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吓了一跳,连忙抬身去看,“怎么了?伤着了?”
这才发现他从手到剜骨间都缠着绷带,方才一直隔着寝衣,所以没感觉出来。
薛敬连忙把手背到身后,“没、没事……我爬山的时候有点急,扭了一下。”
二爷快速抓过他的手,撸起他两边的袖子,见他双臂上满是斑驳的淤青,还密布着细碎的伤口。
“衣服脱了给我看!”见薛敬不动,急了,“你脱不脱!”
薛敬不敢逆他,赶忙褪了内衫,露出上半身。
二爷这才看清,他胸、背、双臂、双掌上……一道道,全是血磷。
他脸色一白,“怎么弄的?”
薛敬赶忙将衣服重新穿好,心虚地说,“扎在石壁上的那些枕骨钉,我来不及清。不过你放心,没毒!他们急着找你拼命,才来不及装药,而且那药多稀罕啊……”
“你的甲呢?”
“骑马跳过来的时候,我怕重,褪了。”
二爷轻轻闭上眼,用手臂按住心腹,忍着疼。
薛敬吓了一跳,“你别急,这伤口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不疼,过几天就好了,你别急,别急!”
见二爷躬起身,似疼痛愈发难忍,薛敬急得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哪来的蛮劲,左手勾住那人的腿弯,右手揽住他的后背,一把将他抱起来。
二爷受惊一样,“你干什么?你疯了!”
薛敬却有些偏执地,将他搂得更紧,“我、我就是想证明,我没事,我还能像这样……这样抱着你。”
殿下生着一颗玲珑剔透心,长了一张舌灿莲花嘴,偏这会儿不好使了,说话颠三倒四,心虚透了的样子。
二爷不敢挣,也不敢碰他,只能虚虚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薛敬僵了一阵,才轻轻将他放下,二爷却拉住他,“衣服脱了,我给你上药。”
“不、不用,我自己上过了……”
“后背也上过了?”
“……”
薛敬只好慢腾腾地脱下寝衣,背过去。那盒药膏里似乎杵进了春日的银丹草,这人的手指又凉,与那药相融,似捻着窗外的雪气,顺着向下,一碰,他就缩。
“碰疼了?”二爷无知无觉,继续动作,“那我轻点。”
“不、不疼。”窗外那么冷的雪天,薛敬甚至觉得热。
片刻后,殿下口干舌燥地吞咽了几下,“……你不用自责。”
“嗯。”
“当时雪那么大,我怕去晚了,遮了你。”
“嗯。”
在二爷下一次探身过来时,薛敬有意无意地偏过头,擦着他冰凉的嘴唇划过,喘声有些急躁,“你这病快点好……”
“嗯?”二爷指尖一滞,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薛敬忍不住,顺着他的下巴一路往下,气音浑浊,“……我饿了。”
这有心无意的一个动作,就像飘落的雪瓣,一头栽进柴火上沸腾的汤里。
二爷手没拿稳,药盒跌落,溅了两人满手的绿汁。薛敬连忙用衣摆去给他擦,没想到两人重心不稳,一同跌回枕上,手脚缠在一起,起也起不来。
“马夫兄弟,羊猎回来了!”门外突然传来那猎户如洪钟般的嗓音,“快来帮我宰羊!今夜可有好东西吃啦!”
薛敬立刻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又怕人闯进来,转头朝外头喊,“马上来!”
结果今日这扣眼跟他有仇,越急越系不上,忙活了半天还系错了。二爷叹了口气,抬手捏着他的下巴往边上一摆,拽过他系错的扣眼,一粒一粒解开,重新帮他系。
离得太近了,彼此的鼻息喷在对方脸上,二爷轻轻蹙眉,躲也躲不开。
“你跟人家说你是我家马夫?起来点,压着了。”
薛敬连忙将衣襟从身下扯出来,咳了一声,“不一直都这么说么。”
“没说别的?”
“我,我那个……”
薛敬话音未落,外头那猎户洪亮的声音又传进来,“马夫兄弟,你家少爷醒了么?让他也来瞧瞧我们牧上的羊,肥着呢,他指定没见过!”
这猎户大约是一个人在大山里待久了,平日里也没个能聊天的人,好不容易逮着两个活人,开始没完没了地唠叨起来,“你这小兄弟,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你家少爷家世那么显赫,那你这穷小子是怎么把人骗出来的,还让他跟着你跑到这么远的高原?就算私奔,你们也应该挑个好地方去啊,比如你们南朝的南疆,我听说那边的冬天,连雪都少见!”
“骗出来”?“私奔”?
二爷一把攥着薛敬的衣襟,火冒三丈,“你都给人编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殿下悔得肠子都清了,慌忙拍着他的手,“我瞎编的,他老问——”
结果那猎户还没完没了了,继续自个嘟囔,“要说,你也是苦出身,从小没爹没娘,几个哥哥还不疼你,好在快饿死的时候,遇见了这家少爷。按理说,大户人家的少爷哪里有这善心!小子,你走运啊!”
这家伙,上下嘴皮子一碰,张口就来。二爷冲他冷飕飕地笑了笑,“你没爹?”
“我……”殿下恨不得冲出去,用羊毛把那猎户的嘴堵上,“我……我真是瞎编的,不编得惨一点,人家不给咱挪地方。”
那猎户又说,“你给我的那条带子,上头镶了那么多宝石,一种我都没见过。人家把这个贵重的宝贝当成‘情物’送给你,你转头就给我了,为了救他,你也是重情重义……”
二爷深吸两口气,冷冷地盯着这位“说书先生”。
好么,这故事越编越离谱,从少小落难、互生情愫,到遭遇战乱、背井离乡,再到氏族相争、族亲离散……最后逼不得已远离故土,逃到这牧上雪坝。
二爷头顶的火蹭蹭直冒,“怎么从前没发现,殿下这么会扯谎呢?”
薛敬暗叫“不妙”,再不去制止那猎户,怕是以后九则峰的寨门外还得竖起那块拦他回家的牌子,那还了得!
一想到这,殿下顿时心惊肉跳,连忙将衣襟从二爷手心里扯出来,快速将剩下的衣服穿好,正打算起身,却见那猎户推开木门,走了进来。
“哟,醒啦?”猎户大哥洗净了手,将薛敬先前赠他的玉带放到案上,“小兄弟,我想了想,还是觉得,这玉带我不能收。”
薛敬一愣,“为什么?”
猎户看了他俩一眼,显然是被他俩的故事感动了,感慨道,“我当年讨媳妇的时候,猎了一头雪狼给她,拿狼牙下的聘,她则送了我这把猎刀。这些年,我奉族长之命长年在关界上守山,一年也就能见她和孩子们几次,那么多个长夜啊,都是这把刀陪着我过的。我若是贪心,收了他送你的情物,这不是拆人姻缘吗?我们牧上人最重情义,不能干这缺德丧良心的事。你拿回去!”
“不是,这东西送您了,您就——”
“多谢您,玉带还是还给他吧。”二爷打断薛敬的话,坐起身,朝猎户笑了笑,“玉带上的东珠十二石,是我一颗一颗镶上去的,从初遇他那年,每年一颗,年年不落。今年是第十三年,因还未到他的生辰,还没来得及镶。”他又从衣襟的口袋里取出了五张金箔,放到案上,“我与他私奔,走得太急,只带了这些。您是我二人的救命恩人,不多,权当谢礼,您一定要收下。”
这猎户大约是一辈子也没见过说话这么得体的大户公子,愣愣地点了点头,将金箔收下了,又从柴堆旁拎了把拆骨的刀,嘿嘿笑着,继续宰羊去了。
薛敬咳了一声,慢慢转过头,眼光都快化了,“你……你故事编得真好听。”
二爷从案上拿过那条玉带,揽着他的腰,顺势帮他系上,“封王之物绝不能流落外族,玉带内隐刻着薛氏皇族的龙纹,他是不懂,若是被他们族人发现,不是给你惹麻烦吗?殿下,凡事小心,不能鲁莽。”
最后一节带钩终于扣好,二爷的手指刚要抽|回,却被薛敬捞着狠狠一扯,连带着他的身体一并撞进怀里,迫切地问,“以后的故事,能换成这个吗?”
二爷侧过脸,竟见他双眸凝血,手臂还剧烈发抖,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
“我是说,以后睡觉前的故事,能换成这个吗?”
二爷啼笑皆非,“你都多大了,还要听睡前故事?”
殿下却偏生出一颗执着心,不依不饶,“能么?”
“……”
“我想听你讲……你镶石头的故事。”薛敬将脸埋在他颈间,发着抖,深深吸进一口气,“听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