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战赢得并不痛快,那五千誓死不降的西川叛军,已然成了楔进西川高原的一根深刺,陈寿平违抗王令,放虎归山。
王令有言——降者,不杀。
二爷深谙此理,师兄此番作为,分明是明知故犯,真是麻烦……
他刚要转头说话,嘴巴立刻就被人封住了,身后不远处就扎着无数骑兵,仿佛一瞬间有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二爷脑子里“嗡”的一下,想都没想到,一把就将他推开了,“别胡闹!”
然而殿下没心思跟他胡闹,捧着他的后颈再次亲上去,这次就不许他挣了。
二爷被他没轻没重的动作撞得退了两步,没留神脚底被雪下的棘草一绊,人下意识往后倒,被薛敬扶着后背,顺势往深雪里滚了一阵,环臂搂着他亲。
“从九婴河过悬川九瀑,再战桑山雪林八万八千泉,一路连断西川军九名重将,凌那梁贼二十四刀,我是从灌满血肉的中渡九死一生杀出来的,洗净了才敢来见你……眼下就讨这么点战粮果腹,二哥哥还不痛快赏我?”
二爷凌乱地怔了片刻,心一软,无奈手臂收紧,“赏赏赏……”
于是,他们像是荒渴了多年的囚侣,只能在荒芜的雪原上以热津裹命。
殿下方才血战而归,胸前的镜甲上还擦着残血,护臂裂开了,擦满刀痕的手臂上血筋一翕一张,霸道得很。脖子上粘着雪水,连发丝都浴过血,挂着的那枚明光鳞甲正好垂在二爷的心口上,贴着一层层衣布,似还能将他的皮肉灼伤。他领间冒出的血气已经被泉水冲淡了,还泛起一丝松香,可耳蜗后的残血他没洗净,像是偏要留下来几滴,炫耀自己打了胜仗,大大方方地让人去闻。
于是被这股锈腥气一熏,霎时欲|血浸身。
亲得深了,一点气口都不留,憋得难受。腰被垫起来,雪都不让碰,二爷怕他来劲,赶忙在腥风血雨前使劲推开他,慌不择路地喘,信口胡诌了个理由,“你这鳞甲硌着我了……”
薛敬连忙抬起来,“这点粮可止不了渴。”
“那你就忍着点……”二爷阖衣起身,又将束袖系紧,“我还道你没看明白我留在伏兵图中的信,再多半个时辰你若没冲出来,我就只能带兵杀回去了。”
薛敬枕着手臂躺在雪地上,撇过头看他,“都多少年了,你这话说一半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不能,我是怕军中有鬼。”二爷低声道,“险仞伏兵图的消息一旦放出去,难免走漏风声,八百里西川,只有桑山雪林适合分兵,所以我故意没在这里设伏,是想你随机应变。原本我猜淳王既然已和陈维昌汇军,那他们定然会在一起。只是我没想到,陈维昌竟然为了活命,将岭南王献了。”
薛敬微一蹙眉,“你审过他了?”
二爷淡淡一笑,“等你时闲得慌,就陪他聊了聊天。”
“只是‘聊天’?”
“还让他泡了个澡。”二爷敷衍道,“他说自己的家人被太平教抓了,于是不得已在战中卖了淳王。我原本以为他在撒谎,可我审来审去,发现这老东西并不是撒谎。但我总觉得古怪。”
“哪里古怪?”
“说不上来……”二爷琢磨着,“高凡欲灭岭南最后一滴残血的决心,我懂。只是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动陈维昌这步棋?按理说,他全然可以按兵不动,任淳王与陈维昌连纵,和你率领的立州军杀个你死我活,坐山观虎斗后再收渔网,不是更好么?何苦要犯这个险。”
薛敬低笑起来,认同地点了点头,“也对。”
二爷看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面露狐疑,“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敬凑到他面前,正色道,“那我要是告诉你,陈维昌的家人是我绑的呢?”
“你说什么?!”
薛敬盯着他微微缩紧的瞳孔,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二爷倒吸一口冷气,“什么时候的事?”
“你前脚领兵离营,我后脚就派人去了一趟悬川县。”
悬川县在悬川九瀑第七瀑“方城峰”的东南方,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城。
“可陈维昌的家人早就被他转移了,没那么容易找到,这么短的时间……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悬川?你派的谁?”
“三百只比狗鼻子还灵的雪狼。”
“牧上雪族?”二爷大震,“……你好大胆子。”
难怪这人动手的事,从头到尾一点风声都没透,原来他压根没用朝廷、立州军或者鸿鹄的任何一方人马!与西川军恶战高原的这七天里,他同时引雪族狼骑绑走了陈维昌的族人,直等立州军彻底攻至桑山雪林、陈维昌决定分兵的时候,再暗放消息欺骗陈维昌,说他的家人已然被太平教控制。
于是,岭南王便成了陈维昌被靳王暗暗逼迫,拱手献祭太平教的一条废龙。
“那淳王人呢?”
薛敬往他身后的川渝界山抬了抬下巴,“八成这会儿正在界山里遛狗呢,川渝界山险峻难行,若想得到岭南王,太平教势必要派出全部的人马搜山。”
二爷微一眯眼,“这么说,你是要用你大哥做‘饵’,引出神官视如来。”见他没有说话,不由赞许一笑,“殿下如今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只不过……”
“什么?”
二爷猝然一笑,“没什么。”
这时,一个信兵跑过来,停在离两人不远不近的地方,“王爷,大将军回营了,说要负荆请罪,就在中军帐。”
“好,我这就回去。”薛敬刚要起身,手腕忽然被二爷拉住,却见他犹豫不决,于是朝那信兵摆了摆手,对两人的战马吹了声口哨,这才问,“是要与我同乘一骑,还是——”
“殿下。”二爷攥住他手腕的指骨微微收紧。
薛敬笑着凑到他耳边,“你是想……求情?”
“……”
薛敬收起笑,正色道,“可我战前说的是——凡降者,不杀。军令如山,怎能出尔反尔?”
二爷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手一松,却突然被殿下接住,与他十指相扣。
“要不这样吧,难得见二哥哥为他师兄求一次情,我给你看样东西。”薛敬哄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铁牌,递到他手里,“我自己刻的火纹,好不好看?”
二爷摩挲着仔细一看,蓦地抬起头。
“往西北行三十里,应该还没走远。不知道二哥哥有没有空,帮我前去拦人?”
二爷沉默片刻,随即利落上马,往西北方调转马头,“驾”了一声,“西北军府方才初定,殿下悠着点罚。”
中军帐里,摆了一桌庆功酒。
靳王为陈寿平斟满一杯,“老师,我特地命人温的,您不喝,可要冷了。”
陈寿平如鲠在喉,立刻单膝跪下,“末将不尊王命,私放敌军,特来领罚。”
旁边的矮案上,此刻就摆着那五千块被斩断的军铭。
靳王淡淡道,“老师,我记得初入镇北军那日,您就告诉过我,军铭即为军骨,斩断便是枭首。既然那五千将士的首级都已摆在这了,您何罪之有?”
陈寿平未及抬头,“殿下……”
靳王起身来到案前,酒杯朝下,绕着那五千军铭郑重地洒了半圈。
“明春,百溅坡上的山花开得够红了,再无须多埋一副军骨,族军血战,刀斧之下尽是亡魂,二十年,杀够了。”殿下眉间的每一丝蹙动,都似拧着杀伐和慈忍,“来人,将这五千块军铭埋到百溅坡上,本王就当他们已经战降了。”
“是。”几名士兵走进来,将那几个托盘默默端走了。
陈寿平不解地问,“殿下,您这是何意?”
“本王不要见血就跪的软骨头,就爱这些宁死不做降臣的忠军——”靳王躬身将陈寿平扶起,落座后,凝神看着他,“老师,我要为这五千人重砌一身甲。”
陈寿平这才反应过来,乍一惊,“所以原来……您是早有预备?那‘降者不杀’的王令,是故意放出去的?目的是为了——”
——择士。
靳王压低声音,“他朝靖天宫变,太子必然削我军权。届时镇北军不能动,一朝合并双军的西北军府必然会成为朝廷的眼中钉,人人皆知您与我的关系,所以即便风动,西北军也只可做逐鹿东都的最后一击。在此之前,我需要一支不在朝军将簿、但忠心不二的暗军作为护佑。这五千人曾是西川骁骑营的破敌先锋,只要稍加安抚和收拢,可以成事。我给这支‘暗军’封了个新军铭——叫‘燹’。季卿觉得好听,老师认为呢?”
金锋出鞘,燹军燎原。终于这簇急火,要烧了……
陈寿平只觉心惊肉跳,端起酒杯与他撞了一下,仰头灌下,颤声说,“陈维昌的命,我来——”
靳王却忽然按住了他发抖的手,“老师,您的剑今日就别再出鞘了。”
“为什么……”
“您做父亲了。”
陈寿平一怔,紧跟着猛然站起,掀翻了一桌的酒汤,“什么……时候……”
“七日前,姐姐临盆。信鹰飞过关隘时被凤言拦下,又遣人快马加鞭送了过来,黄昏时才送到军营,季卿都还不知道。是一对龙凤胎,您儿女双全了。”
陈寿平已经快站不稳了,轻声问,“三雪……她还好吗?”
“姐姐没事,这一战平了,您尽快带老夫人回去看看她。”
“好……好……”陈寿平握住发抖的右手,呼吸急促,浑身都在打颤,“那……那个女娃娃就留着,给季卿起名吧。”
殿下笑起来,“那他可要高兴死了。”
陈寿平擦了擦血红的双眼,克制道,“殿下,陈维昌倒行逆施,杀亲叛军。就算死,也要上斩将台,这是西北军初立时父亲定下的规矩。我不想见他了,您下令吧。”
囚帐里,陈维昌此刻缩成了一团,浑身湿漉漉的,正在剧烈打抖。听人说,是因为二爷初审他时,将他浸过冰沼。
他听见了进帐的脚步声,遂抬起浑浊的眼皮,被发亮的烛火猛地刺了眼。
靳王缓步帐内,掩尽一身杀气。
帐帘被风吹起,腐土之气弥漫,浸满了呛人的血味。
“二将军废了末将的一双膝骨,恕末将不能跪地相迎。”
陈维昌比想象中从容,三十多年征战沙场的老将,倒是比那些看一眼雪狼就跪地称降的兵士有骨气得多。
靳王走到他身前,微微低头,“你为大皇兄开疆拓土多年,那条为北鹘输送饮血营雏军和兵胚,筑祸九门的‘金丝带’,你也曾出力不少吧。”
陈维昌刚经历过酷刑,已经没了反抗的力气,他自知死罪难逃,于是不再做任何挣扎,对自己这些年的罪行供认不讳。
“西川军曾经不惜一切代价,为今日徒漠东征大肆屯兵积粮;用雪族俘虏开凿雪带,筑路‘天关’;从蒂连山往云州、烛山火洞和岭南,输送过一批又一批饮血营和鬼门的雏军;还曾暗通北鹘马司,私屯种马;和我那三弟陈维真串通,暗杀二弟,买通西沙沙匪,控制恒丘矿山,独揽西北十一运路,只为帮他们运那一车车铸炼饮血夹兵胚和枕骨钉的金鸣砂。”
靳王长舒一口气,看了一眼他被冰碴刺透,鲜血淋漓的双膝,冷漠一笑,“既如此,九龙道那座骨山的下头,就也有你陈维昌的一簇火——这两条腿,废了不亏。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陈维昌颤巍巍抬头,看了靳王一眼,这其实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名震北疆的封王。他这二十年来为淳王在西北养兵,虐杀无数不服管的忠军良将,二弟身死那日,三弟曾敬了他一杯庆功酒,他转头就将这杯烈酒吐了,混着胃里的脓和血。
可自打那天起,他活像是也将心窝里那颗热腾腾的良心一并吐尽了。
从此杀伐决断,再无忍心。
“在天关称将,要么跻天,要么堕世,没有回头路的……”陈维昌撑着残败的身骨,艰难地换了个趴伏的姿势,头重重地砸在地上,“殿下,罪臣已将吾王献给他们了……留我族人全尸吧,求您……”
靳王走到帐帘边,低头看着铺泻一地的月光。
“今日你们老陈家传来了喜讯,本王看在那一对奶娃娃的份上,不杀他们了。全部逐放琼山岛,世代不准再回中原。”
陈维昌浑身抖起来,匍匐着使劲磕头,哭着告谢。
“陈维昌,你一生为将,也曾为西北立下无数战功,从西到东千里冰封,坚壁清野。本王已经给你腾出了一片无人叨扰的坟场,好由着你舒展筋骨,睡得舒坦些。今日就留你全尸,赐自戕吧。”
随即一柄剑丢在地上,“锵”的一声!
最后一记,重重地磕在地上,陈维昌没再抬头,“多谢殿下成全。末将临行前,就再多给您一句忠告。您就这样放走了岭南王,太平教是不会心慈手软的。他们一定会抢在您之前抓住他,不管吾王嘴里封了多少秘密,只要那一刀剜下去,就晚了……您可要尽快啊。”
靳王转过身,幽幽一笑,“谁跟你说,本王放他走了?”
“什么……”陈维昌狠狠一愣,僵住了。
“谁又告诉你,眼下正在川渝郡界山里兜圈的那辆龙辇上载着活人?”殿下的笑容突然凝固在嘴角,“本王就不能闲着没事,用空辇遛狗吗?”
“你……你……”陈维昌的瞳孔里霎时密布血网。
靳王讪讪道,“这还多亏了你‘陈大帅’献出的界山图,交代出了神官在那的另一个老巢,你不是说,他就藏在最高的那座‘卧佛顶’么?那本王这就给它换个名字,‘杀佛顶’,如何?”
——杀佛顶,视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