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他终于将蒂连山的故事讲完,深雪静默,其余三人的呼吸都凝固了。
谢冲第一个从窒息中缓神,轻声问,“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是谁?”
薛敬毫无避讳,“鹿山他娘。”
“什么……”葛笑恍惚了一下,反复琢磨了好几遍,才确定这话不是骂人。
顾棠摩挲着掌心的金铃,经年过,铃身磨损,用指甲能抠落赤红色的铁砂。
“原来当年那些拴着‘金鸣砂铃’的孩子,是从蒂连山来的,难怪……”顾棠扯了一下嘴角,讽刺般笑叹,“他们才当真是生来无归无宿,死后无踪无影。”
薛敬的心里却莫名堵得慌。
他什么都没说,独自走上水崖最高处,把所有人抛在了身后。
抬头望见南靖王宫的金顶,依稀想起,幼时每年隆冬,寝殿的窗棂上都会结满厚厚的冰。有一天雪夜,他看见一只漂亮的羽蝶挣扎着飞进窗子,奔着火烛就扑了过去,可惜花羽一碰到炽烈的火苗,眨眼的功夫,就烧得连灰都不剩。
他没救,连手都没伸。
因为当时他太冷了,缩在被子里浑身都在发抖……
空旷的云河殿里只点了一盏火,那一刻小殿下才发现,能让羽蝶顷刻间灰飞烟灭的火苗,甚至连他的小手都暖不热。
后来长大了,他历经无数生死、离合、悲欢……清算命数,牢记无常。少年时的恣意放纵渐渐隐藏于心匣,随着年岁增长,又嫌占地方,索性拾掇出来,狠狠心丢得一干二净。
于是从此荒垣瘏马,孤星长月,不复少年游。
二爷曾说,人这一辈子有长有短,总归是活不够的。若不能亲手将自己从厄困中赎救,单凭一腔热血,终难抵……天折人寿。
殿下将右手覆在左手的手腕上,依稀能感受到皮肤下滚动的热血。这世人眼中最尊贵至尚的血脉,却像是从八十年前明州水厦的尸潮中汩汩涌出的一般,眼前忽然浮现起一张张鲜活的人脸,可画中这些木头小人分明连眉眼都没有。
果然,从来灾年乱战枯耗着的,都是这些拼命想活下去的“木头人”。
那浩如烟海的丹史中掀起的跻天人潮,如羽蝶般春生秋死,无人思量,亦如滚滚泥洪。
可殿下觉得,此刻的自己身如星慧,渺若微尘。
救不了天下,也周全不了天下人。
葛笑见他一声不吭地在水崖上站了许久,默默来到他身后,拿过他手里的画,指着最后一张画中的两个小木头人问,“这两位是谁?跟前面的没关系吧?”
薛敬只笑不答。
葛笑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这是二爷单独画给你的,悄悄话?那你就跟哥一个人说,哥不告诉别人!”
薛敬也不瞒他,指着坐在山顶上两个木头人,大方地说,“这是我,这是他。”
“你们头顶呢?”
“星,北辰星。”薛敬温声一叹,“知道会把我惹毛,他说要摘颗星星赔给我,哄我的。”
葛笑抬头看向他,忽然岔开话题,“老六,当年你那个太傅……就是叫‘洪禄’的那个老古董,是他给你起的表字吧?”
薛敬诧异不已,“连这你都知道?”
“嗨,哥哥我当年虽然长年在宫外当差,没机会见你,但你的事,我还是听说过的。”葛笑大喇喇一摆手,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难得正色起来,“老六,你可知道,‘北辰星’亦是‘帝王星’。你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躺着任人宰割的小殿下了,放眼望去,这山山海海,可都是你的。明州九镇的债你可以背,但别当成负累。一个死老头快一百年前干的脏事,算不到你头上。你是你,他是他,死人管不了阳间事。‘血脉’这东西最不讲道理,到了喜庆事上,就各归各的功,该认罪了,又不说两家话了?狗屁不是!老六,哥哥再告诫你一句,在你心里,他薛广义就该埋得再痛快点。”
薛敬低头看向画中那些木头小人,深深吸气,“可这些人……”
“这些人的手就干净吗?”
薛敬默然。
葛笑搭上他的肩膀,笑着扬了扬下巴,“殿下,要不您就听二爷的话,把那颗星星摘下来吧?”
片刻,薛敬终于低笑起来,拿手肘往后撞了一下,“说归说,别骂人。”
“啧,叫你一声殿下就是骂人了?那我以后还喊‘陛下’呢。”葛笑挑了挑眉梢,得意得不行,“怎么样,好受点没?”
薛敬转头端详着他,五哥这人,果然平时的嬉笑怒骂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他什么都懂。手握金云软剑的人,最知人情冷暖,活得太明白了,就不爱面面俱到,嫌麻烦。有那么几个知己任他死心塌地,也够他忙活一辈子了。
却又不禁好奇,“哥,你这悬止金剑到底是怎么来的?”
“啧!老子偷的!抢的!天上砸下来的,行了吧!”葛笑挺起腰板,没好气地嚷嚷,“你有完没完!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哥几个等着呢!”
薛敬定下心来,随即走下水崖,“既然三百里丹霞关已被凤言全线封锁,想必二爷是要围圈斩狼,不放过任何一个西川走卒——那就先把恒城的门撞开再说。谢冲,地图!”
谢冲连忙将准备好的舆图铺开在石头上,薛敬沿丹霞关一路看去,眼神最终停在与北境接壤的富河界。忖道,控制关隘、拦截逃兵、封锁立州、进而在陈维昌起兵东征之际,用他自己的“矛”去扎他自己的“盾”……季卿这么做的确没问题,只一点不是万全——助人要先留心,要想让这些“矛”心甘情愿地倒戈,便要让他们无后顾之忧才行。
薛敬灵光一闪,“这样,谢冲,你我兵分两路,你亲自带本王的飞符前往富河粮营,让粮营中将即调三千兵马疏通立州到富河的通路,把凤言拦下的西川逃兵重组成军,集中换甲,亲自等在路上,把他们的家人全部接送到富河城去!”
“家人……”谢冲一愣,“那可太乱了,那么多西川逃兵,每个人都是拖家带口,全都攒起来,西北全境还不炸锅了?”
“要的就是西北炸锅!”薛敬快速道,“消息传得越远越好,告诉富河守将,西川军的亲故来者不拒,北大营的粮仓亟待疏仓,来一个算一个,本王养得起!再派信去云州,让秦潮调两千精兵从烛山进西北,顺便通知太原府,让胡言诚那老头把恒城的粮路给本王断了,他要是不听话,就把他的公案抬去云州府,换傅声去太原给他‘清灶’!想干干,不想干滚。”
薛敬点了点图中“恒城”的位置,绕着城四周凌空划了一圈,“既然二爷想帮老陈家肃军清人,立州锁死了,一只鸟都不让放出去,那恒城也别闲着,关门打狗,就得要里应外合。”
葛笑忙问,“老六,陈寿平的人如果都被他小叔控制了,二爷一个人进城,会不会有危险?”
“应该不会。他信上说,恒丘矿山已经就被来自云州的人马控制了。”
“云州人马?谁派的?”顾棠问。
“我。”薛敬直起身,稳稳道,“一个月前还在雨危船渡时,我就让雪鹰传信云州,给季卿远涉西北多置了一道保障。只不过那时还没见过太子,没有皇兄首肯,我不敢贸然从北境调兵,只能派云州分寨的人过去,聊胜于无吧。”
“云州分寨?”葛笑莫名其妙地问,“咱鸿鹄在云州开枝散叶啦?”
“二爷非要收,说不听。”薛敬皱起眉,“一个老色鬼,烦死了。”
顾棠了然一笑,“哦,银三啊……放他去做接应,王爷您也放心?”
殿下捏着眉心,“他离得最近,也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一来,当时我不想惊动官军;二来,是想他沿途经过西沙时,顺道把西沙沙匪给本王料理干净。”
葛笑目瞪口呆,“好家伙!老六,你不光要料理西北,西沙又怎么惹你了?”
“平沙匪算是私事吧。”薛敬眸色渐缓,“三雪下个月就临盆了,我想给她和孩子们送一份大礼。”
葛笑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陆老三以前总说要帮三雪那丫头报仇,你也是完成他的心愿吧?”
薛敬神色一黯,没有应他的声。他默默从腰间解下龙鳞佩,递给顾棠,“顾大哥,麻烦你,在我离京期间,照顾好他。对了,玉佩你自己收好,我哥可当过贼。”
“……”
顾棠接过玉佩,斜了一眼葛笑,“虽然金云软剑专克鬼门铃刀,但是断了两根肋骨的十六爷,不一定打得过我,王爷放心。”
葛大爷脸都青了,气急败坏地嘟囔,“当你哥我是狗吗?还找个人拴牌?”
谢冲从背后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十六爷过谦了,您可比狗难拴。”
“……”葛大爷怒哼一声,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
薛敬又对顾棠说,“见龙鳞佩如见我本人,全京城的地牢,除承恩阁的典狱外,都在刑部麾下,只要别惊动上面,韩孝都能管。和他见面的地址我写在纸上了,回京再看。记得,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韩孝’这步棋,但如果此行出了什么意外,我没能如期回京……两位,劫狱会吧?”
顾棠和葛笑具是一愣。
“你二人都是在禁宫当过差的,刑部大牢在什么位置,还需要旁人指明吗?”
顾棠微一点头,“懂了。”
谢冲却不放心,“王爷,您方才说要与我兵分两路,那您一个人去南疆吗?”
“不去南疆了。”薛敬道,“自我出悬宫那刻起,想必‘靳王赴太子夜宴’的消息就已经被人放出去了,只要淳王接到消息,一定会立刻放弃进京,直接转道西北,与东征的西川军汇合。我一定要赶在他汇军前,截住他。”
谢冲指着舆图上极北边的西川一带,“一旦西川军开拔东征,定然会选择最近的一条路入关,而三百里丹霞关已经被锁,他们就剩这一条路了。”
谢冲的手指沿着极北的“屋脊”,从西一路向东,顺着那条“天关”路停在西北接壤中原的一片山脊间——那里险峰巍峨,洪瀑倾泻,极渊百仞深。
“季卿已经将敌我两军最后交兵的地点标出来了。”薛敬将最后一张画纸铺在旁边,细细比对之后,在那片山脊间点了一下,“就是这里——泅杀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