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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2章 第五四二章 凛风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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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二、凛风啸

顷刻间,天边一盘冷月像是被杀气腾腾的磷火灼起月环。

贺人寰惊愕地看着烈衣,他觉得此战自己算无遗漏,败在哪了呢?

不经意间回头张望,却猝然被一声冷笑打断。

“找什么呢?莫不是云首他老人家回京前丢了拴狗的绳,把阁主落在北疆了?”二爷走到贺人寰面前,手中空撞的弓弦终于归位,“哦,我知道了,您是在找埋在深雪岭的那些炮仗。烈某不才,围着山崖转了几圈,手痒,送了他们一程,要不要抬过来给您数数?”

“你……你……”

二爷无视了贺人寰冒血的双瞳,朝身侧的靳王微点了一下头,“勤王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靳王打量这人一身单衣,刻意板着脸,轻咳一声,“赶快解决,冻透了。”

“遵命。”二爷将长弓重重地楔进雪泥中,笑容立收,“既然殿下发话了,我长话短说,不耽误阁主上路。第一,雨危船渡那些‘茶商’是打哪派来的,头顶盖着谁的印?”

贺人寰死死地盯着他,一根舌头好似被长弓楔穿了,咬着牙一个字不说。

“死到临头还要为那老东西尽忠,真孝顺。既然阁主宁死不屈,那我姑且盲猜一下。”二爷扫了一眼贺人寰裁修精致的眉梢,“这些携带杀兵的精锐顺着运河一路北上,多日来一直以商贾的身份隐在雨危船渡,明着是冲着吾王来的——只要哪天殿下入关,这几百人就能立刻集结成军,杀他个措手不及。他们跟你带来的鬼门铃刀明显不是同路人,我顺道在船渡查过他们乘坐的商船,船底零星粘着水华,眼下正值隆冬,北方的水泽可不生这种蓝藻,只有长期泊岸的南方才有——这是从淮水启航的船。”

靳王目色一凛,眸光瞬间冷下来。

二爷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淮水啊……淮水人杰地灵,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贺人寰瞪大瞳孔,“烈衣,你好大胆……你怎么敢……怎么敢!”

二爷紧盯着他,笑说,“我大胆?可惜我胆大包天的时候阁下是看不到了。说说那块你们非要从葛笑手里抢回去的翡翠玉佛吧——二十年前,琇妃不惜以身死为代价,也要将那块玉佛从冷宫里带出来,我想这东西必定牵连后宫的某个主位,对吧?”

贺人寰哑了,牙齿磨得极响。

二爷走近贺人寰,咫尺之距,他的目光比阴澈的厉冰还冷。

“琇妃娘娘是因谁下的冷宫?”二爷轻声道,“偌大一方南靖王宫,只有一个人会如此在意琇妃和他儿子的死活——为了给自己的独子铺那条齐天之路,她可以委曲求全,也可以手起刀落,她啊……就是那块翡翠玉佛的主人。”

二爷的嗓音极低,透过万尺寒冰,依然能感受到他周身催燃的烈火。

可惜殿下已经被冰雪冻透了,即便和那人挨得这样近,仍旧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果然靖天城是他命鉴上的克星,拨开乌云,清晰可见深穹上溅落的血。

二十年前启明殿外的长廊就和这条通往幽涧的雪路一样长。

贺人寰浑浊嘶哑的笑声打断了靳王的思绪,他咕哝着嗓子眼里的血泡,断断续续地发出尖笑,“二将军,您真的跟您的兄长不一样,他当年若能有您一半心狠,也无至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手脚都被屠刀震断了,万箭穿心,烂在枕生峡上……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雪,听说将军的骨头都拼不全,和兽肉混在一起,又腥又臭。”

靳王缓步上前,燹刀将要出鞘,却被二爷伸手按住。

又听贺人寰撕扯着说,“您去过枕生峡了,那日炸山的动静百里可闻。连云首都说您是个人物,可是烂在那座坟里的不该是您的大哥,而是您啊……”

贺人寰的话好似翻肉的骨刀,把人的肚肠挖出来,只留下个供人品评的空囊。

靳王盯紧二爷的眸色,生怕他浑身碰不得的血疤再次被这狗东西一寸寸撕开。

然而二爷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笑意更深,“你和那陆向林一样,死到临头都只会用这般下作伎俩。佛生堂里我上过一次恶当了,诸位就不能换个招数吗?”

“……”贺人寰双眸涨红,楔进左心的箭簇淌下黑血。

二爷抬起头,目光深邃,“父兄亡死近十三年,即便将他们的尸骨碾碎捣烂,人死不能复生。我方才说过,我是从那座骨山缝里生挤出来的魂,二十万大军人人赠我寸骨,拼全我这具人身!你以为自己烂透的肚肠尚没一寸寸剖开,我就不敢杀你。那阁主可错了,就算蚌齿我一时撬不开,今夜你也必须死——箭头上涂了川乌,我故意射偏半寸,就是为了留您口气交代遗言。”

贺人寰低头看着从箭簇那冒出的黑血,这才开始发抖。

“刚好你提到兄长枉死,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二爷抚摸一旁断裂的雪竹,寸断的竹尺好似扎进心口的碎冰,“九龙道一战前夜,翁苏桐无意间在青海阁的窗下偷听到一句‘出兵必败’的传闻,透露此信的人无疑就是你。十三年后,你的嗓音在北国的深宫再次被苏桐认出,她不顾一切追击,才致使你们夺取逐龙珏和夤丘剑后逃匿的路线败露,在那座地宫里,你们不惜杀了她。”

二爷深深叹了口气,“我痛失至亲,再加上伦州乱民被你们散布的谣言煽|动闹事,蓝舟又被你无辜重伤,一时灾祸联结,我根本无心其他。直到这些日子得空细想,才发现当年那件事漏洞百出。”

靳王一愣,“当年那件事?”

二爷道,“殿下不觉得年仅十六岁的苏桐蹲在云州鬼门的老巢窗下偷听这件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吗?先前云州破城时,我只不过在青海阁驻足片刻就险些吃了鬼门的暗刀,怎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就能轻易逃过你们的刀眼?”

靳王眉峰蹙起,“你是说……难道——”

“除非那晚阁主摆好的局是专门做给人听的,来者不论是苏桐,还是帅府别的什么人,只要‘九龙道出兵必败’的传闻被人带走就行了。”撞上贺人寰濒死发散的双瞳,二爷不疾不徐,一点等不起的意思都不见,“我想,这应该是你们赃人的手段——借苏桐的口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大哥,哥哥护我心切,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我,若能直接看他把名单上我和他的名字做替换最好,若不能,你们也会再想别的办法逼他出征。你们的最终目的,是利用那一战杀了他!我在哪,活不活,根本不重要。”

靳王尤为震惊。起初翁姑娘谈及此事时,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被烈大哥更换的名单上,担心季卿会因此事受伤,根本没想过“偷听”这一局也能大作文章。

的确,摆下此局对他们而言百利无一害——

一来,能助隐匿帅府多年的两柄铃刀从始至终不被任何人怀疑,继而在云州城破之后继续潜藏;二来,能让偷调名单这种看上去无法促成的偶然事件变成烈大哥为护胞弟的自主行为;三来,能在暗中窥伺,钓出这名“偷听者”的背后主使——也就是当时怀疑帅府有“鬼”的鹿云溪和尚在狱中的方怀远。虽然此二人后来都用自己的办法脱了困,但无一例外都碰到过紧追不舍的杀刀;

最后,他们便能利用九龙道一战将烈家军一网打尽,使烈大哥惨死于枕生峡的峰丘之上,落得个血战败北的屈辱下场。

从此烈家军于南朝青史再无铭刻,是因筹谋不济被北国大军围剿致死的。

活下来的人里,最惨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背负愧疚到死都不得释怀的翁姑娘,还有一人是……

殿下看了二爷一眼,没敢往下想。

二爷强忍怒火,“你们赃了那丫头十三年,累她到死都不敢合眼。就这一条,就足够我凌迟你百遍了。”

贺人寰艰涩的笑声像剐鳞的冰刺,“没想到那丫头能帮我们完成那件事……真是要感谢她。怪只怪你哥的眼睛盯得太死了,如果不是他,我们早就把人转移了。”

“什么人?”

“必浸熔丘的人。”

“熔丘?”二爷轻轻蹙眉,“所以是因为哥哥早就盯上了你们要送的人,才被你们借战机灭了口。”

皎月孤照,透心寒。

然而贺人寰却至此像是聋了一样,到此的话故意只说一半。

二爷耐心欠佳,却始终维持着尚算和善的笑意,“这样,我也不急着知道,我再给阁主讲个故事吧。我询问过阁主的来历,你无妻无子,无亲无故。谢总使说吏部的官录上登记你的原籍是‘海郡东州’,你是东南沿海人。泽济十六年,也就是近二十年前,您被提拔为承恩阁总事,吏录上记载你有‘影护之能’——你是因为在帝后秋游的一次暗杀中拼死护驾,被破格录用的,对吧?”

贺人寰气急败坏地怒吼,“谢冲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暗中调查我!”

“不是谢冲,是常越。”二爷缓走几步,“谢总使发现常越在吏部留印的寻调记录中查询过一部分金云使的述职履历,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我猜想,他要调查的人应该是你,夹杂其他人纯粹是为了做遮掩。只是不知道,你在用左手刀杀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是怀疑你的第一个人呢?”(前情:400章)

贺人寰微微一愣。

“而你在执掌承恩阁之前,一直在大内当差,吏录中虽然没有记载,稍作打听也不难探得。谢冲说你的履历像是被人刻意抹去过,我就在想,什么样的一个人会因为执掌承恩阁而抹去他曾在内廷任职的前史。”

二爷绕着贺人寰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他,“你是靖天鬼门的人,左手握九龙铃刀,右手执金云软剑。受任之后深入浅出,除非入宫觐见,执案的事都几乎交给总使去办。你曾奉职内廷,能自由进出后宫,监察各宫主位的动向,随时跟宫外的同党互通消息,甚至还能在帝后秋游的寝宫内近身护主。大内侍卫或者护军统领可都没有这等进出帝后寝宫的资格,那你能是什么呢?”

说到这里,二爷故意往贺人寰的下身看了一眼。

靳王眯起眼,同时往他下身看去,“什么意思?他净过身?”

二爷笑了笑,“如果他没净过身,簪七秀女图上那七名身份不明的少女如何能顺利入宫?被选入后宫的女人,都要经过层层筛检,梅妃是鬼门铃刀,又是从岭南封地来的,身份背景扑朔迷离,如果没有贺阁主打点好一切,她不可能过得了内监房的查验。还有,你效忠太子,承恩阁一直是太子殿下的后备军,太子的母亲是当朝皇后,琇妃是因为开罪皇后而被下的冷宫,最后惨死在启明殿外的长廊上——那块翡翠玉佛是琇妃从皇后宫中携出来的。你力保太子,与皇后互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铲除吾王,你是皇后的人。”

“住口……你住口!!”贺人寰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噙着满口黑血,疯也似的挣扎,好似一条断了头在滩涂甩尾挣扎的黑鱼。

见贺人寰使劲向前挣,几乎要反向贯胸至箭翎,靳王忙上前一步,将二爷拉到身后,伸臂护住他。

“看来我猜对了。”二爷继续说,“那些派来雨危船渡的暗兵,我查了他们的刀,也抓来审问过,他们是海郡东州的东运水师,不得皇令不得出兵。陛下此刻正在淮水养病,只有皇后侍疾在侧。如果这些人不是陛下派来的,那会是谁?这些暗兵北上幽州根本不止为取吾王性命而来,也是来救你的。云首要杀你,皇后不惜暴露自己也要保你。贺阁主跟皇后娘娘……交情颇深啊。”

“不……不……住口,住口!!”

贺人寰还在尖叫,声音突然从沙哑变成雌雄莫辨。

他活了大半辈子,即便当年被人生割了子孙根,自始至终锦衣玉带,出入盛廷。他坐实吏禄,买通官门,将自己的前尘一笔勾销,仿佛缝起了一层天衣无缝的遮羞布,似乎忍痛割去的宝贝如再生的皮肉,还能从命门里长出来。从他正式跻身官门、荣登承恩阁主位那日起,无人再敢翻阅他的生平。

然而就在刚才,烈衣将他那块巴掌大的布头毫无怜悯地撕下来,犹如揭去包在皮骨上的假面,他成了牢笼里最后一只采生折割的四不像。

他变成了跟林惠安一样被自己厌弃的怪物。

可惜他比林惠安还不如,林惠安有儿子,没上过青云,不知青云之美。

而他贺人寰呢,平步青云之上,从来一无所有,断子绝孙。

“为吾王效忠,一块烂肉而已,我不在乎,不在乎!!”贺人寰就像在咒念每日反复奉读的经,癫狂失态,“我不是被迫的,我不是……吾王世代效忠薛氏江山,薛家人却将他赶尽杀绝……他说过,熔丘既成,穷壤万寿无疆!”他咆哮着讽笑,皮囊像是四分五裂,“龙腾凤舞,帝后情深啊!哈哈哈哈……”

龙腾凤舞,帝后情深……

帝后……情深……

二爷目光一凛,最后八个字格外刺耳。

凛风呼啸,极渊血岭震飞一团山鸦。

雪深雾沉,这个隆冬,还是那么冷。

那贯穿贺人寰心口的箭簇已经彻底没入,川乌浸骨,回天乏术。

“你们赢不了的……”贺人寰撕心裂肺笑声贯穿深穹,“殿下啊……您是位明主,只可惜生不逢时,靖天那座城被铁虫蛀过,您的骨头扛不住咬,您不信我,非要去趟这一次,贺某人便祝您福薄命短,早死早超生。姓烈的,你动手吧!剐了我……剐了我为你哥泄愤!我再告诉你,他的尸是我捡的,我把他泡在兽泥里,让畜生咬过……你们烈家那座骨山就是一座养尸的巢!”

二爷震开靳王的手臂,走到贺人寰面前,冷冷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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