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二、远定西川(10)
即出殿门,便有几名携刀的御林军上前,在靳王身侧左右夹行,连眼神都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退后,本王自己会走。”靳王一掸风裘,冷喝。
那几人立刻顿步,相互看了一眼,等靳王走下石阶,才再次跟了上去。
随即,一名宫人牵马上前,又两人将之前从靳王身上解下的兵刃递了回去。
“王爷,太子有令,您一路下山到了九山七桥,自会有护兵接应,奴才们还要赶回去复命,就不远送了。”
“慢着。”靳王接过短刃,抬头瞧着长阶两侧的“祈天灯”,眼神闪过一丝犹疑,“祈天灯上刻着祈福祥瑞的‘五灵’神兽,这玄大人办事也是痛快,怎么把殿门前的灯也一并灭了?快叫人点上。”
宫人上前,低声道,“太子殿下说,灯灭了就灭了,自古福禄祥瑞,看人,不看天。”
靳王微微低头,用眼皮下的余光斜睨着他,“若遇糟祸病瘟,在天,不在人。逆了天祈可是要命的事,你担待得起么?”
寒风凛凛,那宫人无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朝身后摆了摆手。
片刻后,只听“轰轰”两声,两盏耸入云端的祈天灯被明火点燃,将悬宫门外的九十九级台阶彻底照亮了。
“王爷,请上马。”
八百禁军分立山路两岸,目送靳王一人一骑,赶赴九山七桥。
疾马过处,两侧林雪皑皑,凛风呼啸耳畔,林中不断传来撕裂鸦鸣。薛敬不敢耽搁,头也不回地一路催马,终于赶在丑时一刻,来到了渡口上的官行驿站。
眼下九山七桥还归丰船司统管,总船令约莫三十岁,少言,极有眼色,将靳王引进官驿后,一句话都没说,立刻带着所有人退出了官驿。
薛敬一步没停,走步时狐裘被风带起,在他身后鼓起一个包,“哗啦”一抖,雪石溅起一片烟尘。穿过几个窄弯后,大步迈进一个房间,转身将屋门阖上。
屋里早就等着两名头戴斗笠的黑衣人,一见薛敬进门,立刻跪地,恭敬行礼。
“起来!”薛敬一扬手,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到底怎么回事?”
谢冲起身,看了一眼身边还跪着的人,皱眉道,“说来话长。”
薛敬怒火中烧,循着谢冲的目光往地上看去,冷道,“外头的人撤干净了,别演了!”
跪着的人却没动,僵硬着身体,分明一尊不知天高地厚的石兽。
谢冲用膝盖轻轻撞了他一下,示意他赶快起身,担心此刻殿下头顶滚滚起伏的杀火会将整个九山七桥吞灭。
“殿——”
谢冲话音未落,就见薛敬箭步上前,一把将那人从地上薅了起来,掀开他用来遮脸的斗笠,手臂抵住他的胸骨,蓦地撞抵向身后的高柜上,“不悔林告别时二爷是怎么嘱咐你的,四哥为什么会落到太子手里!”
葛笑始终低着头,一张脸死气沉沉。忽然也不知道哪口气没喘匀,猛地呛了一下,呼吸激撞心腔,整个人强忍着,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谢冲连忙扶住薛敬的手臂,恳切道,“王爷,这事不能怪十六爷,他受伤了,肋骨断了两根,现在还打着夹板。”
薛敬吓了一跳,连忙要松手,却被葛笑攥住,不让他撤。
“老六,你杀了我,我心里痛快。”
薛敬二话不说震开他的手,连忙和谢冲一起,扶着他坐回椅子上。却见他弓着背,脊骨上下具颤,肺音传出撕裂般急喘,唇间更是泛起染血的青灰色。
“怎么回事!?他怎么了?”
谢冲急吼,“身甲勒得太紧,这一路疾马,想是憋着了!”
眼看葛笑喘得快断气了,薛敬毫无犹豫,立刻抽|出短匕,一刀楔开了勒甲的铁线,快速帮他把重甲卸了。
身上的束缚一解,一口寒气猛灌进嗓子,葛笑剧烈地呛了几声,咳嗽牵动伤骨,拼命压抑着嗓子眼的惨叫,头重重地撞在案上。
薛敬连忙将手心挡在他额前,撑住他,回头问谢冲,“带药了吗?”
“带了!”谢冲慌忙从包袱里拿出几粒药,捞起葛笑,倒头灌了下去,直到听他的喘息稍缓,才稍稍松了口气,重重地跌坐回椅子上。
方才昃悔亭中,被人扼住咽喉的愤懑稍见平复,薛敬强逼自己镇静下来,将这一路从幽州到靖天穿惯的“恶甲”一寸寸扒下来,在两人面前彻底卸去了防备。
“哥,弟弟方才下手重了,对不住。”
葛笑强忍着抽了一下嘴角,伸拳撞了他一下,“换作是我,也先揍一顿再说。老六,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薛敬闷闷地叹了口气,“刚才在那座悬宫里,我见了太子。他摆宴说给我接风,结果摆了一桌子蛇虫。最后端上来一个汤盆,里头放的是四哥的马鞭。到底是怎么回事?谢冲!”
谢冲一直盯着烛火发呆,猛一被叫,握成拳的手臂微微一颤。
“都怪我。”他脸色泛着铁灰,每一个字都像是磨碎了牙根挤出来的。
“都说了不怪你,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葛笑抱臂捂着腋下,龇牙咧嘴地骂他,“别看老子现在肋骨断了,照样能揍得你满地找牙!老六,你别听他的,这事不怪他。”
薛敬心疼地看了他一眼,关切问,“哥,你这怎么弄的?”
葛笑低下头,闷声说,“不悔林跟你们分开后,我们三人就往靖天赶,路上挺顺的。因为我是以‘在逃金云使’的身份回来的,进城前我们就决定,明面上由谢冲押解我回京,将我收押承恩阁待审,他再去找太子‘求保’——这也是你和二爷的意思,没错吧?”
薛敬“嗯”了一声,转向谢冲,“只要有我提前递进内阁的那半份海郡东州八百水师的名贴镇在那,太子和皇后不会动你。是出什么问题了吗?”(前情:543章)
“没有,那份水师名贴的确保了我一命。”谢冲叹了口气,接上葛笑的话,“如您和季卿所料,太子在看到您递上的名贴后,全然没追究我此番北上所携金云使全军覆没的事,就连贺人寰和徐济荣的死因他也没过问,只象征性地没收了我的出京令牌,仍许我暂以‘代阁主’的身份统镇承恩阁,明面上官阶不变。我便开始暗暗想办法,如何将已经被押进承恩阁候审的十六爷弄出来。起初我不敢冒动,想趁着冬至节前换岗的空档,在护兵最薄弱的午夜制造一起‘逃狱’,连看守我都打点好了。然而就在冬至前一天,朝廷突然颁布赦令,说要‘出轻系,去稽留’。”(注1)
“这个时候‘去稽留’?”薛敬立刻觉得不对劲。
一般来说,按照南朝以往的惯例,只有当条、明双风至,也就是早春三月间,朝廷才有可能因为祈福祥瑞而去赦免牢狱中罪行轻的囚犯,且一般是刚度过一个大灾年,望以削免轻罪、释放嫌犯的方式,祈盼新年风调雨顺。自南朝开辟山河以来,也只有在高祖皇帝初登帝位时这么做过。去年不是大灾,冬至也不迎条风,这个时候赦免狱中的轻罪犯,什么意思?
见葛笑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薛敬立时想到什么,问他,“哥,你的名字也在‘赦罪’名单上吗?”
“可不是!”葛笑一拍桌案,“娘的,那些小偷小贼他们赦免也就罢了,老子可是在逃金云使,自承恩阁立牌坊以来,老子那是头一个!抓回去必死,头都不够砍的,‘去稽留’还敢‘去’到老子头上!”
嚷着嚷着他还真自鸣得意起来,颇一副“老子亘古第一人”的架势,伤骨的疼约摸着也忘了,就差插上两只花翅膀,绕着房梁飞几圈。
薛敬瞧他这副耀武扬威的模样,碍于他伤重,忍着没刺他。倒是谢冲忍不住了,狠狠瞪了他一眼,“这罪名很光荣吗?你知不知道就为了这事,我打点了多少人!”
“我……”葛笑立时缩起“翅膀”,佝偻着背,不敢逞能了。
谢冲再次看向薛敬,“王爷,十六爷也在赦罪名单上这事让我始料未及。不得已,我只能将计就计,先等他出狱再说。冬至一早,承恩阁果真正式接到‘赦罪令’,没有任何阻碍,十六爷就被放了出来。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只能避开所有人,暂时将他二人安置在前总使常越名下的一处私宅里。常越遇害的前一年里,经常叫我去那里喝酒,给过我钥匙。那地方偏,隐蔽,知道的人少。我嘱咐他们不论任何情况都不得外出,躲过那段时间再说。冬至后刚过三天,宫里突然传令所有金云使入启明殿待命,没有太子令,任何人不能自行出宫。”
薛敬轻轻皱眉,“发生了什么事,竟需调用所有金云使入宫?”
“祈天灯被盗。”
“什么?”薛敬一怔,这种芝麻绿豆大的破案子也需要调用所有金云使?那些人分明是想趁谢冲被困宫中查案的时候引蛇出洞。
见葛笑耷拉着脑袋直叹气,薛敬脸色一沉,“哥,你是不是没听谢三哥的话,在他进宫后私自出门了?”
“没、没有!”葛笑连忙否认。可随即想到什么,又垂头丧气地说,“可我、可我没拦住你四哥……”
……什么“饵”竟然能逼心思缜密的蓝舟不顾一切“探头”去寻?
薛敬突然想到什么,压低声音问葛笑,“哥,他们放出的‘饵’是不是和蓝鸢镖局有关?”
葛笑终于抬起头,绝望嘶哑地说,“他娘,谭绣云的真正死因。”
“!”
薛敬差点被一口寒气卡了喉咙。
果然,高凡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蓝舟来的!说白了,葛笑这个“在逃金云使”是罪是赦、是死是活,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他们从始至终想引出的就只有蓝清河临死前偷传给蓝舟的那个秘密——也就是先前在灵犀渡口,从蓝舟的马鞭里找出的那把“喜鹊锁”的钥匙!(前情:532章)
“我一听到事关谭绣云,就知道他们是冲你四哥来的,如果这个时候冒头,势必会落入他们的圈套。我怕蓝舟忍不住,所以那段日子一直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其实你四哥是明白的,即便他想知道他娘的真正死因,依旧忍着没动。忍了大概有十天吧……”葛笑越说声音越低,话音开始隐隐发颤,“直到那天早上,一个小孩突然敲开门,送来了一样东西。”
葛笑从心口掏出一个布袋,拿出一块暗红色的烂绣片,看着像是从土里扒出来的,绣片的一角还残缺不全地络着一个小虎头。
“这是什么?”薛敬接过绣片翻看几遍,有些不解。
葛笑压抑地说,“你四哥在他娘的卧房里见过这块布,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娘当年难产时被蓝清河一刀扎透的小妹妹下葬时身上穿的虎头衣,高凡这个老畜生,他扒了谭绣云的坟!”
“什么?!”
“咣”地一下,薛敬猛然起身,撞得桌案乱晃。他默默攥紧那块绣片,指甲抠进掌缝里,仿佛只要再一用力,鲜血就能顺着掌纹滴到那只恶兽颈后倒生的刺鳞上,灼出一个又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高凡深知,蓝清河和蓝鸢镖局之于蓝舟根本一无是处,只有他娘谭绣云才是能激他发狂的软肋,只要把那个可怜的女人和那个未来得及出生就被亲生父亲一刀毙命的小女娃从地底下刨出来,哪怕敬上一抔土,蓝舟都会跟他们拼命。
“你四哥疯了……我从没见他这么疯过,绑不住,按不住,打都打不晕……”葛笑抽着冷气,指向自己左侧的肋骨,“这半边是被他挣扎时撞断的。我追着他冲出去后,靖天府果然早就埋伏好了精兵,我伤了肋骨,打不过他们,拼杀时右边的也被他们打断了……只能……咳,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四哥被他们抓走,我不敢落在他们手里,拼死逃了出来。老六……哥哥把事办砸了,给你惹麻烦了吧。”
薛敬强压贯胸而过的怒火,伸手捏住葛笑的肩膀,重重按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