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三、潭水深
清晨,雪停了,山峦间篆刻一轮新阳。
鸿鹄军、幽州护城军、以及两名金云使联手,不悔林这只裹上数层菰叶的“粽子”,终于揭开了最后一层山皮。
林中树倒石裂,一片狼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胡立深带人粗算了一下人头,将折损的兵将承报给靳王。二爷领着鸿鹄军暂时退至黑潭附近,明面上要与官军划开一道界限。
殿下朝小胡将军吩咐了几句,一转身就见谢冲疾步走来,“他们怎么样?”
“十六爷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碍,季卿让我过来,说您有话要对我说。”谢冲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王爷,这些当真都是淮水的兵吗?”
靳王“嗯”了一声,“季卿跟你说过贺人寰的事了吧。”
“说过了。我入仕晚,虽然后来得太子保荐升为总使,手下多是比我资历老的金云使,他们无不对贺人寰执掌承恩阁之前的履历守口如瓶。要不是常总使被害之前给我留下了线索,我也查不到吏部的官录。在灵犀渡口分别之前,季卿忽然说起此事,我才想起来官录上写明贺人寰的祖籍是海郡。”
靳王点了点头,看着地上一排鬼门铃刀的冷尸,沉道,“经此一战,被贺人寰养在承恩阁的暗刀无所遁形,你回京之后,只要稍微用些手段,就能把那座池底的淤泥清干净。”
谢冲脸色微变,眼光犹豫不决。
靳王回头看了他一眼,徐徐一笑,“怎么?三哥也有如此迟疑的时候?”
谢冲连忙道,“回禀王爷,属下在年初刚刚越级晋升总使,已遭朝中不少人非议,如今贺阁主还恰巧死在了我回京的路上……虽然他们拿不到直接证据能证明是我所害,也绝不会任一个有弑主嫌疑的人接掌承恩阁的。”
“他们?”靳王的眼角似眯微眯,“你指的是那些只会大呼小叫的酒囊饭袋,还是这八百水师背后的人?”
“……”谢冲沉默了。
靳王慢走两步,眼神扫过那一排排乔装成“茶商”的东运水师,“海郡东州的水师衙门前立着一柄御风镇海的利剑,这柄剑从来都不是朝内的,是为保东南沿海数万万海民静安的。如今他们竟然以镇海的剑诛戮本王,那这八百水师的血就不能白白流在北疆。来人,水师铭牌找到了吗?”
胡立深连忙跑过来,“禀王爷,还没有。末将查验了他们全身的细软和刀兵,没有一丝一线印刻‘水师’的名字。”
另一位副参道,“王爷,他们既然是来行暗杀的,必然在启程前卸掉了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铭牌,不可能留着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们查吧……”
“不会,一定有。”殿下斩钉截铁地打断,“东运水师的编制和衙内暗兵不同,他们严格经过海训——人数、编队和兵械归属都更为严苛,俸禄也高,每年栽培一名水师的军费足够养活旱军三人。八百人可不是一个小缺儿,他们必然得找相应的人数填补,否则年底交兵部核验,光是这份对不上号的名录就够他水师提督满门抄斩。眼下东南没有海战,不见大批伤兵,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八百人的名字洗干净,一定会找理由销毁他们的原始铭牌——但有一样东西他们短时内销毁不了,就是刻在水师户籍上的名戳。水师战死,铭牌殉葬,官府会按照户籍上那个‘戳’将阵亡抚恤对应发放至亲眷手中。我当年在前线行军时,发现个别先遣军的士兵会把户籍上的名戳誊印一份纳进鞋底,以防铭牌丢失,死后不能魂归故里。”
靳王走到一名水师跟前,蹲下身,“无论南北,海战陆战,是否师出有名——走军的习惯是口口相传的,不随地域变迁而更改。八百人……即便他们的原始铭牌已全部销毁,也必然有一部分人会将那个户籍‘戳’暗暗纳进鞋底。又不是堂堂正正为国捐躯,谁会心甘情愿为操纵者的权御殉葬。”
他一边说着最后一句,一边用锋利的匕首轻轻划开一名水师的鞋底,果然见一枚染血的拓印纳在鞋底的线缝里。
胡立深入军晚,所领兵士大多镇守后方粮草,尚不知道在前线冲锋的将士还会这样做,于是立刻朝参将下令,“马上彻查八百水师的鞋底,把这些户籍名戳统统找出来!”
“是!”
紧接着,他们仅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将所有名戳统计到位。
胡立深将这些染满鲜血的名戳一一黏贴在羊皮绢纸上,一百二十三张刻着阵亡者名姓和生辰的铭印就像一朵朵漂浮在天边的烧云。
靳王透过阳光轻掸这张血淋淋的名单,“三哥,贺人寰的死讯虽然被我暂时按下来了,但纸包不住火,很快就会传至京师朝野。满朝文武多为太子耳目,忌惮我拥兵自重的人数不胜数,若让他们知晓贺人寰竟忽然客死北疆,只你谢冲一人还朝,别说不会允你接掌承恩阁,哪怕动暗刀,都会在抵京后将你碎尸万段——有谁敢任由一个坐拥北境的封王再把手伸进御前护都禁卫的首府呢?”
“殿下心明如镜。”谢冲接道,“如今京中局势混杂,内阁有不少老臣心向太子,拒我所知就有魏相和仇相,魏相的长女两年前嫁与太子为妃,有这层缔姻之系,他在朝中更是呼风唤雨。虽然阁主身死,我身为总使有顺位执掌之机,但他们不会轻易应允的。我想极有可能,太子会另派一位掌事接替阁主之位。”
靳王不置可否,“不悔林一战之前,本王或许左右不了他们用人,但此战之后……就大不相同了。三哥,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谨记——”
“在你回京之前,本王的奏疏会先一步越过内阁,以家信的名义呈递东宫。信中将模糊提及雨危船渡的‘茶商’,并另附半份水师名印。既然和东运水师有关,太子必将此信转呈皇后。皇后作为八百水师的幕后主使,这段时日一定在急等贺人寰是否获救的消息。当她看到此信时,便能猜出贺人寰是回不去了。”
殿下往更深的血林走去,空荡荡的林空传来鸟兽撕裂的哀叫。
“即便她能确定这柄杀刀出自本王之手,有八百水师的骨头镇在这,我量她也不敢把贺人寰的死堂堂正正搬到台面上论罪,这哑巴亏她吃定了,就算发丧,也不能名正言顺,最多上报猝死,与任何人无关。”
他踱了几步,又道,“紧接着,朝中会论议新阁主的人选,只要皇后助太子保你顺利接掌承恩阁,本王自当帮她把私派水师的事按下去,但若她不肯,甚至胆敢对你动手——本王将直接越过皇案,把这份名印昭示天下。届时就算陛下不忍,能保她避开落地的铡刀,她也躲不过欲争皇权赃害八百水师的悠悠众口。世间以圣人为名口诛笔伐,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三哥你什么都不用干,就等着年节过后,走马上任吧。”
谢冲重重叹气,“王爷费心为属下谋筹此局,不是等同于和太子直面冲突。”
靳王静静地望着他,言语不怒自威,“本王再说一遍,自古皇家水师,是用来镇海的。”
“……”谢冲哑然。
“若不为成全君恩,也当死得其所。就这样不清不白地死在北疆的一片野林子里,泊锚无渡,愧列镇海之师。既然她敢,就得明白,有些刀一旦出手是要付出代价的。立深,将这八百勇士安葬不悔林,铭印如碑,权当安魂吧。”
“是。”胡立深重重抱拳,立刻领人去办。
谢冲还没缓过神来,殿下却已卸去一身杀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再说了,我只有把你平安送回京师,季卿才能安心过这个年。要感谢皇后殿下雪中送炭,否则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谢冲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但眼下还有一件麻烦事,可能被他们揪住把柄……”靳王发愁地抱起臂,“啧,你这来一趟北疆,把属下上司全克死却空手而归这事,不好圆啊……”
叠着靳王的话音,从黑潭方向传来几声吵嚷,两人听出是蓝舟的声音,立刻往黑潭方向走去。
“你不是说东西你摸到了么?!”
“我那不是情急之下骗他们的么?不然怎么把他们引到你那给兄弟们射,我也不想啊……我在水底下摸了半天,哪成想这剑坠只剩一把剑了……”
蓝舟简直恼得要吃人,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那坠呢?”
“坠……坠大概是被冲走了吧……啊!”
蓝舟二话不说,揪着葛笑的领子,狠狠将他撞在身后的石头上,“你!”
葛笑攥着蓝舟的手腕,好歹摸两下。“好人”“好哥哥”掐着嗓子乱叫,惨兮兮地告饶。一边围观的鸿鹄兵憋不住偷乐,蓝舟一声怒吼,众人立时作鸟兽散。
“你还笑得出来?!立马下水去捞,捞不上来,你也别上来了!”
蓝舟松开他,转身走回一直靠在边上看戏的二爷跟前,再不想看他那“好哥哥”一眼,“二爷,这混账东西我不想要了,任凭您发落!”
“你……你……小王八蛋你还有没有良心!”
葛大爷急得差点跪下,转头看向薛敬,一副死不足惜的倒霉模样。
薛敬走过来,架起葛笑的手臂,“哥,你捅的篓子还不够多吗?这事也敢骗?”
“老六,你讲讲道理!那黑潭潭底有暗流,通着外江的水系,昨夜我下水的时候要不是谢冲在我腰间扯了根绳,我他娘的早冲到江里喂鱼了!我捞了,真捞了,没捞着!你看我剑都找着了,唯独剑坠没了!”
葛笑一边嚷,一边将悬止金剑递给薛敬看。
薛敬瞧剑鞘上缠着一段糟烂的锦线,明显是因长年被水底的激流冲刷,坠着的玉囊已经脱落,早不知冲到外江什么地方去了,怕是龙王现世也无济于事。
葛笑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帮自己求情,殿下盘算着瞧了二爷一眼,心也慌。
二爷抱着臂,笑着站直,“要不我看算了吧,找不着就别找了。”
众人一愣。
“真的!?葛笑刚要乐呵,忽然意识到不对,“您不会要拔我的香吧……”
二爷难得对他温声轻语,“香我留着,暂时也不拔了。”
蓝舟惊讶地看向他,仿佛看到了一颗猝生于阎殿胸口的菩萨心。
葛笑乐起来,大喇喇勾住蓝舟的肩膀,那副欠打的模样仿佛在说“你甩不掉老子,老子陪你回山过年”。
“但这山你就别想回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二爷笑意一拢,冷道。
“……”葛大爷刚攒起一身莽劲无处发泄,憋成了一簇没打响的死炮仗。
薛敬试探着求情,“二爷,今冬挺冷的,总不能让五哥在外头过年吧。”
二爷理都没理他,转问谢冲,“你什么时候启程?”
谢冲忙答,“日落之前。”
“想好抵京后的说辞了么?”
“嗯?”谢冲一懵,“先前王爷交代过,抵京后先下手为强,主动请旨彻查承恩阁‘内鬼’,然后静观其变,把隐在朝中向着云首的异党揪出来。”
“那是之后的事。之前呢?”
“……”谢冲的脸色难看起来。
二爷踱步黑潭前,平静的湖水如同一面照尽人心的明镜,看得清红尘千面。
“要想在明面上将你与殿下的身份剥离,堵住群臣的悠悠之口,就得将回京的戏码做足。在你顺利接掌承恩阁之前,有件事要辩解清楚——你来北疆的目的。”二爷抬手轻挽衣袖,明知故问,“对了,你当初是用什么理由出京北上的?”
谢冲下意识看向葛笑,轻咳一声,“那个……我可以换个理由。”
“换个理由?”二爷转身看着他,笑道,“泼出去的水岂有收回的道理?他们正愁找不到说法拿你开刀,你倒会白白送人头。”
葛笑瞧了二爷一眼,下意识握紧悬止金剑。
谢冲浓眉深蹙,“反正这事你别管了,我自有办法。”
二爷躬身捡起一颗石子丢进水里,盯着不断扩散的涟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投石问路——要是能借来这块‘问路’的石子,抵京之昔,万事无虞。”
薛敬再朝葛笑使了个眼色。片刻沉默后,葛笑终上前一步,“二爷,我明白您的意思。谢冲,你不用改什么理由,我这就随你回京,你拿我跟他们复命!”
谢冲冷声打断,“不行!你好不容易从京城逃出来,没必要跟我回去再趟这趟浑水。”
“是浑水老子也趟了!”葛笑扎在谢冲面前,将悬止金剑缠回腰封,“怎么?看不起老子?觉得我怕你们典狱的大牢不成?反正四爷不想要我了,正好回趟老家,少在这碍他的眼!”
“你——”蓝舟气得头皮发麻,拿手肘狠狠撞了他一下。
谢冲无奈转向靳王,“殿下,劝劝。”
薛敬一身“和事老”的衣衫决心穿到底,左右逢源道,“五哥回京的确是目前你用来交差最好的答复。你本来就是用‘缉拿在逃金云使’这个理由出的京,若是无功而返,恐怕后续即便有太子作保,也压不住群臣的反对之声。三哥,只要日后承恩阁由你一人说了算,你还怕五哥下了典狱出不来吗?”
“这……”谢冲犹豫不定。
“好了,你别婆婆妈妈了!”葛笑一挥手,仗义道,“你这兄弟老子早认下了,典狱算个屁!要帮老六镇住承恩阁,我这个当哥哥的总得出点血,总不能让他回京后,被那帮王八蛋按头欺负!二爷说得对,我自个办错的事自个担。玉佛是我弄丢的,我葛笑愧对恩师重托,无论如何都得回他的书斋,亲自磕头谢罪。”
说着上前,撩袍单膝一跪,“谢二爷不弃之恩,四爷留山,麻烦您照顾。”
二爷低头看着他,敛眉淡笑,“那就这么办吧,起来。老五,进京后听谢冲一人调遣,惟命是从,明白吗?”
葛笑站起身,“那……能顶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