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五、远定西川(13)
这时,大夫正好送煮好的汤药进来,陈寿平被盯着灌了两碗猛药下去,又用了些早饭,人舒服了些,定下神,终于恢复了片许心劲儿。
见二爷始终坐在案前安安静静地绘图,风大了就起身关窗,水凉了就弯腰添炭,不催、不急、不扰,一句揶揄的话都没有。
陈寿平无声叹气,心里揪了一下。
是啊,这十三年,季卿把该遭的罪都遭完了,骨头砸碎了就自己吞下去,他说,捱过去,就不疼。他这一路登极峰,扫棘雪,一副清灵骨,满身魄落伤。
却还说自己没剩几分良心……
“想做什么你就去做,别拿良心说事,听着刺耳。”陈寿平忽然开口,低低地训了他一句。
二爷笔锋一滞,没抬头,“不放些狠话,大将军怎么肯说实话?”
陈寿平看了他一眼,提醒他道,“这话与我说说就行了,别拎到王爷那,你俩好好的,别让师兄操心。”
二爷落了笔,这才抬头,“我不与他说这些,说了一准恼,我还得费劲哄。”
陈寿平长舒一口气,忍着疼换了个姿势,才开始回忆这一趟立州的事。
“这次回来,陈维真第一时间从恒城赶去了立州。我们聊起西川军的事,他跟我隐隐暗示了陈维昌徒漠东征的野心,我才知道西北的麻烦不仅仅是‘掠阵’这么简单,便和他提出,想尽快收复父亲在世时遗落的立州旧部——他答应了。”
陈寿平顿了一下,又说,“随即……我就和母亲也说了,她便偷偷交给了我一张名笺。顺着名笺,我很快寻到了当年父亲身边的几位心腹老将,还好都没迁远,昨日营救时你也都认识了。但其实还有一位叫‘简泓’的老副官,他不在。”
二爷起身走过来,挪了个椅子坐到床边,“昨日那六人里没有他,为什么?”
陈寿平看了他一眼,闷声说,“他死了。死在出立州的时候,为了救我。”
二爷叹了口气,“师兄,节哀。”
陈寿平摇了摇头,“就是这位简老将军,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一直念叨着……我终于回来了,终于肯管管他们这些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东西。简泓这些年一直躲在北境长关下的荒漠里,那里一年有八个月都在刮沙暴。他无妻无子,一个人在那熬过了二十年……”
二爷注意到他的一个用字,忙问,“你说,简泓是‘躲’进荒漠的?”
陈寿平“嗯”了一声,“他的名字不在母亲给我的参将名笺上。”
二爷意识到不妥,“按理说,你父亲在世时虽然和他大哥不睦,但在他过世后,陈维昌并没有对他的心腹赶尽杀绝,只是孤立了他们而已,简泓没必要‘躲’吧。那你又是怎么找到他的?”
“这回我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无意间翻到了简泓的军铭。这玩意被夹在一本书里,母亲之前没注意。”陈寿平道,“简泓是在父亲离世前脱离军籍,离开立州的。那段日子,父亲和陈维昌几乎闹到了割裂的地步,简泓作为父亲的心腹官,反复提醒过他,说陈维昌有篡军之嫌,恐对他下暗手。前几次父亲对他只是训斥,最后一次说得过了,一怒之下将他逐出了立州。就这样,简泓的军铭被父亲扣下了,原本是想罚他几个月再调回来,结果这一走……他们就再也没见过。”
陈寿平一声长叹,嗓音略显浑浊,“简泓刚走没几天就传来了父亲猝死的消息,他连忙赶回了立州,没想到那时的立州军已经被陈维昌接管了。像简泓这种‘戴罪兵’,又没了军铭,没人认,干脆算进‘放逐’名单里,一把火烧了。简泓被迫削撤军籍,只能作为普通人留在立州,想凭一己之力彻查父亲的真实死因。”
二爷琢磨着他最后四个字,却并未显得多惊讶,“想必他查到了。”
陈寿平紧紧皱起眉,“通过埋进立州府的几个眼线,他辗转摸到了一家药铺,发现曾有西川军的内侍前来买过一种药——‘附子’。这种药分‘生附’和‘炮附’两种,煎药的人一旦弄错了,就可能引起寒病久缠之人麻痹猝死。”
二爷琢磨着捻起指腹,“你是说,你父亲的药曾被陈维昌的人动过手脚?”
“简泓觉得是。”陈寿平一个姿势坚持不了太久,索性坐起身,用手臂强撑着,“我想去查那间药铺,重摸那几个线人……可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药铺早就换了门面,线人也不知去向,该扫的痕迹早就扫清了。母亲见我那几日心神不宁,给我煮了参汤补身,还顺口问起简泓的事,因为她病着,我就搪塞了几句。后来不知怎么就聊到父亲身上了……”他忍耐着将涌起的血气吞了下去,哑声说,“她让我多注意身体,当年父亲就是因为长年行军落下的骨病,药不能离身,说这煮汤的沙参是我小叔从恒城带来的,好东西。我就顺口问起当年都谁能接触父亲的药,她说除了几个近侍和她本人,还有一个人——”
“谁?”
陈寿平杀心肆虐,冷冷道,“‘药都是你小叔从恒城亲自办的,那么多年了,一样都没岔过,过不了几道手,到了立州,就是我亲自煎。’——母亲的原话。”
二爷目光一凛,“陈维真——他曾是那个‘采药人’?”
陈寿平默默点头,“他碰过我爹的药。”
二爷立刻又想到什么,“那简泓当年通过几个眼线查到的是——”
“是陈维真想让他查到的。”陈寿平接上他的话,“专为陷害陈维昌,挑拨西川军与立州军的矛盾,顺便揪他出来,布的‘饵’。”
他一口气说完,喉咙里忽然冒出剧烈的粗喘,二爷连忙扶他靠回枕上,转身将药茶递过去。
随后,二爷独自走到窗间,望着度日如年的西北荒漠,轻声一叹。
此刻昏日西沉,天穹烧成了一片火海,却把人间灼成个窟窿,好不厚道。
陈维同在世时,一心想收拢西北全境,所以对他这两个好兄弟是极其容忍的,便纵溺了两人为权宦牟利心生的恶胆。
老大是明着闹,老三是阴着来。
陈维真深知,只要将狐狸尾巴藏好,多年来勤勤恳恳为二哥寻药,就能彻底博取他的信任。等到时机成熟,再用一味生熟两性的道地药材寒热一换,二哥一死,再设置几个眼线,将查案之人引到事先买通的药铺上,就能把这瓢脏水神不知鬼不觉地泼到大哥头上,留下的那对孤儿寡母也绝对没理由怀疑他。即便怀疑过,只要那天的药渣清理干净,她就只能是“怀疑”而已。
所以当年简泓回到立州后,通过“眼线”查到的线索,矛头全部轻而易举地指向西川军——因为这都是陈维真恶意做的局。
而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大哥视军权如命,有软肋、有野心、有贪想,可比那位素来嚷嚷着以西北太平为己任的二哥好控制。只要能彻底孤立立州军,西川军就能保他坐稳恒城军府,为随后助力太平教、拉拢西沙沙匪、打通所有矿源的运路做了铺垫。直到今日,彻底成为这片荒原上埋藏最深的高氏拥趸。
二爷阖上窗,手指循着节奏,轻轻敲击窗沿,心意已决,“师兄,我不管你们老陈家上下是个什么意愿,在我这,陈维真必杀。”
陈寿平望向师弟那隐隐杀伐的背影,眉心一拢,只短促地说了一个字——“杀。”
二爷这才转身,见陈寿平如死灰般的眼神又燃起火,“你们是怎么反目的?”
“得知真相的当夜,我就立刻要把母亲送出立州,没想到陈维真早有准备,在护送她出城的时候,我们被拦了下来。”陈寿平暮气沉沉的,哑声道,“……那是一场惨战。我携带的立州军和陈维真的人杀开了,他们用上了重弩……那可是对付外敌的兵刃,都用在了自己人身上。最后陈维真甚至以立州军在城内的亲眷作为威胁,我才不得不下令停止反抗,和母亲,以及六位参将被他抓上了车。出立州没多久,简泓突然冲进兵阵,单枪匹马地来救我……不敌,被他们乱箭射死了。我眼睁睁看着他倒在血泊里,军铭还在手里握着。陈维真对着简泓的尸体说,‘当年那个暗查药案的副将可算是找到了。’我的小叔……他亲口认下了当年杀我爹的罪行……再然后发生的,你都知道了。”
似有阴云隐隐浮于眼睑,二爷顿了一下,忽然又问,“那陈维真带去立州的兵里有没有西沙沙匪?”
“有,一半恒城兵,一半沙匪。”
“好,我知道了。”
见他从案上拿起燹刀,陈寿平连忙问,“你去哪?”
“去审杜奂!”二爷掸了一下不小心沾上闲墨的束袖,眼皮一抬,“一问陈维真的去处,那沙匪头头就说不知道,我就不信,他杜大人的骨头也这么硬。”
陈寿平连忙撑起身,“季卿,你冷静一点,那杜奂怎么说都还是恒城知府,是朝廷命官,你别闹出人命!”
二爷脚步生风,头都没回,“放心,死不了。”
恒城府大牢。
紧邻着的牢房里传来鞭笞声,鞭子每落一下,就传出一声惨叫,裂了心肺般。
杜奂约莫四十多岁,兜着一肚子肥油缩在墙角里,形容猥琐,哆嗦着膀子,时不时偷瞄一眼坐在对面的人。
灯光昏弱,那人的脸只隐了一半在黑暗中,半闭着眼,骨姿清瘦,神容端俊。杜奂不知道在不干不净地想些什么,竟觉得这人就像自家罗汉床前摆放的汝瓷上,乘雨归舟的散仙。西北荒漠多窜泥鼠,来恒城为官十五载,他还从没见过这么赏心悦目的人物。
杜大人看得入了迷,耳朵一放空,似乎就听不到隔壁传来的鞭笞声了。
忽然,鞭声停了,惨叫变成撕扯的呻|吟……
银三走进牢房,来到那人身边,“二爷,那沙匪怕是快不行了。”
“多少鞭了?”
“七十八。”
二爷懒得睁眼,“一百鞭,一鞭都不能少,死了就换一个接上。”
“知道了。”银三立刻朝隔壁喊道,“继续打!”
随即,鞭笞再次响起,换来的那个人接上了数,比方才那个叫得更惨。
杜奂被这动静吓得猛打了个激灵,这才意犹未尽地把眼珠子从那人的腰上撕下来,看清了他握着刀柄的手——方才发现,那分明是一双“将军手”,指节苍劲,青筋浮隐,虎口微有软茧,他大约是久病过,皮肤白得像灯捻下结落的蜡凝。
二爷早就发现杜奂一直盯着自己,没搭理他,随口问身边的银三,“对了,当年伦州知府齐世芳是怎么死的来着?”
银三忙答,“回二爷的话,他晕倒在府里,被野狗咬断了喉咙,据说后来老百姓还不解恨,又把他架上刑台活剥了,骨渣洒在河滩上,喂了天上的秃鹰。”
二爷这才睁开眼,看向杜奂,指桑骂槐地笑说,“这么说齐大人也算是死得其所,伦州的鼠狗鹏鲜,无不感恩奉养。是吧,杜大人?”
杜奂吓了一跳,连忙眯起眼角,谄媚逢迎。
二爷上下打量着他,略显讶异,“我瞧这西北荒漠贫瘠,应该没什么好东西吃,可杜大人油光水滑的,倒是养得不错,想必餐食很好吧。”
还没等杜奂说话,一边的士兵连忙递上来一本账册,小声说,“二爷,属下们查过知府衙门的账目,餐簿这一栏记下了杜大人每日吃的膳食,您过目。”
二爷接过账簿,略略扫了一眼,笑起来,“我就说么,大人肚子里的肥油就不是这西北的风沙能养出来的。恒城坐落在荒莽贫瘠的戈壁深处,老百姓们平时打个水都要徒步到五十里外的恒关河,还要时刻提防打杀抢掠的沙匪,可杜大人每日的餐案上不光有鸡鸭肉酒,您还能吃到南海的鲈鱼呢。”
杜大人怕不是平日里奉承话说多了,憋不出别的笑,“祖籍南海,祖籍南海。”
二爷故作恍然,“可惜,我还没见过海呢,你们见过吗?”
属下们纷纷摇头,银三帮腔,“我们打小生在旱地,哪有那机会!”
“是啊,咱们谁都没见过,就杜大人有这好福气。”二爷将燹刀放在案上,收起笑,话锋一转,“伦州有食骨的秃鹰,我听说西川高原上也有——被海鱼养肥的人鲜它们还没尝过,吃了会上瘾,杜大人知道是哪一种吗?”
杜奂一听,脸就白了,猛烈地摇着头。
“不知道?那我告诉您——是杜大人在恒城为官十五载,造下的‘孽’!”
他一掌震于案上,“砰”地一声巨响!
“哗啦”一下,漫天飞纸飘落!
杜奂腿一软,趴伏在地上,攥起一张定睛一看,竟然每张纸上都签了姓名,还盖着一个血淋淋的五指印。
他此刻活像是被无数血手死死按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你们……你们……我可是朝廷命官!你们怎么敢——呃啊……”
“朝廷命官?”二爷起身走到他跟前,低下头,“朝廷命官就能糟践良人吗?告诉他,这些都是什么人画的押。”
银三一步上前,拎着杜奂的脖子,左脸一摆,狠狠按在一张血印纸上,怒喝,“杜奂,你好好看看!这可都是十五年来被你糟蹋过的人告你的血状!三百二十四个……还有怀了你的孩子被你勒死后埋在恒关道上的女娃,数不胜数!二爷,这老色种在知府衙门对面修了一个观,里面藏的都是他糟蹋过的人,有男有女,一些熬不过去的就死在里头,我们给抬出来的时候,人都烂在一起了。妈的!”
二爷幽幽地望着杜奂,厌恶地皱起眉,冷酷道,“来人,给杜大人放血。”
“什么……不要!啊……”人已经被几个人按在那了,杜奂爆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我是朝廷命官,我是——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