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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1章 第五六一章 远定西川(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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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一、远定西川(9)

靖天,九山七桥。

从幽州城外雨危船渡南下靖天的官船终于在今夜泊港,浓稠夜色如深海中卷曲掀叠的黑浪,拍打在九山七桥下星罗密布的石卵上,摇晃着官船,在船身上附着了一层拓展光阴的迷雾,时刻提醒着船上的人……

……十三年了,他终于回到了出生的皇城。

临近除夕,靖天城外的九山七桥挂满了喜迎新岁的花灯,泊船两岸闪动着花火,如同九天仙圣急赴天宴不慎遗落人世的繁星。等到年节过了,星火还是要被收回去的,只这短短的几天里,让没见过世面的凡夫有幸看上两眼。

南渡这半个月来,靳王几乎没睡过几次安稳觉,每每被骤然冲撞的水波晃醒,要么就是无休无止的噩梦。然后就睡不着了,只能盯着西北的舆图,睁眼到天亮。

终于捱到昨日,船入京师水渡,波流暂缓,白天他可算补了一个长觉。

船一泊岸,靳王就睁眼了,士兵在窗外喊了一声。他坐起身,将王袍、玉带、环佩一一系好,伸手一摸衣襟,忽然碰到了那件贴身穿的明衣。

靳王动作一滞,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比夜浪更深的暗潮。

自从季卿进入西北,就再没传回过家信,已经过去十一天了。

这件明衣还是在幽州分别前和那人温存时,从他枕头底下无意间摸出来的,他记得自己当时生了好大的气,有半柱香的时间,二爷怎么哄他都不肯应。直到那人从柜子里拿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出来,盖在自己肩上,他当时的火才消。

靳王始终记得,自己气的不是那人拼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甘心赴死,而是明明是他两人共同进退的血劫,怎么又偏偏落下他一个人。

好在……

好在这次那人没有落下自己,白罗十七尺,他当真为彼此裁了两身明衣。

——“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孩子似的,这么不好哄,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算是笑了。真奇怪,哪有人争着抢着学人穿丧衣,不给穿还恼上了。”

——“我冠王服,你着明衣,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又不是等着给你收尸。若不幸死劫难渡,你我烂在天南海北两个地方,那么远,我找都找不到你。现在就不会了,阎王爷看见你我穿着一样的衣服,就会让小鬼把咱俩拣到一块,挨着放……下辈子投胎,我就选个离你近的人家,一出生就去敲你家门,咱俩又能凑活一辈子。”

——“胡说八道……刚出生你都不会走,怎么来我家敲门?”

——“那就让我爹去敲,给咱俩订个娃娃亲……下辈子……下辈子,我要让二哥哥一生衣食无忧,无灾无疾,不要这么苦了……”

靳王想到此处,忽然笑了一下,也觉得当时的自己有点胡搅蛮缠。

他走到窗边,望着靖天城门的方向,半边脸被透过窗棂木纹洒下的光打花了,半阴半阳,神色看不分明。

舱门一动,韩孝已经换作一身朝服,躬身走进来,“王爷,迎您入京的仪仗已经到了。”

靳王快速收起心绪,脸色一沉,转过身,“知道了。”

下了官船,靳王便被送上了王辇。

来接迎的仪仗官派的是礼部尚书,一个叫“玄择卯”的六旬老头,靳王记得他,十几年前离京时这老头就在礼部供职,只不过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分管丧葬、赠赙的员外郎,一晃十几年过去,原来的主事致仕还乡,听李潭说,玄择卯是三年前接任礼部主簿的。

仪仗还未出九山七桥,原本行船的护卫就不让继续跟了。行至一处“官驿”时,韩孝也被请去了另外的轿辇,有专人护送他回京,走前连殿下的面都不让见。

玄择卯有皇令在身,也是为难。韩大人不敢多言,在官轿旁转悠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睁睁看着靳王所乘王辇消失在密林官道上,这才心事重重地钻进了轿子。

再出深林,仪仗队里原本从幽州跟来的贴身护卫已经被撤得一干二净,王辇周遭已全部换成了京中的御林军。

靳王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车厢里,自上辇至今,他始终闭目养神,心底好似与面色一样平静。

仪仗继续往九山七桥的深林行进,阴黑的潮气不断从帘缝钻进来,耳边除了御林军凌乱的脚步声,连林子里的乌鸟都畏惧般地缩了头,死气沉沉的,一点杂音都没有。

靳王下意识摸向腰间,突然意识到下船时刚清过身,身边所有刀兵都已在进城前卸去了。他如今手无寸铁,是真真正正孤身一人。

王辇在行进中忽然不着痕迹地转了向,靳王感官敏锐,仔细辨认了片许,慢慢睁开眼,话音朝外,“这不是回京的路,玄大人这是要载本王去哪?”

玄择卯顷刻间吓了一跳,连忙催马到窗边,低声回复,“回禀靳王殿下,微臣也是奉命行事。”

片刻后——“停辇。”

玄择卯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始终紧闭的车窗,朝前面扬了扬手,仪仗停下。

“玄大人不想说,本王也不急,大伙就在此地歇歇再走吧。”靳王的话音里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都没有,甚至扯上了一丝慢条斯理的笑意。

玄择卯抬头看了看天色,皱了一下眉,“殿下,复命的时辰不能耽搁,恕微臣不能直言。”

“那就捡能说的说。”

“这……”玄择卯为难的叹息声很是委婉,似在试探,又像在告请,“殿下,您莫要为难微臣。”

“究竟是谁在为难谁?”靳王将手扶在窗骨上,食指和中指一来一往,循着话音的节奏,懒懒地敲着,“本王虽离京多年,这靖天城外的一草一木还似昨日新栽的一般,怎会不知这条路是通往皇陵的。”

玄择卯微微一滞,连忙转头看了一眼过来的山路,方才那么细微的转向竟都被他发现了,可这人自始至终连车帘都没掀开过一次。

“玄大人做了半辈子礼司,祭享丧赙之宜见得还少吗?本王跋涉千里,连礼冠都未来得及换,穿着这一身,如何去祭拜我薛氏江山的列祖列宗?”靳王像是极认真地思索了片刻,顿了一下,“……本王想起来了,九岁那年离京,也是玄大人陪同当时的礼部尚书,一起送本王出的城门吧。”

玄择卯没料想那么久之前的事靳王竟还记得,更何况自己当时还未升任礼部主事,只是一个随行官。他盯着被寒风掀开一角的帘缝,就好似岁月的窗纸同样开了一道裂口,里面坐着的仍是那个孤立无助的小皇子。可当殿下再一开口,玄择卯顿时反应过来,曾经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娃早已被轿子里的人一刀刀连魂带魄亲手削得连渣都不剩。

玄择卯不敢再打官腔,干脆顺了殿下的意,净挑能说的说,“回禀殿下,不是皇陵,是去皇陵途中的那座‘熔山阁’。”

“嗯?”靳王敲落的手指一顿。

“‘熔山阁’是殿下离京这些年间建的,四年前初成,刚好坐落在去皇陵的必经之路上。熔山阁阁底围筑黑色玄岩,阁顶终年有云雾环绕,玄岩与日辉、夜幕相融,远观,山殿似无基石筑底,如悬坐云端的仙坛金顶,所以靖天的百姓也称它为——‘悬宫’。”玄择卯再往车窗凑近一些,压低成气音,“殿下有所不知,这座‘悬宫’的殿门平日里都是紧闭的,只有盖过金印的令子才能把它打开。微臣奉命行事,在宫外不敢言其名讳,还请您见谅。”

片刻后,靳王终于抬手掀开车帘,淡淡地看向玄择卯,笑起来,“既然悬宫得金令方开殿门,进山这一路的火把就让他们灭了吧。眼下西北毒教猖獗,九山七桥人烟浩穰,保不齐有恶徒混匿其中,正愁摸不到上山的路。若因玄大人循恩重礼酿成一时疏漏,给有心人可乘之机,如此简单的差事岂不让大人办砸了。”

玄择卯的脸色微微一变,连忙应声,“是是是,多谢殿下提点。来人,快去熄灭山灯!”

几名侍卫应声而动,不一会儿,通往半山腰的那条“悬天路”就彻底黑了。

仪仗再次启程,行过子时,终于停在了半山腰的熔山阁前。

靳王一下轿辇,连忙有微服打扮的宫人上前再次验身。

抬眼间,只见百级石阶直抵“熔山阁”正门,两侧有数百石狮或站或卧,犹似两排终日镇守天阶的金兵。仰止云阶,百丈高崖的半山矗立无数琼厦,红墙金顶高低错落,云烟盘绕,果真有跻天之姿。

玄择卯将靳王平安送到,终于舒展着筋骨,一颗心可算放回了肚子里。

“咝,玄大人,本王突然想起个事。”

玄择卯刚打算离开,忽然又被靳王叫住。

却见殿下将双手攒进袖筒,回头冲玄老头和煦地笑了笑,“十三年前,后宫的萃阑殿发生过一次走水,那之后百名宫人殉葬,您好像就是那个协办殉葬大典的记名礼官吧?”

“……”玄择卯一路赔着的笑纹立时凝固在眼角,断刻的刀纹像是要挤出血。正当他欲开口解释,却被靳王的笑音再次打断。

“哎哟,本王果然是在边外待久了,风沙吹多了,健忘。”靳王抬手拍了拍老头的右肩,若有若无地轻轻一捏,“不是您,记岔了。”

“……”玄择卯呼吸一滞,连头都忘了抬。

“快回城吧,下山路黑,仔细崴了脚。”靳王收起眼角的浮笑,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抬步拾阶而上。

玄择卯刚刚落地心脏又“砰砰砰”地急跳起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原地一个趔趄,膝盖都软了。

一进熔山阁,两扇金红殿门便在身后锁上了。

靳王转身看了一眼,没作停留,紧跟宫人穿过前廊、中进、侧廊,一路来到山殿后面的园林。一踏进后园,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园的桂树,虽然这个季节桂花不开,他还是被这里经年累月滋透廊木的香气熏着了。

“殿下,这边请。”

宫人领他穿过桂园,绕过假山,来到荷花潭边的有一个亭子前,亭子名叫“昃悔亭”,亭下摆着石桌,桌上放着一案的菜肴,旁边的火炉上还温着酒。

潭边停着一艘乌篷船,船头随意地落着一个风筝,白色的,上面涂着五颜六色的画。靳王目光一聚,刚要走过去探身去拿,忽然间——

“小辰,是你吗?”

靳王蓦地回头,就见明光幽微的雪道上,站着一个人。

只见那人一身雪锦狐裘,风氅的领圈还镶着淡金色的貂尾,紫色龙纹环绣袍身,金靴浸在雪中,片泥不染。想是他数年来养尊处优,连太阳都没怎么晒过,脸色白至透明,眉间似将碎未碎地烧着一簇火,就像是被续命的药反复地熬着,不让灭似的。那人撑着浅弱的急喘,手里攥着风筝的线毂,笑意温润,又透着拒人于千里的骨寒,跟此间白茫茫的雪色似融非融,谈不拢似的。

“哎哟,我的太子爷,您慢着点!”伺候他的宫人喘着大气跟过来,慌也似地嚷着,“吓死奴才了,摔了碰了可怎么好!”

一夕间,疾风骤雪席卷心原,靳王僵立在雪阶上,一步都挪不动。

他面色虽沉如静水,心坎上的山口却好似顷刻迸裂出炽烈的岩浆,将眼底所见一丁点枯木烧得一干二净。霎时间,年少时同兄长有关的记忆如走马灯般一幕幕闪过,泛滥成潮,又瞬间被岩火无情吞灭,冷凝成不成人型的样子,糟透了……

触手可及的白色风筝孤零零地落在船上,纸叶在雪风中“哗啦啦”地拍打着船身,线毂断了,也分开了少年时相携的手……

那宫人跪地,朝靳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靳王手臂一颤,这才反应过来。

他连忙走下雪阶,来到那人面前,单膝跪地,虔诚地告了一句,“臣弟薛敬,参见太子殿下。”

“快,快起身!”太子忙躬身扶起靳王的手臂,将他引到亭下落座,亲自为他斟了杯酒,“喝点热酒,暖暖身子。”却见靳王未碰,太子了然,轻轻一笑,用那个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低头抿了一口。

太子单名一个“赐”字。他出生那年,廉庆帝刚刚承袭帝位,被五王联战凿空的南朝江山又遇大旱,淮水两岸眼看颗粒无收。八月末,太子出生当日突降甘霖,廉庆帝说,这是老天爷赐给南朝的麟儿,所以起名“薛赐”。

然而那场甘霖倒像是薛赐出生时就用一辈子的康运跟老天爷换来的。到了三岁他还不能下床,五岁时才将将能走出殿门晒晒太阳。太医们不敢说太子病骨难愈,只能用最好的药吊着他的命眼,每次病危,太医们哭得简直比皇后还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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