就像衣物一样,被叠放在柜子里……我们起初没发现,是因为有一个孩子的腿骨掉下来,撞开了柜门……”
谢冲紧紧闭上眼,觉得自己快疯了。
“这样的柜子在别的分坛还有发现吗?”
“没有了。”另一名金云使道,“但是属下们在大散关的分坛底下逮住了一名教孽,他当时正在搜罗金银,正打算趁乱逃跑。经审问后他说,这些拼接来的成年人身统统来自于岭南郡,偷运的几乎都是当地灾民,已经很多年了。每年经天关路送进西北,最早是在蒂连山,去年教内迁址,便暂时挪到了大散关分坛,原本是应该销毁的,但是因为这次恶战,他们撤退的时候没来得及。”
“问了他这是做什么用的么?”
那金云使顿了一下,微微低头,“问了,但他反复都说不知道,属下们无能。”
另一人上前,试探道,“总使,我们还留了那人一口气,刑夹还在他锁骨上穿着,要不带过来,您再审审?”
谢冲抬手按住,“不必了。”
哪怕是这世间最臭名昭著的恶徒,只要他贪生怕死,就没有金云使撬不开的嘴,那教孽应该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也没必要在他身上继续浪费时间。
一名金云使轻声问,“总使,这般残忍的手段……到底是什么?”
好一会儿后,谢冲的声音才轻轻地发出来,却像是从孩骨堆里飘出来的一缕烟魂——“采生折割。”
“什么?”
“什么是‘采生折割’?”
“没听说过啊……”
众人不解,纷纷看向谢冲。
“这是前朝时,民间为谋私利生出的酷刑。”谢冲沉甸甸地叹了口气, “‘采生折割’,顾名思义,是将人致残后,‘采’他人形体部位强加缝合,‘折割’成主人想要的模样。所取残身可以取自人,也可以取自兽。前朝末年兵荒马乱,民间乞人泛滥,便有恶徒将从灾地抓回的少男少女,以此法‘制作’成‘罕见灵兽’,锁于笼中供富贾观赏,恶讨赚钱。由于手段过于残忍,到了本朝便立下严法,一经发现,以凌迟论处,于是这档营生就慢慢在坊间绝迹了。”
“那……为什么会再次出现在太平教?他们的神官又不需要乞讨,也不缺钱,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谢冲也十分不解,刚想转头去问二爷,却发现刚刚还站在身后的人这会儿已经不见了,他立刻站起来,“二将军人呢?”
“他刚走,好像是往暂时关押岭南王的牢室去了!”
谢冲浑身打了个激灵,“不好!!”
分坛的地底囚室内,二爷已将岭南王逼入死角。
一见到这人,就如耗子见了猫,岭南王身体力行地表演着什么叫筋骨具颤。
“‘采摘’的生身来自于岭南——”二爷杀气腾腾地盯着他,忽然一把攥起他腿边的锁链,“哗啦”一响,金鸣声刺耳。
“你、你要干什么……”岭南王浑浑噩噩地震了一下,咬牙切齿地问。
二爷发出一声令他肝胆俱裂的冷笑,一字一顿道,“‘我自己若想明哲保身,就不会再撒一句谎’——这是您方才亲口说的吧?”
岭南王喘着粗气,强自镇定地挺直腰脊,“没错,是本王说的。”
二爷静静地望着他,“若敢有半句假话?”
岭南王凛然无畏道,“任凭你处置。”
“好。”二爷松了铁链,箭步上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来,“咣”地一下撞在身后的泥墙上,扼住他的喉颈,怒急反笑,“殿下的袖囊里藏着好利的一把刀!的确,您没有对我撒谎,但您可以选择知而不言,对吧?”
“你……你……”岭南王挣不过他,狂佞地叫嚣着,“他说过,你不能动我!”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与吾王此刻安危有碍,您要是再不说实话,我不介意送您一程。”二爷攥紧他的喉头,指骨如铁钳般狠狠一掐,齿间一松,血絮般挤出几个字,“狼崽子,咬他。”
忽然,雪狼从门边破风一般扎进来,谢冲箭步冲下,根本拦不住,就听雪狼冲锋时爆发出一声兽吼,瞬间将岭南王扑翻在地,它前爪狠碾,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地扼死这头发出咆哮的惨兽。
“季卿!”谢冲被他浑身浮增的杀气震了一下,试图安抚,“息怒,留人!”
二爷非但没听他的,反而蹲到岭南王身边,指尖轻轻摩挲着,眼睁睁看着雪狼的利爪划破他的颈皮,再深一寸,就要将那块吵得人心烦的喉肉剜出来。
岭南王惨烈咆哮,“姓烈的,我没有瞒你,让这畜生滚!滚开!!”
“没有瞒我?”二爷俯下身,字字紧逼,“过去十几年间,每年都有几百灾民从您的封地消失,由那蓝鸢镖局的起镖船押着,一批又一批地送去西北蒂连山,都被那视如来用去干什么了?嗯?”
岭南王浑身颤栗,人恨不得凿进石缝里,离这疯子越远越好。
可惜这人就是他的噩梦,如影随形,他退无可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索性闭上眼,仓惶惶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也罢,那我就再说得清楚一点。”二爷抬手指向门外,声音立沉,“殿下,外头那些参差不齐的‘怪物’,被‘采割’的‘生身’可都来自于岭南,可说是您一手帮那视如来造出来的。他都疯到这份儿上了,您却还咬死了一个字不说,是当真不怕遭报应啊。”
“住口,你住口!!”岭南王挣扎弹起,撕裂怒吼。
二爷非但不停,反而扬声继续,“这些年来,您为今日东征暗自屯兵,答应了他们开出的任何条件——‘采生折割’不过是万千许诺之一,为的就是安抚视如来,让他安安心心地待在蒂连山上,为你们养出千挑万选的无数‘人蛊’!只有将饮血营雏军的兵脉延续下去,才能唆使北鹘皇族为皇权金玉明争暗斗,进而扼制萧家军,将呼尔杀变作傀儡,助你们里通外国,用北鹘的高额军帑养出足以击垮整个南朝北疆军防的毒刃——饮血营!为了逼死您的小皇弟,您不但修‘血带’、结外族、虐杀我烈家二十万大军,甚至连国疆都不惜拱手相赠。数十年啊……殿下,您当真和吾王身上流着同族的血吗?怎么您就这么该死。”
“……”岭南王抑制不住地粗喘,被利爪扼喉,他快将肺呛出来了。
二爷却不肯放过他,字字都如凌他一般,低哑地笑起来,“可您都这么为他们卖命了,不惜赔上荣耀、前程、声誉、甚至封王的冠冕!可他高凡呢?视如来呢?他们可曾记下您一分半点的好?再怎么说,您可谓他二人‘封神’路上的大功臣,怎么他们还这么不待见您,非要至您于死地?殿下,您要不要跟我说句实话,当年那位被薛广义下令鞭杀的废妃秦夫人,到底生了个什么怪胎!”
岭南王窒息一颤,人像是被抽干了筋血,促喘一顿,不住地颤栗。
谢冲听得脸色都白了,下意识问,“季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二爷微微直起身,长出一口气,“三哥,你不觉得奇怪么,什么样的神官会把自己当成不见光的蛆虫,终年活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下?还竟孤芳自赏,对着玉雕和白描中的仙人客,意|淫自己的跻天之姿?殿下,您还不说实话吗?”
石室里窒息一般的安静。
片刻后,岭南王忽然发出一声讥笑,进而撕裂般大笑起来,他笑得眼眶血红,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是输了……输了……可他也没赢!哈哈哈……但我现在告诉你什么都晚了,我那可怜的小皇弟,他活着……走不下杀佛顶。”
二爷攥紧指骨,指节不断发出声响,“有种,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