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薛赐不愿给无辜的太医们找麻烦,他虽长年体弱,每一次却都能撑过最难的命坎,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活到了三十五岁。近两年太子监国后,病得少了,补身的药也减了量,甚至还听说太子妃身怀六甲,来年春就要临盆了。
此刻,太子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掂量着琥珀色的酒酿,笑着与弟弟寒暄,“京中可都在传,靳王初定北疆,号得动百万雄兵,那驰骋沙场的英姿漂亮得不得了。今日亲眼得见,孤的小皇弟哪里只是漂亮,长高了,壮了,如此相貌若是放在京师,让皇族那帮急着嫁女的老爷子看上一眼,还不将宫门撞破了。”
太子那似春风拂蕊般的笑容一点不见掺假,紧紧握住靳王的手背,眼圈微微泛红,“可惜啊,小辰离京这么多年,与我生分了,连‘皇哥哥’都不舍得喊。”
靳王拧起的眉心慢慢放松,朝太子微一低头,恭顺道,“君臣有别,臣弟初返靖天,不敢僭越。”却见太子神色伤黯,遂举杯,将暖酒一口饮尽,“不过,打从喝下这杯酒,被臣弟落在关外的三魂一魄才算找回了家门……冬岭雪寒,皇哥哥等久了吧。”
太子听了他这话,神色将明未明,眼底的霜尘才算是象征性地拂去了一层。
“都说靳王观心自明,抵巇之术信手拈来,如今看,倒不算是流言。”
靳王笑了笑,示弱道,“墙崩因隙,器壤因衅。都说人言可畏,还真是不假。臣弟愚钝,哪里通晓什么‘抵巇之术’,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防着决堤罢了。”
太子浅浅地笑起来,仿佛他这好弟弟说什么是什么似的,“你说的对。人心么,不就是你给他点好处,他尝着甜了,再反过来给你卖命。烈家人不就是吗?”
靳王笑意更深,眼底都看不出任何心思。他用筷子轻轻撞了一下酒盏,滴水不漏地说,“皇兄说笑了,烈家军不是在十三年前就全军覆没了么?那一年臣弟才九岁,芝麻绿豆大点的祸事都能哭,小屁孩一个,收的了谁的‘人心’?就算有本事收,也是人家收我的,我尝着甜了,转头去给他卖命。皇兄说是不是?”
“嗨,闲聊而已,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太子摆了摆手,似乎没想就此与他深聊,“今日为你接风,备了些你喜欢吃的菜,瞧瞧看。”
宫人们将菜一一打开,露出了碟子里的菜肴。
靳王扫了一眼,眼神微微一变。
太子若无其事地一一介绍起来,“荔枝烧鹅、圣齑炖南鱼、桂荷粉、烩十蚨……皇弟,怎么了?”
“哦,没什么。”靳王看着手边那道“烩十蚨”,略显惊讶,“臣弟对淮岭当地的风土知之甚少,但这道‘烩十蚨’臣弟曾听人说过,这是岭南坊间的名菜,烩淮岭十大名羽,里面的‘蚨母’最是难得,多生于岭南的深山,一年中只有初夏才好逮着,还必得由当地‘虫户’领着,才有可能寻到它们的老巢。看来这几年御膳房进了淮岭的厨子,将南疆的‘虫菜’也一丝不苟地搬到皇案上来了。”
太子听罢,脸色蓦地一变,摔落筷子,“这些下人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来人。”
两名宫人连忙小跑着过来,哆哆嗦嗦地跪在亭下。
“孤是怎么交代你们的,让你们准备靳王爱吃的菜,怎么摆上来一桌南疆的虫子,去换北疆的羊膻来!”
两名下人连忙应声,刚起身要去换,被靳王一一拦住,“皇兄,不必麻烦了。这些年牛羊肉吃腻了,今日衬了您的光,臣弟也想尝尝岭南的鲜。”
太子的脸上恢复了暖笑,抬手打发走下人,又为靳王斟了一杯酒,“那就委屈皇弟了,凑齐这一桌子蛇虫不容易,费了不少功夫,今日你我就将这案上的菜式分了吧。”
“……”靳王深吸了一口气,未有任何动作。
太子看了他一眼,随口道,“动筷吧。”
靳王笑着示意他,“兄长先请。”
太子闻言,只笑不答。从盘子里随意地夹了一块蛇肉,用筷尖一片一片地剥下蛇皮,却懒得往嘴里放。
“小辰,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在宫里的怀沙洲放风筝吗?”
“记得。”靳王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太子碗里那块已经被剥了皮的嫩肉,眉间似蹙微蹙,“那时候我看宫人们准备的风筝五颜六色,哪个都好看,可皇兄你却一定要拉着我拣那个白色的放。我嫌白色的不好看,您却说,白色才最干净——‘流泉得月光,化为一溪雪。’”(注1)
少年太子说,天上所有白色的飞鸟都是早春未融的积雪化成的。因为太干净,能带死去的游魂飞上九天,也能将不愿回家的他们从云端带回来。人和心都被那股风筝线牵着,无论飘到多远,只要手里的线毂不松,就都能拉回来。
太子刻意将那团风筝线毂搁在手边,抬眼示意靳王看向搁在乌篷船头的白色风筝,“你记得还真清楚。就是小时候的你啊,不怎么听话,不让你涂吧,你偏要涂。一涂,风筝就脏了,脏了心的风筝容易把线毂绞断,想拉都拉不回来了——小辰,幼鸟一旦放飞出去,翅膀是会硬的,硬了,就不好管了。”
靳王面无表情地停了片刻,轻声一笑,“掌心的幼鸟总有一天会长大的,翅膀硬了,才能飞进巢里,把不听话的虫子一把捉回来。皇兄,他们都说初夏是淮岭‘猎虫’最好的时节,臣弟却不这么认为——”
“哦?那你说是什么时候?”
“惊蛰。”靳王笑意渐冷,静静地盯着那盘虫菜,“春雷一响,万蚁出山。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倾巢而出的蚂蚁若不及时控住,是会出麻烦的。这一桌子的好菜都是京师的厨子一刀一刀,从岭南的深山里片来的,您也说了,凑齐一桌不容易。臣弟不才,愿意为皇兄跑这一趟,给新岁的的厨案上,再添一道年菜。”
太子笑意暂缓,转眸看向他,唇角若有似无地扯了一下,“要是鹰子飞得太高、太远,把孤手中的线扯断了,怎么办?”他一边笑说,一边又朝下人招了招手,“孤倒有个好办法。来人,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来。”
不一会儿,下人便端了一个汤盆上来,当着靳王的面,将盖子打开——
靳王一眼便看见汤盆里的东西,脸色微微一变。
太子始终盯着他的双眼,拿筷子轻轻撞了一下汤盆,“这是一道‘新菜’,孤暂时给它起了个名字——‘鸢’。御厨还没想好怎么做呢,是煎、是炸、是炖、是煮……呵,皇弟有什么好建议吗?”
靳王竭力克制自己的神色,身侧垂落的手臂却下意识地一寸寸绷紧,手心缓缓握拳,面上仍从容不迫地说,“既然是道‘新菜’,就请皇兄,再等上一等。”
太子示意下人将汤盆的盖子重新遮好,温和地笑起来,“行,皇兄都听你的。只不过,眼下不光淮岭,连西北的巢虫也跟着泛滥,既然是去‘捉虫’,就一并料理了吧。你方才都说了,是为除夕家宴添菜,除夕……还剩不到半个月——”
他再次用指甲弹了一下那个汤盆,提醒道,“小辰,皇兄只答应你留‘他’到过年,孤可等不到惊蛰。”
靳王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恭敬一揖,“明白了。臣弟告辞。”
说完,靳王便转身离开了亭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花园。
太子在靳王转身之后,笑意一拢。阴郁的眼神中清清浅浅地浮起一层寒雪凝冰后结成的雾灰,直到靳王彻底消失在长廊上,他才将眼神缓缓收回。
随即将筷子一丢,唇角抽动了一下,“将案上的脏东西撤了,碾碎了,喂狗。”
“是……”下人们战战兢兢地,将菜盘一碟碟撤去。
这时,从假山后面闪出来一个人,那人看上去过了六旬的年纪,花白着鬓角,踏着闲庭信步,来到太子身边坐下,“野狗可吃不惯虫子,太子殿下何必废这道功夫。”
太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恭敬地点了点头,“老师。”
那人刻尽沧桑的眼角似眯微眯,僵固着唇角,吝啬地笑了笑,朝下人吩咐道,“去吧,将碾碎的东西混上鲜肉,包成饺子,再喂给野狗。畜生的鼻子虽然灵,舌头却不忌荤腥,会为了那点肉沫抢这桌菜的。哦殿下,方才说到哪了?”
太子连忙为那人倒了杯茶,微微垂眸,“老师,他主动请缨去‘虫山’,要为孤捉那只不听话的‘虫子’。”
那人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眼皮一抬,“太子可不要小瞧了你这小皇弟,脑子灵,手腕狠,懂进退,知分寸,主动请缨……呵,他这一路上山,一会儿的功夫,就说服玄择卯帮他把山灯灭了。”
“嗯?”太子快速往山门外看去,此地地势高,恰好能看见熔山殿外上山的那条路,“什么理由?”
那人的手心捏着一块润白的璞玉,笑意不减,“说是九山七桥人多眼杂,万一有人循着灯火跟上山,恐对身在宫外的太子不利。”见太子眉峰稍缓,似有些触动,又道,“那玄大人也是,还真就信了他。这下倒好,恶徒是摸不上来了,靳王的人马倒是能避开御林军,黑灯瞎火地摸上山。”
太子眉心一沉,冷道,“孤已经派人探过了,他这一路南渡进京,没带北疆的一兵一卒。”
那人落了杯盏,笑着问,“那如果原本就是京中人呢?”
太子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贺人寰已经死了,到现在连尸体都翻不出来。如今承恩阁群龙无首,连出京的令牌都被孤收了。”
那人轻飘飘一笑,“老朽还没说是谢冲,太子又何必急着偏袒。”
“……”太子顿了一下,连忙笑起来,“我就事论事,老师不必多心。”
“我多不多心,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您的心。”那人抬眼看向太子,幽沉地说,“您的心一软,虫子就能顺着那道裂开的心缝爬进去,一只虫子不打紧,一百只、一千只、一万只呢?您受得了吗?”
太子压抑着轻喘,慢慢吸气,“是……老师的教诲,学生记下了。那依您看,这次靳王出兵岭南,京中派什么人随行?”
那人静悄悄地审视着他,脸上浮起慈祥的微笑,“哪只虫子能爬进您的心缝里,您就派谁去。”
“……”
那人又说,“正好您坐镇悬宫,好好从高处看一看,到底这只小飞虫值不值得您在皇后面前,为他说那么多好话——硬是拦着你母后,没杀他。”
太子捏紧壶把,指腹摩挲起红。
片刻后,“来人,去取谢总使的出京令牌,命他即刻赶赴九山七桥,令信在牌子底下,到了地方再拆。”
“是!”侍卫接了旨,立刻去办。
太子安静了一阵,再次看向那人,“老师,那只‘鸢’呢?您打算怎么处置?”
那人正自斟自饮,仿佛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暂时放刑部大牢吧。”
“刑部?”太子犹豫道,“刑部那个地方可还没收拾干净。”
“就是因为还没收拾干净。”那人缓缓一笑,“韩孝是个老狐狸,身上不知道套了多少层人|皮。他迟迟不肯站队,此番却主动请缨去幽州接人,您不想借此机会好好看一看,这韩老头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明白了,还是老师睿智。”太子敷衍地笑了一下,又有些担忧,“那这次如果靳王真的将大皇兄镇在了南疆,甚至将他接回京城,那我们——”
“谁说这次,他们还回得来?”那人忽然打断了他。
太子暗暗一惊,“老师……”
那人走下石阶,从船头拿起那只白色风筝,打眼略略一扫,“小孩子家家的东西,也不知道你还留着干什么。尽快烧了它。”
“……”太子在他身后紧紧锁眉,眼神盯着他手中被攥皱的风筝,终于默默点头,“知道了。”
“太子,您知道当年明州九镇亡城,他们为什么给我起名‘高凡’吗?”
太子呼吸一滞。
高凡转过身,阴鸷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泯止众生的微笑。
——“因为凡人,也是能一步登天的。只等有朝一日,太子殿下您镇了天,高凡就是最接近悬天的那个,老朽会活得久一点,等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