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被利刃划开一道,反掌按在血告书上。
二爷靠在案前,眉心舒展,“这只手烂了就换另一只,手没了就用脚,给我剐干净了,三百二十四张状告纸,一张都不能少。”
“贱民……贱民……他们这群贱民!!”杜奂叫唤地太大声,震得草垫直颤,“他们求我养他们,他们求我的!!我养着他们,总比让他们冻死在荒原上好!他们还敢告我!!”
“混账。”二爷一声断喝。
血告纸一张跟着一张,杜奂的左手废了,就换成右手,最后还真用上了脚。
终于在按到第二百零一张的时候,他爆发出一声哀嚎,“我说……我说!陈维真往仰山去了,仰山啊!”
二爷叫了停,蹲下身,再问他,“仰山,在什么地方?”
杜奂痛哭流涕,嘴角在地上磨肿了一块青,“往西川雪漠上,有个地方叫……仰山铁集,他往那边走了。”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话?别回头把我诓过去,再找不到人——”
“是真话……是真话!”杜奂抬头看着他,人都快没了,眼珠子还在犯痴,“我儿子闺女都被陈维真掳走了……那恶啬扎也不敢,是因为西沙沙匪的所有女眷都被陈维真绑到了塞上,我们……我们不敢说……”
原来隔壁那个被鞭子抽得直叫唤的沙匪头头,诨名叫“恶啬扎”。
银三拎着杜奂,将他提起来,“那你现在怎么又敢说了?”
杜奂颤巍巍地抬起被血糊住的双手,人像是一只被割断了爪子的蟾蜍,“我怕疼……我这一身皮肉可没遭过这罪,原来给人放血……是真疼啊……该留疤了吧……”
银三猛一撒手,任这老色病摔在地上。这怕不是遇到了什么黏上头油的肉|虫!低头一看,这杜奂竟然还死盯着二爷的锦靴发呆,他抬腿就是一脚,“妈的,眼珠子给你挖出来!你知道他是谁的人吗你就敢看?!”
银三是爱美,可他不恶心,但凡喜欢的人不愿他碰,他一个都没强迫过,打小娘胎里揍出来的矜贵,就剩这点引以为傲的家本了。可今日遇见这么个狗皮烂膏药,舔了脸了!
“二爷,您别在这待着了,仔细脏了您的眼!将这老色种交给我,再等您一句准话!”
二爷的眼角浮起杀意,“杜大人这么喜欢食鲜,食过‘豮豕’吗?”见杜奂摇头,遂微微一笑,“既然没食过,来人,烹给大人尝尝。”(注1)
银三领命,“明白了!”
二爷走后,杜奂赶忙爬过去,抓起他方才靴子踩过的一捧稻草,贴在鼻尖使劲嗅了嗅,“是晚雪松针的香囊……妙啊……”
银三简直快吐了,弯下腰,“姓杜的,这世间怎么会有你这种狗官。”
杜奂立马对银三换了一副面孔,用食指勾了勾他,“方才你这莽子不是问过本府为何后来又敢说真话了,我那哪是对你这狗东西说,我是对他——”说着朝外头扬了扬下巴,形容猥琐,“那种人物就应该被我养进观里,啧啧……我那百年楠木的罗汉床上,就还缺他这么一个人。”
银三咬着牙咝进一口凉气,掏出匕首,一顿一顿地点着地,“杜奂,你这老东西不拜神佛,还没见过真菩萨吗?”
“真菩萨?他?”杜奂笑得不可一世,“老子头顶有天!‘菩萨’还不得被供在庙里,坐在莲上。”
众兄弟相互看了一眼,无不感佩这老东西的胆色。
银三直起身,恶毒地笑了笑,“把这老东西今天在牢门里说的话一个字不落地记下来,回头给王爷递上去。”
“王爷?”旁边的小兄弟愣了一下,“那他冒犯二爷这些话……也写吗?”
“写呀!这等邀功讨赏的活,不写是傻子!”银三一拍大腿,“咱们不说,总有人说!你们也不想想,要是这老色鬼嘴巴里不干不净的话,但凡有一个字传到王爷耳朵里,你我还活不活!”
……那可别说是活不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银三蔫蔫地笑了一下,转向杜奂,“姓杜的,你可真是个人物。一天之内,你不光得罪了真菩萨,还冲撞了一尊杀佛,有种。来人,摁住他。”
两人立刻动作,杜奂挣扎起来,就见银三拔|出匕首,朝自己走过来,“你、你、你要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方才你不是听到了?二爷刚刚吩咐过——”银三往匕首上淬了口唾沫,呲着牙说,“鸿鹄一百二十条规矩,其中一条——奸|淫良人者,阉!”
隔壁传来一声堪比折了人寿的惨叫,恶啬扎不知道隔壁发生了什么,只能抱着膝,浑噩地抖了一下。
二爷却好似一点没听见隔壁的动静,漫不经心地问,“想好了么,谁先说?”
另外一边缩成团的小沙匪恐怕是方才被鞭笞的戏演过了头,此刻嗓子沙哑,“我们……我们只知道那陈维真是向北去,好像是一个叫‘仰山’的地方,走前从我们那的黑集采办了一堆牧羊人的衣服,说是等需要的时候能救命……你们开城门那天,他就带人跑了,这会儿应该还没到仰山。”
二爷看向恶啬扎,“他说的是实话吗?”
恶啬扎抬起头,又点了点头。
二爷甩了甩略有些酸痛的手臂,烦透了,“问一句答一句,真费劲。”
说着便朝手下使了个眼色,拿鞭子的两位刚要上前招呼,恶啬扎连忙叫起来,“我说!我这就说……仰山……去仰山的那条路是恒城往西川高原的一条运砂路,走‘天关’到泅杀渡,将铁砂装船,不知道运去哪了!那条路是陈维真帮忙打通的,杜奂那个老东西就是个摆设!好色,贪钱……为了玩人,他让陈维真给他找过药的!陈维真还给他筑了个观呐!!可不要脸了!他说天高皇帝远,谁能管得着他。他那府门就是专门开给陈维真的……儿子女儿都在陈维真手里攥着呢。这些年,我们没少受他们摆布……”
恶啬扎捶胸顿足,“二爷,鸿鹄在北疆是响当当的名头,我恶啬扎不是没听说过!我要是知道陈寿平是您的……您的……打死我也不敢动他啊!您、我,我们都是林子里混出来的,手底下一帮子兄弟指着咱们吃饭呢,我真不敢啊……”
二爷走过来,旁边的人挪了把椅子放在他身后,他叹了口气,坐下,“你也知道我是林子里混出来的,那我方才提的条件,你怎么想?”
“我……我……”恶啬扎低下头,“您、您说了啥条件?”
二爷耐着性子,一字一顿道,“二月二,龙抬头。我给你两个月,以恒关河为界,西沙方圆五百里——‘三迹清’、‘乌弓洗’、‘避金风’。”
他说的三件事是绿林匪道上的黑话——
“三迹清”指的是“人迹”、“畜迹”、“车迹”三清;
“乌弓洗”指的是从此不得在所圈范围内狩猎、游牧、伤人;
“避金风”中的“金风”特指百姓,是说,从此西沙方圆五百里,再不得见沙匪足迹——金风西行,狂匪避让。
恶啬扎和那小沙匪相互看了一眼,壮着胆子抬头,“二爷,您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我强人所难?”二爷好笑地看着他,“二十五年前的苗家村是你父亲带人膻的窑吧?我那小妹就生在那个村子里,当日她亲眼目睹父母惨死,侥幸从你们的刀下逃了出来。这些年,你们封沙路、洗沙钱、劫林镖、严控恒关河。恒城的百姓要想去打水,一桶水一贯钱,舀子还是漏的。你们见人家姑娘漂亮,抢了去压寨,多少妇孺死在了关外!这些年你们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非但帮恒城军府打开砂路,还敢助粮西川军!如今竟都把钉子钉进镇北军的军营了?恶大当家,您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我在你们沙匪眼里,是一点分量都没有。对吧?”
“不、不是!”恶啬扎喊起来,“二爷,您有分量!都是那陈维真逼我的!”
“陈维真的账我自会去跟他算,现在是在清算你的!”二爷冷冷地打断他,扫了一眼他的一双手,“那个千斤锁,哪只手砸的?”
恶啬扎哆嗦了一下,将两只手背过身去。
旁边一个兄弟上前递话,“二爷,一般来说,右手落锤,左手擒铁。”
“哦哟,我怎么忘了,打铁是两只手的活。”二爷笑了笑,倾身过去,眸色一沉,“按林子里的规矩,恶大当家伤了我兄长,我就该把你这双手一并剁了。但我突然想起来,二月二之前您还得指挥着沙匪挪寨,没了右手多不方便——就只剁他左手吧。”
两人上前,按住恶啬扎的左手,长刀斩落,眼看他的手腕就要断成两截,恶啬扎一声暴喝——“不!我答应!”
刀锋一顿,二爷冷冷地望着他,“迟了,已经不是方才的价码了。”
恶啬扎吞了口唾沫,“您、您还要什么……我答应,我给!”
二爷这番话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你们这就往西迁,迁到张夜,从今起,往后五十年,在大漠里给我守好那条‘丝路’,外族入境通商互市,我要你们要给汉民做‘招子’。”
小沙匪哆哆嗦嗦地说,“老大,他是、是让我们去沙路沿线,给南朝商人当保镖!”
恶啬扎听懂了,抽着颤音说,“五、五十年……卖身?”
二爷轻轻地问,“不肯?”
恶啬扎的呼吸都快停了。小沙匪一看,连忙拽他,“老大,快答应他,要不你这手就没了,价码还得加!!”
二爷靠回椅背,“还是你这位小兄弟明事。恶大当家呢?”
刀锋一闪,马上又要落,恶啬扎的眼泪彻底飙出来,终于颓了肩膀,咬着牙,“我答应……我答应!从今日起,西沙沙匪举寨西迁,‘三迹清’、‘乌弓洗’、‘避金风’……绝对,绝对一片脚印都不会再让您看见。”
当夜,恒城的夜空上飘起一缕神香,恒关河上漂起了密密麻麻的河灯,清月明照二十载,终于彻头彻尾地还恒城一个干净年。
百姓们的祈愿灯绵延三十水里,一直漂到了西沙礁头,在那片从前没人敢轻易涉足的沙垣上,燃起无数颗星。
西疆响马道,绵绵万古辽峰。
二爷将去牢房里穿的那身白衣换了,一身雀色长衫,狐裘内里还熏了雅檀。顺手把那个装着松针的香囊烧了,别人闻过的东西,他嫌脏。大不了日后再哄着殿下去采些回来,反正一到松林雪路上,那人就撒欢。
终于喘了口气,他便安安静静地站在露台上,看星。
时下岁聿云暮,一元复始,他好似身在冬,却迎了春。
“我看你自从来到恒城,不是在屋里画图,就是在露台上。”陈寿平撑着剑,一摇一摆地走出暖阁,来到二爷身侧。
“这里是恒城的最高处,看得远,我在等殿下的火信,可他迟迟不来。”二爷笑了笑,“不过我不太担心,能下令分兵两路,特意让谢冲把富河的门打开,还能禁粮运、伏沙匪。恒城大捷,殿下在远方援战——当记首功。”
陈寿平扬了扬手,“别夸了,是你教得好。”
二爷连忙推让,“诶,我可不敢贪功。”
两人随即相视一笑。陈寿平又道,“那杜奂伤了根,成了个阉人,这回你可有点过了。”
二爷只笑不答。
陈大将军听见银三的复述,手腕更狠,吩咐医官晾那杜奂三天,等血干透了再去上药,省得脏了手。随即那个“观子”也被立州军一把火烧了,救出来的人不多,但只要能活下来,应该就能撑着走下去。
“杜奂这事我替你兜着,从来军大于政,那些血状子我会亲自整理呈递京师,着刑部会审。他遭了这罪,以后不能人事,能少糟蹋人。”
二爷点了点头,似乎没太过心恒城的事,转头往西边望去,那条长长的水带就是南北贯通的恒关河。
“师兄,西沙平了。”二爷轻声道,“算是我和殿下两人,送给你和三雪的一份礼,给孩子们的。等明年清明,你带她回家看看吧,拜拜她父母。”
“……好。”
这时,银三跑上来,“二爷,马都准备好了,可以启程仰山了!”
二爷应了一声,又对陈寿平说,“师兄,你好好在此养伤,陈维真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亲自去办,一定帮你把伯母平安接回来。”
陈寿平想说什么,却没想起来。直到听见楼下的催马声,看见二爷和银三等人往城门的方向疾马而去,这才叹了口气,冲身后的人吩咐,“去将六位叔伯请过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