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周身杀意不详,眼中空灼刺烈的火。
“殿下身为明主,有神佛庇护,不受恶鬼咒赌,把你那颗烂心放回肚子里。”
“天真……天真啊……谁也挡不了,挡不了!”
“我挡得了。”二爷从雪中提起长弓,在贺人寰身前五尺之距站定——
——“我当身作明鉴,为吾王挡天下凛锋。”
——“今日起,邪魔灾魇咒噬吾骨,鬼兽妖蛊煅灼吾心,诸位连一根头发都伤不到他。”
——“殿下寿齐苍柏,椿龄无尽。敬阁主轮回百世,得沐寸壤天恩。”
言毕,二爷利落地弹开箭匣,拔|出一支羽箭,弓引弦震——
“最后一句,烈某家风清正,不兴千刀万剐那一套,便宜阁主了。”
耳听弹弓猛撞,羽箭撞破雪色,精准地钉进贺人寰脖心!
咫尺之距,一箭封喉。
……
长久的静寂,耳听身后那人撕裂颤抖的深喘,二爷默默收起长弓,转过身,朝殿下温然一笑,“雪冷,走吧。”
“等等。”薛敬望着那具死气沉沉的冷尸,手脚都冻硬了,“你方才说什么?”
二爷犹豫片刻,走回薛敬跟前,捉摸不定的笑意浮上眼睑,“我听不惯他咒你,放几句狠话送他上路,你计较个什么?”
薛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挡凛锋,我如苍柏?我可真不是东西。”
二爷低头笑过一阵,随口道,“那要么你挡?”
“你——”
二爷将长弓塞进他怀里,掸了掸袖间素雪,遥望皑皑雪峰,笑道,“君如苍柏,我似游云。你看那漫山荒木无棚无盖,我也只遮你一株落雪,痛快么?”
“……”这人的情话冷话不分涧壤,翻脸比翻书还快。
殿下耳根子发软,一时间气不过来,只能乖乖地跟上去。冷静一阵后,才忽然想起被这人一路坑到深雪岭的事。
“‘冬至深雪?’”薛敬招来自己的马,从马背上取下披风,搭在二爷肩上,“话还不说明白,全靠人猜。我要是没看懂那封信的意思,你是打算一个人对付那老东西?”
“那倒不至于。你是我故意放出的‘饵’——”
“嗯?”
“哦不是,我的意思是……殿下聪慧,不至于连我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
“行了,别圆了。”薛敬摆了摆手,没好气地说,“我就是你放出的饵、拴狗的绳,对吧?贺人寰的杀刀是冲着我来的,只要我一路向东,把他引来深雪岭,你事先埋伏好的人就能断了他的后路。”
“唔……也不尽然。”二爷收起笑,望向半山腰仍在起火的不悔林,“有句话我是诈他的——我没功夫围着山绕圈,也没剿他埋伏的人。”
“什么?!”薛敬立刻朝四面张望,“你没剿?!那现在——”
“宽心,这四周都是咱们的人。”二爷按了按他的手腕,悉心解释,“我因为绕道雨危船渡,转来深雪岭的时候你已经领军进山了。贺人寰带来了两拨人马——一路是鬼门铃刀,另一路是紧保他的东运水师。我来不及截住他们,又不能任他们埋伏深雪岭对你不利,无奈只能放点风声出去,把他们引开了。”
薛敬听出他话里带话,不经意间瞟向正冒狼烟的不悔林,脑子里“嗡”的一声,“你不会把他们全引进不悔林了吧?”
二爷悄然淡笑,眼底杀机四伏,“只要随便散布几句‘贺阁主已经入林’的消息,再将动静做足,他们就会上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不过是报灵犀渡口乱民案一箭之仇。既然背后主使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派杀兵暗中对殿下动手,就一个都别想再回淮水了。”
此刻那片林子正腾起凛凛杀雾,惨声不甚分明。南北双耳被王军断封,林间灼烧的战火无声无息,绝不波及四邻,犹如一个无敢越界的囚瓮——陷在里头的人将如粽皮般层层剥开,被血淋淋地逐个清剿,仿佛那些从南水漂来的商船自始至终未到过北疆。
薛敬一跃上马,将二爷拉坐到身前,紧紧搂住他,下巴搭在他肩上,也不催鞭,任马儿优哉游哉地下山。
“你一早就发现是皇后了?”
“七分是猜的。”二爷疲惫地倚着他,“一听林小孟说到那块翡翠玉佛,我就觉得奇怪。云首拼命要夺的东西竟然来自后宫,你母亲还是因为开罪皇后而受难。梅妃多年无子,第一胎的皇子小产,唯一的小公主明面上还死在了萃阑殿一场大火里。那夜除夕宫宴,巡兵的重点怕都放在了笙歌乐舞的启明殿,你住的云河殿就成了一纸空盾——只有为独子谋求天梯的人,才会视九岁的小娃娃为眼中钉肉中刺。但仅凭这些琐碎我还不能断定就是她,我的确抓了几个‘茶商’审问,他们只说奉命行事,并未提及圣谕。据我所知,调用东运水师是需要皇印的,太子印都不行……皇后有那么大胆子,敢为了区区一个贺人寰假传圣旨吗?”
薛敬在他身后无声地笑起来。
二爷转头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殿下长舒一口气,扣紧他的腰,贴在他耳边说,“我是佩服二哥哥神机妙算,单这点琐碎就敢怀疑到皇后头上,甚至直接拿去诈贺人寰,那老东西也的确不禁诈,听见‘皇后’二字立刻变脸。你也真是胆大包天,若是诈错了方向,岂不平白搭上个诬陷当朝皇后的大罪?我警告你,一入关内步步泽险,北疆开战是真刀明枪,靖天暗斗波谲云诡,这种先斩后奏的信要是再让我见一次,我就——”
见这人一副没听进去的嚣张样子,殿下怒吸一口恶气,噙着浑浊的热气,在他耳边肆无忌惮地耍了句流氓,结果话音没落,就被二爷一手肘震下了马背。
“咝……”殿下差点没从雪丘上滚下山。扶着马鞍龇牙咧嘴爬起来,额角青筋直跳,“你……你要摔死我!”
“雪厚,摔不死。不想坐着就牵马,再耍浑就把舌根捆上。”
殿下才不会老老实实去牵马,见二爷没事人似的安坐马上,忽然攥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从马上猛扯下来,托稳他的后脑,带着他在雪丘上滚了几圈,刚好撞进一团高高的雪垛。
“咳……”雪垛塌了,砸了两人一身一脸,“混账!你放开我!”
薛敬缠紧他四肢,死活不让他乱动。任清雪卷了彼此一身,还非要拿眉梢上结的冰碴往他脖根里蹭。
“还挣?你要再挣,我可等不到柿子林。”
二爷被他烦透了,周围全是自己带来的弩兵,除非耳聋眼瞎,想无视都难。
只能压低声音劝他,“能不能别闹了?那边还在打仗!”
“我带来了三千精锐,加上鸿鹄弩阵,和两个功夫了得的金云使,他们应付得来,战毕会给咱们放火信的。你那宝贝徒儿教训了我一路,本王脸都丢尽了,正好罚他练练兵!倒是你差点坑死我,要么你亲我一口谢罪吧。”
“你……”二爷躲不开。人雪交叠,他眼皮温着一层碎冰。
薛敬探过去,认认真真地盯他耳垂上那颗红痣,哪知此刻被雪水浸湿,变成一粒将滴欲滴的透明血珠,轻轻碰一下,竟比雪还冷。
他便着急想用舌尖帮他焐热。
“咝……”二爷身体无端颤栗,无意识地别过脸,刚好和他的呼吸撞上。
殿下暗暗一笑,索性就着那两片温冷的软唇含过去,就当是他主动凑来的。
二爷的手脚被蛮力压着,根本动不了,起初还在挣他,亲了片刻便不动了,最后瘫成了绵软的一捧雪泥。
忽然,噙着温热的齿间溢出一丝哀叹。
薛敬将他从雪毯上捞起来,两耳交叠,紧紧搂着。
“你这气还没消?”二爷觉出他还在后怕,只能附耳解释,“我答应过你,不无故涉险,这次我是有十足的把握。信上我故意留了暗门,是担心落在敌人手里。我不是嘱咐了你回家过年吗?”
直到此刻,殿下这颗心才算从嗓子眼顺顺利利落了地。
“反正都赖你,别以为这点好处就把我打发了,我又不是叫花子。”薛敬深深地望着他,“我认识二哥哥十三年了,十三年啊……这是我北疆过的第一个太平年。你我无灾无病,百事丰岁,只要点燃山火,他们还能循着火光找回来。除了九则峰,这个年,我哪都不想去。”
手中雪冰化水,再被热焰催沸,乡思肯抵寒夜悠长。
二爷一瞧他那低头的委屈样子,又心软了,“好好好,回山,你说怎么补偿?我都答应你,行么?”
“那我这就去牵马!”殿下一点也不矫情,听见这两字,蹦得比蛰了脚的蚱蜢高。
这回他心里舒坦了,还真踏踏实实地牵起马来。
“对了,其实皇后不用御印,也能号得动东运水师。”
二爷蓦地低头,“怎么讲?”
“皇后母族姓姜,其父姜钦是先帝在位时两广一带的水师提督。先帝在位中期,两广水师改组重编,由她父亲统帅,遣调一部分精锐至海郡东州,组建了一支新水师,也就是沿用至本朝的东运水师。怎么样,耳熟吗?”
“海郡东州?那不是贺人寰的祖籍?”
“没错,方才你提到了,我才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薛敬牵着马继续下山,边走边说,“五王之战初期,姜钦因为在海郡惹上私侵屯田的命案,被百官联名弹劾,先帝无奈,只能将姜钦贬至西北,在应忠县的船渡当一名执掌百人的船司长,等同于流放——而且据说姜家当时是举家西迁。”
“到了五王之战中期,姜钦因痨病客死应忠,先帝感怀其生前镇海之功,又恰逢东淮海寇借五王乱战祸害渔民,先帝便下旨调回皇后的大哥姜臻,命他接任其父曾经的职位,重任东运水师提督。至今为止,东运水师的重要部下几乎都是姜家旧部,是皇后的娘家人。所以她想号令水师北上,根本不需要御印。”
二爷沉默着,听他继续说。
“我幼年离京,对皇后所知甚少。逢宫宴年节得见,平日连请安的机会都极少。她深居宫中,潜心礼佛,在我五岁那年忽然卧病,直到我离京北上,她还下不了榻。季卿,你不觉得这些事连在一起蹊跷吗?”
“何止蹊跷。”二爷道,“皇后祖籍海郡,和贺人寰同籍。再者,姜家曾在五王乱战时举家左迁过西北,高凡也出身西北,宣南王祖籍云州,他们会不会在当年就认识?这一次若不是皇后执意铲灭你、同时护助贺人寰,她不可能暴露自己。殿下,靖天这一局,复杂得匪夷所思。”
此刻,不悔林一支飘着火尾的焰火腾空,接连三束,当空炸响。
薛敬心神一紧,“激战结束了!四哥说——‘敌军尽剿’。”
二爷伸手扯了薛敬一把,将他带上马背,催震马鞭,两人疾马下山。
薛敬看他心神不宁,忙贴近他耳边,“别担心,他们想用水师克死我,没那么容易。既然狐狸的尾巴生在东南,我有办法断了她。刚好姓贺那老东西死了,我就用海郡东州八百水师的血送三哥再上青云,从此统镇承恩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