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煲药膳,就是药包子!保准他尝不出来!”
靳王摇头,“白粥掺药这事我干过,他舌头灵。”
“有猫儿灵吗?”
“嗯?”
“啊……那个,我是说,您那是白粥,我这可是药食同源的‘山珍野味包’,再闹脾气的奶娃娃也要抢着吃!”
靳王抬头看了他一眼,当机立断,“行。”
清晨,二爷睁开眼的时候,闻见了扑面而来的饺子香。他高热未退,舌根泛苦,胃里灼痛尚未全消,一开口,嗓子是哑的。
“两匹马,与我同路?你到底带回了多少人?”
薛敬正对着素包吹凉气,若无其事地说,“祝家死士五千,鸿鹄军一千,是从阴山跟下来的——一共六千,比你我晚半日启程。”
“如此兴师动众,大可不必。”
薛敬凑过去,“五千祝家军是要回烛山的,剩下的一千原本就该跟着你。我离家久了,恋旧,大夫、伙夫、随从……都得是自己人。”
“连猫儿都是?”二爷瞧了一眼窝在窗边打盹的白猫,有点无奈,“咱们拖家带口远道而来,云州可装不下。”
“阴山黑集都被二爷端了,那驿站老板说要北上省亲,就把这小东西丢给我了,烦死人。”薛敬嫌弃得要死,丢进猫碗里的鱼肉却一点没见少,“兵都扎在碑界,没敢进城扰民。”
二爷就着他递过来的面皮慢吞吞地吃着。
病来如山倒,怎么自己只躺了一夜,窗外的叶儿就落尽了……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气越来越寒。
这人昨夜说的话字字浸血,二爷一字不落,都听进去了。他明知伊人故去,无论多少伤怀,人都回不来了。活人斤斤计较的欢愉和过失,从来跟远走的亡魂没什么关系。
可他心里这道坎儿,一时片刻过不去。
转头一眼瞧见薛敬手背上抠裂的血印,轻轻蹙眉,才意识到自己昨夜没轻没重,应该是无意识间伤了他。心口被自己抠裂的皮肉还未愈合,此刻又似久旱无雨的桑田,块块皲裂。
“唔……”二爷倒吸一口冷气,默默捂紧腹部,蹙起眉。
薛敬忙凑过去,温声劝道,“大夫说你血气逆行,重创脏腑,季卿,你不能伤心。”
“你的手……”
“让猫挠的。”薛敬故意伸过去给他看,“跟它打了一架,我赢了。你怎么舍得伤我?”
安慰虽然破绽百出,二爷却不知不觉跟着笑起来,“谎话连篇,只会骗我。”
薛敬一点无所谓,将手背到身后,又问,“还疼么?”
“有一点。”二爷抿进最后一片素肉,咀嚼片刻,好奇地看他,“你把高老板也请来了?”
薛敬蹭了蹭鼻子,舌头含混地打了个绊,“他说他打小没出过阴山,好奇云中短脚的山羊,非得跟过来,嗨,我拦都拦不住……对了,蒸饺好吃吗?”
“挺好的,怎么了?”
“没什么,你喜欢就好。”
饺子里被高老板混了催困的药汤,不一会儿二爷便昏昏沉沉地入了眠。
薛敬又守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地带上了房门,眸光骤然一沉。
谢冲得了眼色,快步跟到前厅,就见靳王扶着燹刀,眉间隐隐含怒。
“翁姑娘的死,究竟怎么回事?”
谢冲立刻将大都发生的一切以及翁苏桐临终前的话一字不漏地讲述了一遍。
“我仔细检查过那柄九龙铃刀,什么都没有,据旌谈所述,那杀手三次北上,用的是同一把刀。”谢冲脸色难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靳王意识到什么,转头冷问,“有事瞒我?”
“不敢。”谢冲连忙抱拳,恭顺道,“只是怀疑……尚没有证据。”
靳王深吸了一口气,刀削般的额骨爆出青筋,攥紧燹刀的指骨狠狠一握,“这三个人最后那一刀,险些要了季卿的命。这笔烂账,本王总得知道找谁去算。”
谢冲浑身震了一下,立刻道,“那人在与我交手时,不慎用了右手——我怀疑,左手使刀只是他为掩人耳目,而他情急之下对我扎来的短匕,用的是金云软剑的一招‘灵蛇出山’。”
“承恩阁。”靳王微微眯眼,脸上倒没显出多少震惊。
谢冲瞧了他一眼,继续道,“承恩阁外派北上的金云使,除了我已全军覆没。或许暗地里真还有自己人暗度陈仓——我是‘栈道’,他度‘陈仓’。”
靳王竭力压平怒火,“如果是这样,之前暗布在云州碑界猎杀徐济荣和偷袭鹿山他们的弩|箭杀手,以及从南角街劫走林小孟的人,就有迹可循了。有怀疑方向吗?”
谢冲上前一步,隐隐道,“承恩阁里能用左手刀几乎和我战至平手的人,除了已经死了的,没剩下几个。”
谢冲话里有话,靳王听出来了,随即淡淡一笑,笑意令人背骨发凉。
“云首养肥的这些狗东西平日里在皇城根杀人越货,本王暂时管不了。可如今,竟然吠到家门口来了,很好。”靳王看了他一眼,叮嘱道,“这几日你躲回祝龙那边,别在帅府晃悠了。”
“可我……不放心他。”
“改明他变着法逼问你翁姑娘的死因,你怎么答?一个素饺子刚尝过一口,他就能品出经了谁的手,在他面前,你又不会扯谎。”
谢冲为难道,“可是据翁姑娘所言,那个说密语的黑衣人让他转告的最后三句话字字向着季卿,原本就是冲他来的。王爷,以季卿的聪明,纸包不住火。”
“至少捱过这段日子。”靳王将双手撑在案上,紧紧闭上眼,嗓音似要裂开,“大夫说……昨夜要是再晚半刻——不行,这件事能瞒一天是一天。”
这时,秦潮进来,“王爷,关隘八百里加急,说要亲自送到您的手里。”
靳王接过信笺,拆开看了一眼,对秦潮说,“本王要出城一趟,一日便回,府中你派人照看着,若有急事,放响烟,本王即刻回城。”
“是。”
谢冲问,“王爷,您要去见谁?”
“投桃报李之人。”
过了晌午,二爷便醒了,虽急热未消,胃里倒不怎么疼了,转头瞧着案上吃剩的粥米,觉得人食五谷,确实要比难咽的药汤自在舒坦。
于是心平气和地吃下半个素包,和前来诊脉的高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寒暄了几句,瞧着他端起托盘乐呵呵地打算离开,忽然若无其事地开口——
“今日这包子里多添了一味党参,您做药膳的手艺真不错。”
高老板前脚绊后脚,差点撞到门框上。路过窗边时,和那只白猫大眼瞪小眼,严重怀疑是这只肥猫偷吃了他做的“药包”,暗地里通风报信。
不过二爷自此什么都没说,三餐照吃,觉照睡,再没嚷过针疼药苦。
他原也是吃过苦的人。小时候家人宠他,他就将帅府这一亩三分地当成了跑马场,一根棍子都能耍上一天,淘得母亲头疼;之后宠他的人一个个走了,他渐渐活成了被所有人倚靠的样子——如阻断疾风的一棵松,灼断冰原的一层火。
再然后,有人非要将他肩上予人的那份“倚靠”分担一半,逼他将所有的“不愿”直言相告,疼也好,苦也罢。恃宠而骄本就是痴情之人礼让三分,过了两人间划出的那个“圈”,就有点不知分寸了。
不过那位殿下可从来不这么想,恨不得奔走相告自家有位矫情将军,吃口药都要拌着糖。
这一整日,府里除了落雨声,安安静静。
谢冲躲他,靳王出城,秦潮派人守着府门。白猫得了个好归处,瘫在二爷手边打盹,尾巴被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薅掉了一撮毛。高大夫整日想破了脑袋,琢磨着怎么用日益精进的厨艺骗过二爷那根比猫还灵百倍的舌头。
人人都忙,就自己因病偷闲。
等到傍晚,银三可算从后门挤进来,跟他说了句人话。
“二爷,您吩咐的事办妥了,人已经送到格子坞了。”
二爷站起身,将狐氅披在肩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揣进怀里,边走边问,“她人没事吧?”
“一路从伦州走过来的,饿晕在碑界了,被兄弟们捡回来,没什么事。”银三为他打开偏门,指着门口的软轿,“给您备了三层软垫!您请。”
二爷看都没看那顶轿子,径直往前,“以后少听王爷念他的矫情经,备马。”
快马飞驰过城,停在格子坞门口。
被银三救回来的姑娘一看见他就扑过去哭,二爷任她在怀里哭了一阵,揽着她走回院内,在梅树边的石桌旁坐下。
“小凤,接下来你什么打算?”
连凤纠结着袖子上的缎带,轻声说,“翁姑娘走了,我的心也死了。但我会听她的,好好活下去。”只见她倏地跪在地上,低下头,“二爷,我想给姑娘守灵,守一辈子灵。”
二爷将她扶起,等上片刻,安静地问,“小丫头,问一句不该问的,你对她……”
连凤缩了一下手指,抬起头,温柔地笑起来,“那样好的姑娘,我也想娶。”
二爷了然地点了点头,将备好的木盒推到她面前。
连凤打开一看,“噌”地站起来,“二爷,这是——”
二爷环顾雅舍,“这间院子是我当年拿父亲的玉扳指私下置办的,位置其实不好,好歹有两进院,你和你弟弟住,足够了。地契、房契都在盒子里,回头去衙门更了户头,格子坞就是你的了。”
“二爷……”连凤吓傻了,愣愣地看着他。
“苏桐走得突然,来不及见你一面,是我的过失。”方才一路疾马吸进些冷气,二爷尾音发颤,脸色愈近苍白,“她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要我好好照顾你。我既知你心意,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就算给她守灵,总得有个自己的家吧。”
自古虽言情深不寿,却也只道相思恒长。
自己都没法越过的坎,苦劝旁人也是自欺欺人,不如成全了那份潜藏心底的情深。
“这里离她近,想她的时候,就去帅府后院的梧桐树下坐坐。哪日想开了,就去外面走走,你弟弟常年在军营,回来省亲的时日短,若是再遇见喜欢的人,不论在哪,给我捎封信,让我知道你平安。”
连凤默默点着头,眼泪串串滑落,“您是我们姐弟俩的恩人,让您操心了。”
二爷笑起来,“你们这些丫头,我总要操心的。另外还有件事,希望你对我知无不言。”
连凤抬起头,“什么事?”
二爷收回笑,声音一沉,“穹顶一战之前,你和苏桐曾往凤栖阁递过一封信,约王爷在柴火巷见面,是否谈及十二年前九龙道大战前夜——燕云十八骑那份分兵两地的名单。”
连凤下意识一震,往后退了两步,“……”
“你不要怕。”二爷起身走到她面前,扶上她的双肩,眸光微寒,“这件事,王爷瞒了我很久,眼下到了不得不捅破的时候——累我至亲遭难,哪怕剜骨之殇,我也要亲自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