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马飞扬着蹄子跑过来,殿下一跃上马,迅速调转马头,躬身捋着马儿头顶上那撮红毛,嘱咐它,“乖崽子,争点气,咱们去把二哥哥捞回来!”
随即捞起一根带着勾爪的绳索,缠在手臂上——“驾”的一声!
赤松马骤然一惊,引颈长嘶。
马蹄扬踏雪尘,箭一般冲出雪崖,似展开两道雪翅,奋力踏越两岸“鲲”脊,在崖间的雪波上涟漪一点,飞跃时,如一只惊颤天地的白鸿!
众人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片刻后,只见马蹄稳稳落地,这才爆发一阵惊呼。
靳王用劲一甩,将拽过来的铁锁爪牢牢地嵌进石缝里,看了一眼死透了的陈维真,又转向陈老夫人,老夫人朝一个方向指了指,“殿下快去,去救他!”
靳王微一点头,“老师,命身量轻的沿着铁锁爬过来,将老夫人救回去!”
言罢,一骑绝尘。
绝壁顶上,二爷屏息藏了好一阵,下头才彻底安静下来。
方才危机之刻,他借助卡进石缝的燹刀,费力一跃,终于在最后一波枕骨钉攻袭之前,成功地翻上了崖顶。
那些人把攀岩的石笋打没了,光秃秃的石壁无处着力,爬不上来,又担心雪崖对面的立州军随时可能架好索桥,急攻过来,是以一击没中后不敢恋战,便撤走了。
一时片刻,应该不会再回来……
高凡,用一股异香故意将自己引到这处山缝里,用枕骨钉前后夹击,料想他是要用当时杀苏桐的方式,把自己也断在这片无人问津的山坳里。
“陈维真这步棋,死到临头,您老还真是物尽其用。”
二爷一阵腹诽,随即倾身过去,从绝壁上将燹刀拔回来,顺手又拔了几枚枕骨钉塞进衣襟。
那口憋着的气一松,他猛然躬起身,剧烈地咳起来。此刻他伤病交加,这口冷气还没吸完,下一口又呛进来,腹部突然传来一阵恶痛,像是有人用指甲将他的肚子豁开,用刀在里面疯狂地刮。
“呃……啊……”
他还从没受过这种酷刑,即便当年“行将”发作时,也是被血虫啃噬的一刻最难捱,捱过那一阵,就算熬过去一次。
可这次的绞痛却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弓起背,浑身抖着缩成一团。这个姿势熬不住,又翻到另一边,呻|吟逐渐变成惨叫。
他觉得自己从里到外被剐烂了。
攥紧枯草的手心无意识一紧,草掐断了,人成了一块抽干骨头的烂肉,从陡坡上一路滚下,胸口狠狠撞上一块凸起的岩石。
“咳……”
腹痛伴随一阵剧烈痉挛,他躬着身,猛呛出一口血。
随即胃里像是翻江倒海,一口一口地往外吐。可惜自他进山后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吐了半天就只有苦水,最后恨不得要将肝胆一并呕出来。
——“二将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让你更恨……他一些……”
——“你哥……他死得惨啊……他是被他们……”
——“他是被他们生……生……”
陈维真临死前的这几句话简直堪比凌迟,算是把他彻底扎透了。
不久之前,他撑着伤痛,在枕生峡的那座骨山前好不容易逼自己活了下来,以为从此无坚不摧。然而未当亲身历见,还是不知,其实自己一直都还是那只徒步荒野的伤豹,在了无生机的洞穴里,反复舔舐从未愈合过的脓。
可是他不甘心,曾经用千生万世许下的诺还未兑现啊……
若是死在这里,那人就找不到自己了……
于是二爷撑着最后一点力气,从怀里掏出响火,擦燃后朝夜空放了一支。明光照彻,他好像一块在浮水中泡烂的雪木,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了。
……
梦里暂时没了病痛。
这一次,二爷好像回到了当年从云州离城后,远逃至西沙的那间小木屋里。
那时的西沙沙匪还十分猖獗,偶尔打家劫舍,都是挨家挨户地剐。自己的腿动不了,身边还多了一个浑身是伤的“拖油瓶”,只有显锋一个能蹦能跳的苦力,屋前屋后地照顾他俩。
可是小殿下得喝水吃饭,自己这重伤也得有人去集上买药,于是半个月里总有那么一到两天,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俩。
显锋每次走前,都会将屋门和窗子钉死,一丝光都不让透进来。
小殿下大部分时间是睡着的,偶尔醒了,就缠着自己说话。
九岁的小娃娃话可真多,最烦的时候,就是缠着自己“哥哥,哥哥”没完没了地乱喊,喊得人头疼。
——“哥哥,他把门窗钉死了,咱们晚上怎么看星?”
——“要是把坏人招来,你自己就变成星星了。”
——“……那不是挺好的?太傅说,凡能变成星星的,都是良人。”
——“万一老天爷拨错了呢?把坏人当成好人,摆到天上去。”
小殿下转过头,瞪着水汪汪的眼睛,轻轻地笑,“如果他把哥哥拨错了,我来替你。哥哥这么好看,这一生,都应摆在最高的地方。”
殿下的舌头在蜜里调了油,哄人的话还真是从小就会。
二爷看见梦里的自己似乎是笑了一下,不太敢信的样子,却将臂弯里的小殿下搂得更紧了。
画面一转,整个屋子震了起来,原来那些沙匪还是找过来了。
他们在外面使劲地砸门,屋顶震下木屑。小殿下拱进自己怀里,浑身发着抖。
二爷看见自己当时抬手捂住小殿下的嘴,左手则似顺着毛,安抚他的后背。
片刻后,小殿下不抖了,壮着胆子扒开自己的手,也学着那个样子,轻轻用小手顺起自己的心口。原来他那时是因为听见了剧烈的心跳声,知道自己也怕。
怎么这种露怯的事,还让他知道了?
外头的沙匪猛敲了一阵,兴许觉得这破屋子里就算有人,也没钱劫,同时又被身后路过的马商吸引了注意,于是就撤了。
他二人死里逃生,小殿下挣扎着爬起来,透过钉死在窗子上的木缝往外看——沙匪的刀劈在那些汉商身上,一瓢一瓢地泼着血,片刻后,尸横遍野。
——“别看了,晚上要做噩梦。”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一路从靖天过来,他已将活这么大没见过的死人都看完了,竟然不怕,慢吞吞地转过头,冷静地问,“哥哥,这些沙匪,能剿吗?”
——“能。等你长大了,敢握刀,你便剿。”
没想到殿下记住了自己这句话。
十三年后,西沙方圆五百里,再无血溅,一马平川。
他行千里,践诸诺。言出如山,万死无悔。
……
接下来的画面就如走马灯一样,不断地在眼前绕。
有时是他们相依为命,自己拿手接了水,一捧一捧地喂给他喝;
有时,则是自己病得快死了,他一边哭,一边用脸蛋蹭掉自己唇边的血……
再然后,这人就长大了,一长大,手脚就开始不老实。
二爷觉得自己的腰瞬间落入一双温热的掌里,那双手不似孩子般软糯无力,却是一双能挥斩封刀的手。他胸膛宽阔,后背硬挺,眉目间隐隐似藏着一柄杀伐决绝的剑锋,可当他俯下身,看着自己时,那双眼的尾波总也热烫如火,似有不甘,又似愁肠。
他说,二哥哥身为险林中的佞匪,竟是这副雪胎梅骨,一笑,似万种春阳。
他说,落在自己身上的,别说是尘,连雪都脏。
他说,他没有家,自己在哪,哪就是他的家。
他说,要把自己捧到最高的地方,独倚云巅,笑览星河。
确实,他没撒过谎。
……
忽然,心口一烫,似有一滴热泪滚落。
二爷茫茫然一挣,有人捧着自己的脸,将一口苦到极致的温药一丝不苟地度进自己口中,然后手心跟着了火一样,不断地在自己心腹间揉,偶尔碰到不该碰的地方,还停在那乱摸……
……这西川高原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哪来的登徒子!
“谁?不要……”他拼命推了一下,那人不管不顾,还在作乱。
“滚……滚开……”还是不听。
大概是被身上这人的火气熏着了,二爷蓦地惊醒,也不知从哪攒起的力气,一把将身上这人掀开,翻身下地,提起搁在手边的燹刀,拔起就冲向他,“哪儿来的狗东西,胆敢如此轻薄……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割?”
“……”那人似是被方才那一下撞懵了,人斜在案上,案子乱晃,杯碗砸落一地,端着的药也溅了他满身。
二爷病得浑浑噩噩,灯又暗,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拿刀指着他,“方才,手、脚、嘴……还有哪碰我了?再问一遍,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
“二哥哥,是我。”
这一声,堪比断斩恶鬼的归魂刀。
二爷的眼光逐渐清澈,当看清对面那人,声音好似不是从自己的嗓子里发出来的,轻柔地喊了一声,“小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