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伦州破城时,靳王排除万难,敕令伦州百里内坚壁清野,所有百姓被镇北军赶到了灵犀渡口暂避,只留下一座空城当作恶战九焚塔的“斗兽场”,就是为免更多无辜者遭难。可惜事与愿违,伦州城民被杨辉恶意灌毒,至今无解。
只要行将的解药不到,城民们就一日不得归程,就算林总兵将伦州复原得跟战前一模一样,对于还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陈寿平心情烦躁,已经耗在渡口上,不知灌了多少壶冷风。
身后哭哭啼啼的城民吵得他耳根发紧,碗中最后一滴心血被一个浑身痉挛的奶娃娃吞下,慢慢恢复了精神后,躲进母亲怀里不停地哭。
“大将军,解药能找回来吗?”抱着孩子的母亲看上去积销毁骨,佝偻的脊背快将单衣捅穿了。
“是啊,再这样下去,我们实在熬不住了……”
“求求您……救救我们……”
渡口上哀怨沸起,已然听不见前日对靳王的谩骂,遍地都是磕头告饶的可怜人。
陈寿平恶狠狠地叹了口气,躬身将女人扶起,吩咐为他们多添些棉衣,一跃上马,催马穿过渡口,来到信兵回城的官道上亲自等信。
他这样一等便从清晨等到了傍晚,大雪催急。
终于,三名信使相继从官道岔口奔来,还未到马前便一跃下马。
“报大将军——”
“快说!抓没抓住?!”陈寿平急问。
三人纷纷摇头。其中一人说,“我们在所有入关的路上设了卡口,根本没看见着他们的影子!他们……他们并没有入关!”
夜空不见惊雷,飘落的雪花也差不多把陈寿平紧提的一颗心砸烂了。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
二爷冷冷地盯着面沉如水的陈大将军,恨不得生吞了他,“这就是你的人办砸的事?我说没说过不能只在隘口设障!说没说过不能只盯着官道?三路人马放出去,连个影子都没抓回来,废物!”
陈寿平狠握将军剑,无一字反驳,竟将他这句骂活生生咽了下去。
“信兵说,杨辉非但没走官道,民渠、航运、野陌都没走,他们根本没出北疆,躲起来了。”陈寿平狠道,“我再派人抓去!哪怕一个村一个村、挨家挨户地找,也要把阿鹤抓回来!”
“等等!”二爷叫住他,“你现在再派人去根本来不及,等你把阿鹤抓回来,王爷就凉了。”
“那怎么办?!”陈寿平急吼,“你当初就不该放那姓杨的走!现在倒好,杨辉随便躲进哪座深山里,咱们掘地三尺都抓不住他!”
“是……”二爷紧紧闭上眼,无意识地攥紧拳,“是我思虑不周。”
“这事不能怪季卿!”靳王巡军时听到消息,立刻赶了回来,刚走近中军帐就听见吵声,“当时半月顶情势危机,他被杨辉甩下了山崖,根本来不及——”
“别说了!”二爷止住他,“现在说这些没有用,还是得想办法。”
陈寿平蹙起眉,亦觉方才言语不周,“季卿,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是为兄失言。”
二爷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一点和他争执的意思都不见,两人难得的和顺,“师兄,为今之计,只能先靠我和王爷轮替,可以多撑半月——”
靳王猛地看向他,“咱们不是说好了么?这事用不着你!”
“用不着我?你也不看看才过去六天,你心口上剐了多少刀!”
“那也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二爷怒道,“现在整个大营,唯你我二人被行将那玩意沾过身,你不是不知道肆意放血的后果,加我一个——”
薛敬听不下去了,厉声打断他,“来人!这几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几个寸步不离地盯着将军,他要是敢抄刀,就给我绑了!”
“我看谁敢!”
“这是王令,谁敢违抗!”
“你——”
几名冲进来的侍卫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扑扑通通”跪了一地。
陈寿平被他俩夹在中间,头一回见两人剑拔弩张。他不会劝架,往往越拉越偏,只能先将几个倒霉侍卫打发走,坐回二爷身边,肃目道,“季卿,这件事我也不答应。你这个身体,再放血分明是雪上加霜。还有没有折中的办法?”
二爷暂压怒火,缓了口气,“有。低头。”
“什么?”
“向姓杨的低头。”二爷拨弄着快被自己抠裂的指腹,头顶仿佛飘着一点就着的一团黑云,“我当初拿自己的血骗阿鹤养出了最后一朵行将,喂给了杨辉,所以他身上的毒只有我的血能解。原本我想以此为制衡,放他回靖天揪出那条隐在深水中的‘大鱼’。眼下看来,不得不跟他做置换了——只要他将阿鹤给我,我可以保证他‘血到病除’。”他抬头看了靳王一眼,冷道,“你这人什么脾气?动不动就要捆人,也不看看他们才多大,有几个胆子?有你这么下王令的么?”
靳王彻底把自己怄恼了,怒气冲冲地坐回椅子上,别过脸一声不吭。
“师兄,那就这么办吧。”二爷阴沉着脸,“明日一早,你帮我把消息放出去,只要杨辉拿药童来换,我就给。”
陈寿平点了一下头,快步离开了营帐。
薛敬坐了片刻,起身走到二爷身边,刚要伸手——
“别碰我。”二爷侧身一躲,愠怒道,“今夜你寻别的地方睡吧,少烦我。”
薛敬伸出的手一缩,“那你——”
“你放心,既然答应了和杨辉做置换,我不碰刀。”
薛敬僵了一会儿,哑了似的,“那我……那我去找隔壁找五哥他们,他们要是嫌我烦,说不定还要打发我走……”
二爷盯着别处,死活当没听见。
“……那你有事叫我,我能听见。”薛敬没敢继续碍他事,转身离开了。
二爷静静坐了片刻,终是难掩灼烧的怒火。
往昔自己拔|出的刀哪有半路回鞘的道理,就算不封喉,也必要对方破层血。但眼下无可奈何,不得不收刀妥协,向那只十恶不赦的浑兽低头。
“我不能见他耗血而亡,伦州的城民,也不能不救啊……”老天爷拿他开玩笑,总教他陷入针芒相对的两难,“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还有我啊,二哥哥。”阿灵的声音宛若风铃,轻飘飘地从帘后荡进来。
二爷猛一回神,“阿灵?”
阿灵走近床边,“你们这么难,为什么不用我呢?我也是药童。”
二爷扯过她纤细的手腕,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我不能这么做,你哥哥就你这一个妹妹,他最疼你了。二哥哥也不想让你在这件事上再多耗一滴血。”
“可是你们没有办法的。”阿灵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那个杨辉,他不会给你的,你明明知道。而且这几次放血,哥哥都是背着你,其实我第一次就看见了,哥哥的血我还是闻得出来的……”
“阿灵……”
阿灵又说,“二哥哥,我一点也不喜欢渡口上那些人,他们不讲道理,就知道骂人。谁生下来就活该被骂呢?我愿意救,只是想他们知道,他们恶言诅咒的那个人一直在用自己的心血给他们续命,除了哥哥,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二哥哥,你就让我试试吧?”
“不行。”二爷笑意一拢,“一个两个你救下也就算了,几千人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哥交代?”
“不会有事的,每人只需要一滴,一滴就够了!”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二爷头一次对小公主说重话,“回你的帐子待着,哪也不许去。小敏!”
小敏立刻从外头冲进来,“二爷!”
“这事你知道吗?”
“我……”小敏低下头,战战兢兢地说,“她跟我说过,我说得问过您……”
“问我?”二爷冷笑,“你还知道让她问我?”
小敏吓得砸跪在地上。
二爷又看着阿灵,“你也知道你哥不会答应,我的回答跟他一样。罢了,从今天起你哪也别去,就在这待着。小敏,你扶我到外帐,让公主在床上睡。”
“二哥哥——”
“听话!”二爷忍耐着打断她,“愣着干什么,起来扶我。”
小敏这才慢吞吞地爬起身,二爷刚要扶着他的手臂下床,忽觉颈后一刺,阿灵一只手猛地伸过来,一根棉针轻轻刺了进去。
“呃……”二爷手一松,重重地砸回枕上,“你这丫头……你给我下药……”
简直不敢相信,平日里温温吞吞的小公主,连刀都不敢摸,竟然敢——
阿灵吓得松开手,捻着没敢落下的针退了两步,“我没、我还没……”
二爷使劲晃了晃头,两眼混沌,头皮都快炸开了。这么多天了,也就今夜嫌烦,把靳王打发走了,没想到这小姑娘早有预备。他咬紧牙,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想去推倒床边的矮案,却在快要碰到的时候,被小敏轻轻挪开了。
阿灵脸色一白,惊恐地盯着小敏,“小敏哥,是你——”
“你……你小子要反?”二爷喘不上来气,强撑着。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向来乖巧顺从的小敏竟然先一步敢对自己下阴手。而自己对他毫无防备,是因为哪怕九则峰任何一人胆敢抗令,小敏也不敢。
只见少年像是变了一个人,面无表情地收起指尖的棉针,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将拜山令取下,规规矩矩地摆在床头,又为二爷盖好被子,扯起阿灵的手,跑出了中军帐。
这是少年从拜山至今,头一次胆大包天,违逆二爷的命令。
雪中幽渡,冷得人心口发闷。
阿灵被他拉着一口气跑到渡口,狠狠甩开他的手,“小敏哥,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一直都不答应我施救的,你这样对二哥哥……就再也回不了山了!”
小敏朝她笑了一下,“阿灵,你还记得我们在葫芦巷第一次见面时,你说过的话吗?你说药童活不过二十岁,其实也不尽然……”
阿灵没听懂,“什么?”
小敏从腰间的竹筒底下取出一枚水红色的糖丸,递给她,“阿灵,你不是想救他们吗?你把这颗糖吃了,小敏哥哥陪你去救他们,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