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九、杀佛顶视如来(1)
泅杀渡,百溅坡。
被战火熏透的晨雾彻底笼罩了整个金川大构架。
人都说“望山跑死马”,此时此刻,这条通往百溅坡的泥途仿佛永远跑不到尽头。陈寿平不断甩落的马鞭已然成了下意识的动作,直到鞭子被甩断,他才一下子回过神。
突然间,数匹战马再次围攻上来,四道铁锁朝着陈寿平猛甩,陈寿平怒蹬马镫,人踩着马背一跃而起,四道铁锁犹如四条雪龙,碰撞间甩起兵尘。陈寿平在跳起的同时,重剑向下横扫,削铁如泥的剑锋划过其中两道铁锁——“咔嚓”一声!铁锁被斩断,断链被疾风带着,逆着战马向前的冲力,将那两名甩锁的西川将士甩落马背,就听两声惨叫,他们眨眼间就被疾驰的战马活活踩碎了。
很快,另外两条铁锁锲而不舍地朝陈寿平再次猛甩,陈寿平闪躲不及,剑锋硬是迎着铁锁断上去——“砰”的一声,金光四溅!陈寿平反手攥住左边的铁锁,右手以剑身卷绕,将右侧的铁锁卷在剑锋上,双臂用力向中间一扯!那两名西川军愣是被他用巨力拽下了马背,战马在疾驰中反被侧身施压,前蹄一屈、一顿,马身侧倾,重重地砸在地上——“哐”!
陈寿平终于甩开拿四名铁魈甲,继续向着泅杀渡飞马疾驰。
西川军看拦不住立州最前列不怕死的一排轻骑,索性引燃硫石,在两军对冲的阵前,炸起一排土堑。霎时,横越百里的金川大构架激荡起硫火,数万匹战马倒逼天地剧颤,仿佛一昔回到了混沌未分的上古宏川,狂风号吼,飞沙走石。
放眼天野,好似再不得见远安迩肃的雨顺之年。
西川军的骁骑营果真不能小觑,为了冲破开这条血路,立州军损兵惨重,无数战马和将士的肉骨沦为雪泥,金川大构架上血流漂橹。
“杀——”
战旗顿地,热鼓震天。
天地仿佛倒扣成了一个皲裂的瓷碗,稍稍一碰就会分崩离析。
万马奔腾,日沉月隐。川流、雪丘、山涧、极峰……每一寸雪泥都在剥落,被厉风撕扯成烬灰,最终覆盖在僵朽的人骸上,缝成了盖棺入殓的寿衣。
两军在阵前对开骑兵阵,拼的多半是战马的身形和数量,西川军的骁骑营用的大多是北鹘种马,各个体格健硕;而立州军的骑兵因损亏多年,乍一对上骁勇能战的西川骑兵,最前排冲锋的立州将士简直犹如蚍蜉撼树,冲进去一层就被踏平一层,一个时辰后,在金川上垒起无数座人马相叠的血垛。如此,立州军却连西川铁骑最外层的血皮都没刮破。
见始终无法冲断敌阵,陈寿平以剑柄催马,亲自携两千轻骑穿梭血海,绕着“风”阵的阵眼遛马遛人。
“大将军,这是什么招数!咱们竟然冲进来了!”
陈寿平已然没时间跟他们解释平原“风阵”的弱点,只能随口编了个谎,“当狗遛的,别分心,逆着风跑!!”
“大将军,我们快要冲过子午地了!!”
“子午地”指的是军阵的中心地,阵眼一般就在“子午地”周围,不会太偏,只要冲过“子午地”就预示着快要冲破敌阵了。
“快看,百溅坡!!”
“百溅坡就在瞻星崖下,再快点!!”
众将催马急喝,纷纷重聚热血。
好不容易,他们终于在敌军残酷的围杀中踏过金川千流,越过雾雪明山!
再抬眼,就见泅杀渡上万仞水瀑从天涧砸落,亘古冰川好似踏上天阶的云梯。银河之上再铺星海,瞻星崖仿若齐天之姿,并云虹之貌,似仰天可触的堕世青云。
这最后一段踏越泅杀渡的马程堪比一条长满血棘的歧路。为了斩草除根,西川铁骑的最后一排阵战将临时改阵,排排轻弩架起,纷纷朝准陈寿平的后心——
“不好!大将军快躲开!!”
身侧两名参将见弩|箭射了过来,立刻在疾驰中调转马头,以身体当盾挡在陈寿平疾马的身后——嗖嗖嗖!无数羽弩雨针般砸落,立时将那两名策马的参将霎时扎成了刺猬,人从马上栽下来,滚了一地的碎箭。
临死时,他们连惨叫都没来得及。
两侧不断冲上来的战马继续搏命夹击,陈寿平一声暴喝,挥舞重剑,横劈狂斩,剑刃划破两侧敌兵的马腹,银鞍霎时迸断,战马扬蹄嘶鸣,挣扎着生前最后一声哀叫,就见两道血线从两侧马腹喷出,甩落在陈寿平的眉眼、发梢和紧握剑柄的手背上……滚血刺目,彻底催逼了他杀敌斩佞的决心。
“再坚持一阵……就剩这最后一程……”
就剩这最后一程,立州军就能重振,西川军就能收拢,西北军府拨云见日。
父亲在世时总说,“春秋有代谢,日夜有长短,惟将心恒常。”
——“敌谓我如晓露晨霜,荼蘼一时,哪知我如怒龙吞海,敢踏万古雄川。”
星穗渐隐,黎明终至。
与西川骁骑营的这场惨战整整打了一夜。
如今,百溅坡近在眼前,千匹战马终于飞抵崖下。
紧随着一声狼啸,星月间似被撕裂开一束被兽齿贱凿的银尘辉芒。
一面立州军军旗忽然在皑皑山巅上摇动,紧接着,一排排银甲战士列阵崖间,竟是已经投降的中渡西川军!
冲锋至此的西川骁骑营还未及反应,就听马阵最后排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鼓震——竟然是最后排用来布置追射的弩阵被自己的战马冲散了!
原西川军参将单威已在中渡对靳王示降,他率领三百名身着西川军铠甲的“旗甲兵”深入战阵,西川军未及设防,等看到他们竟然扬起立州军战旗的时候,才知道上了当,再想变阵为时已晚!
只见单威等人挥荡着立州军战旗,快速奔袭环形战堑,领着破风疾马的首批降兵踏开了西川军用重弩和铁魈甲层层掩护的骑兵阵眼——
下一刻,西川军的“骑风阵”彻底冲破了!
“轰”的一声!
火硝在金川上炸开一朵灰褐色的蘑云,厮杀声振聋发聩,骁骑营的阵眼仿佛瞬间被掏空了眸珠,西川军降将在百溅坡上,献出了俯首称臣的第一份投名状。
紧接着,耳听一声兽王咆哮,雪巅劲颤!
就见五万狼骑踏日月而下,电奔如鬼腾,白潮翻涌,悸动着凛川。
瞻星崖缓缓一抖,东西八十里百溅长坡上,翻滚起一望无际的兽浪。百里雪沙不堪一击,恶兽仿若天降神兵,数万双金绿色的狼眸如银河枯竭后,陨灭尘寰的万海繁星。
霎时,糜沸蚁动,焱集星驰。
今冬的泅杀渡,悬瀑百仞之高,耸入天云的冰封如利爪直坠而下,震碎了百川奔流的乡音。
五万狼骑从鸣沙千里的百溅坡顶踏云而下,犹如一道能掀斩糜蚁的万尺海潮,卷荡着绒甲,闯入硝尘。另有达瓦朗派来的五百名牧上勇士,在阵地外吹起雪原人独有的月钥孔笛,负责催动狼骑。
曲调辽阔悲泣,渺远悠扬,混杂着冲锋时的震鼓和将士们击杀的咆哮,合音如电,声声泣血。
牧上雪狼的身形均矮于高头战马,正好避开了马鞍两侧的绊马铁魈,能稳攻敌骑的马腿,战马最怕的就是扫荡下盘的血爪——用雪族狼骑对付西川军所向披靡的骁骑营,正中下怀。
西川军的骁勇战将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战马癫狂受惊,一撞十,十撞百……有些战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前蹄就被冲过来的兽齿撕咬,接着狠狠一屈,带着催马的战士栽下马背,瞬间碎于兽蹄下,被撕咬成烂糜。
就这样,一匹,十匹,百匹……万匹。
仰天之下,野骨无盖,尸兽相枕。
……
月入险渊,晨光照彻雪川。
金芒铺落百溅坡,杀骸遍野,糜骨刺目。放眼金川大构架,万水汇作红川,战戟磨平铸角,急草践没兵骨,肝血怒灌蚁巢,废蹄与马身分离,飞鸟哀而折翼……锈骨砌起无数座血红色的山包,复刻出丹霞关上火红色的绵绵丹丘。
扶风吹扬二十载,在雪族五万狼骑的协战下,名动西北的西川军,战亡了……
“西云起,耀镇金川——”
十万立州军将气声高喝,震天彻底。
陈寿平心冷如冰,赢战了,却没见他有一丝一毫的快意。
他提着剑,行走于血战后的尸海荒坡,剑尖刮地,留下一道道深红色的血槽……
三十年前,父亲初登将门,策马百溅坡上,怀揣着一腔热血的兄弟三人遥望着荒芜错落的衰草,对着灵耀和金川郑重起誓,要毕生镇守西北军府——这才有了西北军出征时的战伐之声。
无奈一朝相惜,一昔拆裂,从此相杀二十载。
时至今日,西川军战败,五万骁骑营战将伤亡近半数,两万多人战死,两万人伏首,如今仍有五千人屹立于旷野,誓死不降。
参将走近,“他们都是陈维昌的嫡系兵将,无论如何,就是不松口……”
又一名参将说,“王爷下过死令,此战中,凡不降者,杀——”
“大将军,杀吧……”
“对啊,杀吧……他们都是叛徒……”
……
陈寿平撑着浴血难捱的伤骨,一步一拐,走到前排一名视死如归的西川战将面前,用剑锋抵在他的脖颈,再问——“你,降是不降?”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人的右臂已经被战马碾碎了,淋着血和碎肉,齿关不断打撞,“……我等自从军那日起,就一直跟随着陈大帅,没有动过立州军一兵一卒。”
“我们不降……”
“我们誓死不降!”
……
晨空被刺耳的吼声震开了一条光阴难填的裂缝,是啊,西川军中也不乏勇兵悍将,他们一生追随陈维昌,未曾背叛过西北军门。
“应安,败军之将何以言勇。”立州军的另外一名老将向涛,已然在战后与陈寿平汇军,此刻,他撑着伤腿,一瘸一拐地来到陈寿平身边,拧着恶气,哑声说,“应安,你戚叔本不该死啊……”
“是啊,戚老将军一生为西北征战,到头来却死在了西川军手里!”
“杀——杀——杀——!
厉风刺耳,每一个字都堪比凌迟。
“应安,莫要学你的父亲,妇人之仁。”
陈寿平手底的剑锋缓缓下沉,就快埋进那将领侧颈的皮肉里了。这人领口荡着一个铁链拴的铜牌,刻着他的入伍时间和名字——是西北军人手一块的军铭。
随即,一声怒吼,陈寿平重剑斩下——“砰”地一下,金铁淬起火花!
铁链断裂,那人的军铭落在了地上。
剑锋划着那参将的脖颈擦过去,只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印。
“将这五千人的军铭断下,从此销撤军籍,逐出西北军府。你们走吧。”
那参将愣了一下,空张着嘴,“……”
向涛大吼,“应安,你这是——”
“本将军说——放他们走!!”
陈寿平一声怒喝,彻底将烽烟震碎了……
晨阳冽冽,邈邈征途上,有万里归鸿。
随即,立州军开始清理战场,统算伤亡,照料伤兵……
金川大构架再次响起立州军赢战的泣歌,那五千败兵纷纷被斩下军铭,在凄怆的乐鼓曲中,相互搀扶着离开了百溅坡……
向涛在背阳的山坡上寻到了自战后就一直缄默不语的陈寿平,“听你的,都放走了。”
陈寿平回过头,一声慨叹,“向叔,这是侄儿平生第一次打了胜仗,却并无任何欣喜。西川军和立州军本就同气连枝,我放走他们,是因为这些骁骑营的战将当初确实没有参与过立州军变。”
“我知道。”向涛走过去,按了按他的肩膀,“……只是你放走了这五千人,便是违逆了王令,如今的靳王殿下言出如山,抗命,是要挨罚的。”
陈寿平如释重负一笑,“看来这五十棍杀威杖是免不了了,没事,该我的。向叔,点信火吧,告知王爷他们——泅杀渡大捷。”
“是!”
川渝郡界山,月照坡。
眼见几十里外的泅杀渡有火信升空,二爷看明后,惨然一笑,“泅杀渡这一战赢得惨烈……可师兄这柄剑,到底是一柄仁慈的‘忍锋’。”
薛敬也看明了火信的意思,沉默未语。
两个时辰前,靳王在西川中渡二十四斩梁禀谈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立州军,两万西川降将引狼骑做破马先锋,断开了泅杀渡上始终冲不破的火线。同时,想由中渡往川渝郡暗度陈仓的陈维昌被等在月照坡的二爷截住后没过多久,靳王便带着两千精兵赶到了月照坡。两方汇合之后,殿下暂时没理会陈维昌,而是直接下令将其关押,然后同二爷一起,在月照坡上等泅杀渡的战信。
终于,在晨阳东升后,他们等来了泅杀渡大捷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