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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6章 第五三六章 凤灵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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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六、凤灵香

医帐内,薛敬丝毫没嫌自己碍眼,即便葛笑用眼神下了无数次逐客令,他始终装没看见,安坐在紧贴中军帐一侧的椅子上,踏踏实实地品冷茶。

蓝舟倒喜欢他在这待着,这几日看见葛笑他就上火,唇角都快磨出火泡了。

这一整晚薛敬问什么蓝舟讲什么,几乎全都和岭南的风土人情有关,东拉西扯,漫无目的,入了子夜,终于把葛大爷熬困了。

“我说老六,您老什么时候移驾?”葛笑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问。

“外面下着大雪,哥,你舍得赶我出去吹冷风么?”薛敬故意换了个姿势,耳朵一直盯着隔壁的动静。

葛笑见他半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实在没忍住,“回你的帐子啊!二爷的被窝不暖和吗?非要在这跟哥哥们挤,小时候也没见这么没眼色!”

“老六爱在哪在哪,你还睡着人家的地方呢,要不你滚,把地方腾出来?”蓝舟瞥了他一眼,“有功夫在这闲贫,还不如想想怎么把东西找回来!”

“你……你怎么也学二爷不讲道理!”葛大爷对上蓝舟,声音明显蔫了。

蓝舟懒得搭理他,转对薛敬说,“老六,你方才问我见没见过我娘画的画?”

薛敬立时坐正,“对,四哥,我记得你说过,你娘是岭南有名的画师,她生前应该画过不少画吧?”

“是不少,但我只见过一幅。我十六岁那场生辰宴上,遇到过一个叫楚峰的男子。他在我的逼问下,说出了我娘真正的死因。他还偷偷给我看了一幅未裱的画,是早年我娘随恩师游历岭南时,在坊间留下的墨宝。那时我娘的画好,不少文人贵贾不惜以重金收购,楚峰就是其中之一。我娘擅描人像,尤其是天姿国色的美人。”(前情:242章)

薛敬微一蹙眉,“那她其他的画呢?”

蓝舟缓缓摇头,“蓝清河恨不得我跟我娘扯不上半点关系,杀了我娘之后,就将她的画全烧了——除了那个妆奁。蓝鸢镖局从上到下的每一寸泥土都被他仔细地清理过。我娘……就好像从没在那座宅子里存在过。”

即便蓝清河的骨灰早就不知道在三岔口的冷水里养肥了多少鱼苗,葛笑还是越听越怒,“这老阴贼,一箭杀了可真是便宜他,真该拿着典狱的刑具在他身上轮一遍,老子亲自剁了他放血。”

薛敬想了想,又问,“四哥,你娘师从何人?”

蓝舟一愣,“这我还真不知道。蓝清河早年倚仗我外祖父的势力重振的镖局,谭家败落之后,没人再提起过这事。不过我依稀听人说过,我外祖父当年虽赶考落第,但他在京师结交了不少人,我娘的恩师好像就是他进京赶考时结交的。老六,你问这个干什么?”

薛敬大概想明白了什么,暂时不好明说。

葛笑走到门边,掀开帐帘往外看了一眼,只见渡口上灯火通明,人声不断,“嘿,今夜渡口上可真热闹!”

薛敬的心口莫名漏跳一下,起身时抻着伤口,疼得他蹙了一下眉。

“咝……”

“欸没事吧!”葛笑快步走过来,“我说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二爷把你赶出来,你不会去闹他?就会来闹你哥我!要不我教你个折腾他的办法,保准他三天起不来床,没力气骂你——”说着便凑到薛敬耳边笑嘻嘻地念他的流氓经。

蓝舟看不下去了,“老六你别听他的!你哥那驴听了不打磨的阴招我都嫌脏!”

“小王八蛋!我怎么就驴不打——”

葛笑嚷到半路,忽然被隔壁中军帐桌案砸地的动静打断。

薛敬愣了一瞬便如急箭般冲了出去,一进中军帐就见矮几被打翻,地上全是碎瓷片,二爷整个人撑在床边,躬着身发抖。

“季卿!!”薛敬疾步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放回床上,“怎么回事?!”

葛笑跟着冲过来,一摸二爷的脉,吓了一跳,“谁这么大胆,敢给你下药!?”

二爷方才全凭意志冲破了迷药,此刻意识不清,攥紧薛敬的手背,话音断断续续,“快、快去渡口,救……救公主……”

帐外突然有战马奔至,传信兵一声惊吼,撞进中军帐,“王爷,渡口出事了!”

雪夜沉沉,逼近丑时。

渡口上彻底乱了,混战的军民分成两方,在做最后顽抗。

这场混战的起因竟源于官军为城民发放困恤补给。

当时还没过子时,城民们全都被官军围在靠近街市的瓦棚里休息,几千人挤在一起,多数人原本就不痛快,相互推搡时发生了争执。一名屠户刚领完官军发放的棉衣和干粮,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地咒骂,说有些人领到的棉衣比他的厚,干粮有白面有粗粟,连发放困恤粮都被官军区别对待。

不管是不是真事,谎言说多了,也成了真。

未消片刻,瓦棚里便传开了,情绪激愤的城民和想要静心休息的发生了口角,那屠户骂急了,一脚踹开了一个不断哭叫的小孩,他的母亲大叫着扑上去跟屠户拼命,从发生争斗的中心向外扩散,整个瓦棚顷刻炸了锅。

官军眼看发生恶斗,连忙调兵前往阻止,结果城民们原本积蓄的怒火全部转移到前来阻止的官军头上,好不容易平静了几日的渡口再一次陷入混斗。

而这一次,远比上回水渡船战还要激烈。

有力气的成年男子组成了反抗军,和前来劝战的官军打作一团,他们抄起手边一切能用的东西,照着官军砍杀,想要冲破被他们堵死的闸口。

瓦棚内则全是行动不便的老幼妇孺,孩子们放声哭叫,女人们哄劝不听,拉扯横冲直撞的丈夫时,想要息事宁人的老人又被撞翻在地上,横七竖八地瘫着喊冤——乱得不能再乱,活生生将太平日子摧残成了人间炼狱。

终于,在交恶一个时辰以后,试图冲破闸口的疯民和瓦棚里不愿惹事的城民被分成了两股势力——闹事的往前冲,怕事的缩在后。

骨笛声起,一群小花蛇从瓦棚侧面的草垛山后冒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匍匐进草垫,窸窣一阵后,小蛇在恶斗和避战的两方中间拱断出一条明显的“蛇线”。

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忽然爆发一声惨叫,她早已被恶毒折磨得肝肠寸断,身上布满被自己抠出的血鳞。一条小花蛇钻进她的袖口,缠在她的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紧接着一滴温热的鲜血滚进她的唇齿,惨叫声猝然破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少女温暖的笑意让人不自觉心生好感。防备心一破,女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紧接着,身体如被甘露淋透一般,剧痛随之消失,手臂上的血纹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小花蛇功成身退,松开她的手腕,又静悄悄地去缠下一个。

“大家不要吵,我一个一个救。”阿灵小声对围过来的几人说。

就这样,从瓦棚的最后一排不断前推,女人们几乎都是把自己的孩子先递过去,让阿灵施救。他们似乎看破了生死,又像委曲求全,遇到了真正能救命的药血,竟然不见多少雀跃,不吵不嚷,就算恸哭也憋着不发出任何声响。

阿灵手臂的刀口越划越深,血流入注,将她手腕上的朱砂鹤羽完全遮掩,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冒着虚汗,像是刚从热池里捞出来的一样。

“姐姐,你疼不疼?”一个刚被阿灵救下的女孩心疼地问。

“姐姐不疼。”

阿灵独行的背影淡薄无助,像一株生在荆棘中摇曳细弱的仙草。

活下来的人数不断增多,铺地的蛊蛇缠上他们的手臂,咬下一个个鲜活的烙印,夹起每一朵熄灭在胸膛的血蕊,含着芬芳的药香,烫人烫心。他们匍匐在阿灵径行的脚边不断磕头,都以为遇见了救苦救难的仙童。

阿灵的绣鞋已沾满泥水,每踏一步向前,滴落的血就淋在脚后。她走过的地方蜿蜒出一株血藤,装点明山净雪间光照的金身,释放金莲掌心济世的神佛。

顶风作案的愚民终于惊动了官军的明火,一道火线在中间猝然腾空,刚好将乱战和施救隔断。前线的疯民彻底丧失了理智,几乎以为冲出闸口就能获救,却不想真正的活路就被自己断在了身后。

“不过这世间还是好人多一些。”

“哥哥该欣慰不是么?”

因失血加剧,阿灵步子打晃,眼睛越来越浑浊。她本能地握紧手腕,从伤口逼出更多鲜血,一步踏着一步,一滴淋着一滴,一个救着一个……

愈往闸口层层推进,闹战声愈大。

终于,在一阵激烈的尖叫声中,闸口被疯子们撕开一条裂缝,如蚀堤的屠蚁,黑浪般涌上渡口。

雪光透过灼心的业火,框照出的灵魄人畜不分,看一眼都嫌脏。

拼死激战中的副参已然满头血包,厉声问,“陈大将军呢!拦不住了,请求弓|弩兵支援!!”

然而陈寿平今夜根本没现身渡口,眼看官军挡不住了,副参咬着牙一声喝令,弩兵环渡口一圈架设弓|弩,统统向着口岸,将这群冲上河堤的疯民当成了靶子。

军民交恶的怒火终于随着架起的弓|弩达到了极点!

“刷刷刷”——第一排上弦的弩|箭划破雪雾,作为对疯民冲锋的第一波警告,弩|箭故意打偏,直直地扎进堆砌在河堤的垛山。

“杀人了,官军杀人了!!”

渡口被鼎沸的叫声震得浑浊一颤,浮在河面的冰面微有裂痕。疯民们横冲直闯,跟官军战作一团。身后腾空的大火阻断了他们的退路,瓦棚里妇孺的哀嚎和尖叫变成了比行将恐怖百倍的剧毒,吞噬了疯子们所剩无几的理智。

渡口对岸,两匹快马撞破雪风,疾驰奔来。

靳王冲下马背,只见河对岸的对峙已近白热,架起的弓|弩朝向正中的疯民,正打算发射第二波弩雨。

他一把夺下弩兵令旗,断喝,“谁他妈让你们放箭的!!”

“王爷,是副将军,那群疯子冲破了闸口,我们已经重伤几十人了!如果再不用弩攻,他们冲出渡口就麻烦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大将军人呢?!”

这时,一匹快马紧跟着奔过来,陈寿平几乎是跌下马背的,葛笑连忙去扶,“你这是怎么回事?!叫谁挠了?!”

“别他妈提了!还不是你们鸿鹄那个小王八蛋干的好事!”陈寿平的脖子后面一片青紫,平日里少见疾言厉色的他忍不住爆开粗口,“我刚一出营还没上马,就被小敏闷了一棍……现在什么情况!”

“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找死啊他!!”葛笑惊得头皮发麻。

平素小敏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今日一个晚上竟然连推两员大将!

“弄晕二爷我明白,放倒大将军是什么意思?!”

“为了阻止我把跟杨辉置换阿鹤的消息放出去!”陈寿平气得直喘。

靳王快速接道,“迷药药量和落手轻重都是掐算好的,这小子连放两人,是为了抢占咱们没在渡口的这一个时辰,助阿灵救人!”

葛笑一懵,“这小子疯了么!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他妈哪知道!”靳王抄起一根麻绳,拴成绳圈,死死打了个结,“老师,你封住渡口,务必阻止弩兵放箭,哥,掩护我!”

“好!”

此刻,瓦棚下需要救助的城民还剩最后一片,小敏从人群中冲过来,扶住阿灵摇摇欲坠的身体。

“怎么样?!”

“还差一点点……小敏哥,这边还差一点……你去告诉他们,不要打……”阿灵抄起短匕,毫不犹豫在左手腕又划开一刀,血再次流出,顺着草垫缓缓流淌。

她没力气了,一步再走不动,泥一样软砸在地上……

血气溃散之后,她眼前浮起五色斑斓的云霞,跟岭南春山的蘑菇云似的。

最后一团城民扑了过去,争先恐后地舔淌进草垫的血珠。

瓦棚下哭笑声震天,和渡口上疯子们的尖叫撕裂成水火不容的两半——人善不一定被人欺,一旦恶起来,是敢吃人的。

那道闸口是最后一点希望,只要渡口上的疯子们停手,就能活。

一个小男孩挣扎着从泥草里爬起来,从袖子里掏出掰剩一半的麦芽糖,爬过去塞进阿灵嘴里,哭得直发抖,“娘,你叫爹回来吧……别叫姐姐的血白流……”

终于,暴雪浇灭了阻断通往渡口的大火,那小男孩爆发出一声哭吼,朝着渡口的方向喊着父亲的名字,他的母亲一辈子没耗过多少胆气,这一次竟第一个冲了出去,撞开闸口的木栏,声嘶力竭地吼她丈夫的名字。

紧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冲出去。

只要再多拦住一个,渡口的恶斗就能解……

人就能活。

“阿灵……”小敏一狠心,死死握住她流血不止的手臂。

阿灵张着嘴无声惨叫,唇齿发颤,辫梢上溅满了自己的血和汗。

“小敏哥,你背我到渡口吧……”

小敏什么都没说,咬紧牙将阿灵背起来,往渡口冲。

跟初见时,他拉着她的手,从伦州蛇尾河的地下暗流中冲出来时一样。

那年岭南青山未雪,她就像月牙下那朵一现盛放的昙花。

——“药童是活不过二十岁的……”

——“你看那些飞来飞去的小虫,它们朝生暮死,不也只活一天吗?”

——“你我认识的时间不长,不要为我难过。”

小敏还记得初见时阿灵的这番话,那时的他胆小如鼠,明明自己就是断送人命的刽子手,连句实话都不敢说。

阿灵此刻伏在小敏背上,耳间嘈杂,眼前全是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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