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〇、远定西川(8)
蒂连山下的临时营帐内,十几个行脚商打扮的年轻人灰头土脸地蹲在一起,正挨着火盆取暖,回头看见走进来的三人,头立刻埋在膝盖上,打起颤。
“大当家,这人就是那领头的!”士兵指着最靠近里面的一个商人说。
祝龙绕到那人跟前,蹲下身,好言好语地问,“我们救了你们,为什么不说是从哪里来的?脚上的靴子是你们自己的吗?”
那人颤巍巍抬头,舌头打结,“是……不是……从南……不对……东边……”
“到底是南边还是东边?”祝龙极不耐烦,用马鞭一下一下打在左手手心,鞭头撩起的火星扑在那人头发上,差点烧着了。
“东……东边……靴子是我们从死人脚上扒下来的,没……没撒谎……”
“东边?”祝龙笑了笑,“是从丹霞关进来的?”
“是……是……”
“可据我所知,丹霞关早在一个月前就不放人入关了,你们说是丹霞关过来的,通关文书呢?”祝龙拿鞭头点着那人的靴背,“别告诉我靴子是偷的,文书还丢了?”
“我……我……”那人抬起头,往火盆对面缩着的人头里看了一眼,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我、我想起来了,我们不是从丹霞关来的,是从南边的烛山进来的……”
“烛山?”
下一刻,祝龙直接一把攥住那人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撒谎也不看看对面是谁,说实话——说!”
“等等,等等!”二爷从进帐后就一直站在后面观察着,见祝龙没说两句又开始发脾气,连忙过去按住他的手,“四哥,你这什么臭脾气?吓唬一个小喽啰做什么?他又说不上话。”
那小孩已经快吓傻了,就差吐沫子。祝龙一听二爷这话,下意识松开手,“小喽啰?难道他不是领头人?”
二爷在这些人中间巡视了一圈,最后走到另一个人面前,低下头,看了一眼他的靴子,“在西川军里,只有军典及以上的主事才能穿这种贴着犀兕的马靴,这种靴防水防滑,最适合行走高川雪原。你叫什么?在西川军里,任什么军职?”
祝龙惊讶地看向正蹲在阴影里,抱着双膝瑟瑟发抖的人,他的头掩在风帽里,哈气喷在手背上,结了一层水汽。
“我……我叫傅赢,是西川军南垭风谷兵械库的军典,专管军械的。”
“唔……”二爷蹲下身,打量了他一番,“原来你就是傅赢。”
“你、你认识他?”祝龙忙问。
“不认识,但我跟他老师熟。”二爷笑了笑,对傅赢说,“前些日子在幽州,你老师还跟我提起过你,说你是他的心腹。”
一听说这人跟自己的老师李潭熟,傅赢眉目一松,刚要笑着攀附,却听二爷又说,“对了,你老师这些年在京所收灰囊,还都是你这个孝顺徒弟一笔一笔从西川高原随家书奉上的,对吧?”
傅赢的脸色顷刻间又白了。
二爷起身,顺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解道,“你是西川军设在南垭风谷的军典,可他们此刻正欲东征,你这个统管‘龙波’战戟的兵械官,怎么就临阵做了逃兵呢?”
“我……我不想跟着他们谋反!”傅赢的声音立刻变了调,眼泪跟着飙出来,哭丧着说,“我来西川当差,又不是来做反贼的……您说的没错,这些年我跟老师确实有私银往来,那是因为我想借着这条兵路攒点小钱,等过些年,求老师帮忙在户部打点,好让他们把我调回去!谁愿意在那个寸草不生的西川高原烂一辈子?我想回京,想做京官,不想在西川吃雪沙了……”
傅赢泣不成声,连带着一群逃兵也跟着鬼哭狼嚎。
哭了一阵,傅赢又支支吾吾地说,“可是……老师前些日子突然来信,说要来西川找我避难,我一听都傻眼了,他这是在兵部干不下去了,要跑路!这么多年的靠山都没了,靖天也回不去了,眼看西川军马上就要东征,我能不逃吗?”
傅赢干脆盘坐在地上,窝窝囊囊的,边哭边嚎。
祝龙听得烦躁,用膝盖撞了他一下他的后背,“那你们逃就逃,干嘛往这荒漠深处逃?不是找死吗?”
傅赢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珠子转了几圈,忍着没说话。
二爷探身过去,温和一笑,“你想不想亲眼瞧瞧那陈维昌是怎么对待逃兵的?”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嚎叫着磕起头。
“别……别!!”傅赢双眼微凸,头一个伏地磕头,惨叫着求饶,“我不想看……我不想!陈维昌手段残暴,会把我们五马分尸的!求您别送我们回去……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他慌忙抹了一把眼泪,喘着粗气,“我是因为无意间听到陈维昌和别人的一段对话,才知道这个地方的……”
“什么对话?”祝龙问。
“大概半年前,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西川军要东征的事。初秋的一天夜里,陈维昌忽然从大本营骑马来南垭风谷检查军备,我接待的。”傅赢回忆道,“按理说他是西川总将,平日里从不亲自来,派一两个副将过来看看就行了。可那天他没带副将,而是带来了一个神神秘秘的人,那个人全身隐在黑裘里,看不见脸。他们不让我跟进兵械库,可我实在好奇他们说什么,就爬到库顶,透过风窗偷听——这些年兵械库一直是我在管,哪里有孔,哪里漏风,我一清二楚,他们当时不知道头顶上躲着人,所以说话没避嫌。”
傅赢此刻不那么抖了,呼吸逐渐平复,“陈维昌跟那个黑衣人说,龙波战戟都已准备妥当,随时都能开拔。还说这次一定要助淳王殿下围抵京城,让那个人也做好一切准备,等着跟大哥一起做开国功臣!他还说将最后一批铁砂走‘天关’运入关内后,绝不可再走原路,而是要将那批铁砂直接运入岭南。”
二爷神色一紧,立刻问,“什么‘原路’?说清楚!”
傅赢摇了摇头,“他们的声音忽大忽小,我听不清,只依稀听陈维昌说,姓高的背叛了淳王……这些年养肥的肉全都喂了狗。要那个黑衣人务必仔细护送运入关内的所有铁砂,绝不能被那姓高的劫走……我也不知道姓高的是谁,反正就听到他们说这批铁砂中混着魔鬼城中挖掘的金鸣砂,是目前为止运量最大的一批,价值不可估量。”
他下意识咽了一下唾沫,又说,“我就是在那天晚上听到陈维昌亲口说西川军要东征造反的,当时吓傻了,连忙想给老师写信求个解法,可没想到信还没送出去,老师的信却先到了,我一看老师也靠不住,就赶紧把西川军的情况隐晦地写在回信里,嘱咐他老人家别往西北跑了……”
二爷深吸了口气,轻轻捻动食指。
这就跟李潭说的对上了——西川军开始秘密筹备东征的时间就在八月初,也就是李潭预谋跑路的时间。傅赢原来是无意间在兵械库偷听到了陈维昌和那神秘黑衣人的对话,也萌生了逃跑的心思。(前情:551章)
傅赢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两人一眼,遮遮掩掩地说,“……我想着,反正也是要逃,还不干脆确定好路线,来魔鬼城寻一寻那个金鸣砂矿。要是找到了,不管逃去哪,后半辈子不用做官也衣食无忧了。于是我就在西沙黑市找到了一个交情不错的‘牧羊人’,从他手里买来了魔鬼城的地图。可我没想到那金鸣砂矿这么难找,昨夜一进魔鬼城,我们就被风沙困住了……”
“贪心不足,为了钱,你们差点把命丢了!”祝龙冷嗤。
傅赢支支吾吾地念了一会儿经,低下头继续哭,也不知道是在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小命,还是懊恼距离万贯家财只差一步之遥。
二爷站起身,来回踱步,“四哥,你这一路过来,有没有打听到立州的情况?”
祝龙道,“我倒是沿途打听过,但立州那边死气沉沉,没有任何动兵的消息。”
二爷潦草地应了一声。他自己在应忠时也曾打听过,同样没有结论。
按理说,西川军闹成这个样子,立州方面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陈寿平出发西北快半个月了,难道他半分都没觉察自己的小叔有问题吗?不可能……师兄平日做事虽偶有刻板,但绝不愚孝。
二爷深深叹气,自从踏入西北,一种不详的预感始终浮绕于心原。因为必须探明太平教,他被迫在此地多耽搁了两日,如今到了该料理老陈家旧部的时候了……
“四哥,我得亲自去一趟立州。”
祝龙正色道,“我知道你担心陈大将军,要不——”
“去立州……也见不着陈大将军啊。”傅赢抬起头,偷偷摸摸地嘟囔道。
“嗯?”二爷猛一回头,“为什么?”
傅赢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立州已经没人啦!老陈家的亲故和旧部早就被那个陈维真接去恒城了……大约就在十天前。”
“你说什么?!”二爷大震。
祝龙脸色一白,“此话当真?!要是有半句虚言,你知道后果!”
“我、我我不敢撒谎!”傅赢指着手底下一群跟班,从里面捞了一个小孩出来,“你们问他,他哥哥就在立州军当差,前段时间在给他的家信里提到的,还说陈维真是亲自去接的,连陈寿平的老母亲也被他一并接走了。那陈维真是陈寿平的小叔,一定是知道了他大哥陈维昌要造反,所以赶紧把一家人都接到恒城避难了,你们要找人,也应该去恒城啊!”
那小孩连忙从袖子里掏出哥哥给他的家信,递了过去,祝龙接过看了一眼,刚想给二爷看,却见他接都没接,快步走出了营帐。
祝龙紧跟出去,“季卿,就凭那小屁孩的一封家书,咱不能全信!”
“可我信。”
祝龙挡住他的路,“等等!你平时做事不会这么冲动,怎么这回——”
“傅赢口中那个陪同陈维昌前去南垭风谷查看军械库的神秘黑衣人,就是陈维真!”二爷毫不犹豫地打断他。
“什么……”祝龙瞬间愣住了,“你、你怎么知道?”
二爷这才将李潭在幽州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祝龙。
祝龙听完后,颇感惊愕,“你是说……自从陈维同死后,陈维真表面上与陈寿平母子和和气气,实则背地里早就跟他大哥串通一气了,这些年来暗地里将从西沙剿没的粮草秘密送进西川,其实一直都在帮淳王屯粮!”
“不错。”二爷语速极快,“但自从‘金丝带’大白于天下,岭南封地经年屯养‘兵虫’的手段彻底败露之后,淳王这个被高凡反复利用后又弃如敝履的‘傀儡王’,浑身上下早已被他撬得连骨渣都不剩。眼看淳王不中用了,哪怕出动西川军东征也是背水一战,陈维真便在这个时候选择再次倒戈,成了他们老陈家唯一一把‘双面刀’!我猜,他投奔高凡的时间应该就在太平教启动金鸣砂矿运输之前,说不定更早。你没听傅赢说么,直到现在陈维昌都还对他这个胞弟信任不已,甚至想着等西川军打到靖天后,带着他的好弟弟做淳王的开国功臣!”
二爷话锋一转,一针见血地说,“然而陈维昌不知道的是,他这个好弟弟早就跟西川军不是一条心了——近两年来,陈维真一直在帮高凡暗暗打通西北砂路——这也应该就是他递出的‘投名状’!前段时间恒城府惨遭太平教人祸乱,滥杀道人不过是为掩人耳目,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控制恒丘矿山,将从这里开采出的最后一批金鸣砂混进普通的赤铁砂里,一并运入关内!”
他又压低声音,深深地看向祝龙,“恒城军府,是高凡打通西北砂路启用的最后一把金钥匙——只要控制住陈维真,不管是一直以来誓死效忠淳王的西川军总将陈维昌,还是自始至终心向靳王的镇北军主将陈寿平,都将成为这把‘双面刀’下待宰的羊,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难怪……”祝龙的心口“咚咚”直跳,这才恍然大悟,“那这个陈维真也太鸡贼了!起初表面与陈寿平示好,和陈维昌暗谋,现在又倒戈高凡,骗过了陈寿平和他母亲,顺便坑了他的好大哥!等等,如果说高凡现在是在为太子做事,那这个陈维真……岂不是成了太子党!”
好家伙!他们老陈家如今一共就剩这三位直系军将,还正好划分进朝中三支对立的王军阵营,什么事啊这叫……
二爷微微眯起眼角,看向刮来厉风的西北方,话音带着些许引导,“四哥,那如果你是陈维真,此刻你最想做什么?”
祝龙摩挲着下巴,认真地思索道,“那我当然要暂时稳住西川军,尽我所能从陈维昌嘴里多套些布兵的战略回来,好孝敬我的新主子!顺便监视陈寿平的动作,防止他们立州军举兵搅事。如此,我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帮太平教把金鸣砂运回关内。既然我成了一把‘双面刀’,那我何不将计就计,装作帮西川军的忙,暗中以保护家人的名义控制住陈家——”
祝龙的嗓子眼突然一卡,难以置信地望向二爷,“——母子。”
二爷方才笑起来,“既然四哥自己都把答案说出来了,那你现在觉得,傅赢的话可信么?”
“可、可信!”祝龙倒吸几口凉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个的脑子又被这人拎着绕了一大圈,起初一堆的疑难杂症,竟最后莫名其妙地被自己解惑了。
成天跟姓烈的待在一起,得被他坑成什么样子啊……
祝大当家扶扣着自己的下巴,不禁担忧起靳王殿下成亲后的光景,啧,日子应该不好过吧……
“你看我做什么?”
“哦……没什么……”祝龙忙尴尬地咳了一声,将那点乱七八糟的腹诽清空,“对了,你去恒城要带多少人?我这就去给你拣兵!”
“一个都不要,你全部带走!”
“别胡闹!”祝龙急了,“你一个都不带,王爷命我带来这么多人干什么?”
“听我差遣啊。”
“你……”又呛人!
瞧祝龙吃瘪,二爷暂时没理,转头问一边的属下,“鹿山和那个女人呢?”
“回二爷,我们将鹿公子抬回了西边的软帐,还没醒,那个女人就在他隔壁。”
“好。”二爷这才看向祝龙,正色道,“四哥,我这一回不光要助陈寿平平定淅川,帮他夺回老陈家的制兵权,还得拦住那批被太平教人运去京城的金鸣砂矿,所以你带来的一兵一卒尤为珍贵,一个都不要留给我。”
祝龙听出他话里带话,暗暗问,“你的意思是……让我带上那臭小子?”
二爷语声微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只要你把小鹿带在身边,那个女人即便你不绑她,她也会跟着你。西川高原路杂地险,我从未涉足过,所以舆图方面爱莫能助。但只要那个女人在,你们就等于有了一张‘活地图’,便一定能追上太平教的运砂车。”
祝龙有点没听明白,“咝……那女人跟臭小子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听他的?”
二爷隐晦地笑了笑,没接话。
随后,起兵开拔的命令吩咐下去,众人一刻不敢耽搁,立刻收拾行装,准备拔兵北上。
二爷牵着马,随着马车走出一段,送祝龙他们走出蒂连山,“四哥,这一趟西川之战路途凶险,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保护好他们。再就是……”
“行了行了!”祝龙打断他,“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啰嗦,成了亲就是不一样,可惜啊……你俩在一起也生不出个小娃娃,给哥哥抱抱!”
“……”二爷无奈摇头。
这天底下,恐怕也就他祝老四舌门不上锁,敢这么光明正大地调侃他。
然而怕就怕在,二将军记仇。
二爷始终维持着不与他斤斤计较的微笑,一跃上马背,侧眸往马车翻动的车帘里看了一眼,认真地嘱咐,“四哥,小鹿最近心绪不稳,我怕他半路醒了,知道我一个人去了恒城,非闹着要来保护我,你不一定拦得住。”
“笑话!我怎么拦不住?!云溪是他干娘,我就是他干爹!做儿子的,还能忤逆老子!”祝龙作势扬起下巴,耀武扬威得不行。
二爷笑着看他,“他认过你吗?”
“怎么没认过!”祝龙那张嘴从来比他的脑壳硬,立刻举起银枪,忿忿道,“老祝家这支烛山银枪老子早晚要传给他,他敢不认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