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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0章 第五二零章 雪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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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零、雪月行

城里的梆子敲了两下,二更天。

南宫门的守卫正在交替第一班岗,临近中秋,冷月如碟,雪色渐深。

翁苏桐睡不着,坐在御花园残了一角的凉亭下赏雪赏月。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她不自觉紧了紧斗篷,不经意间摸到了脖子上挂着的半颗狼牙。

如今她与北鹘的联系只剩下这样东西,以前厌弃至极,看都不愿看一眼。可如今诸难消解,后知后觉冥冥中自有天定,自己这一路走来虽波折坎坷,好在初心未改,她还是昔年帅府的那个丫头。

人事霜年,年月是最折磨人的东西。二哥哥总说,得看开些,她以前不愿,只想龟缩在自己亲手筑的蚌壳里湿漉漉地蜷着,不愿推开囚蚌亲眼瞧瞧活人的世间。消怠、自责、悔恨……成了她生命里仅存的意念,像一只抽干了血的囚鸟,经年一蹶不振。

直到她遇见了连凤和流星。

世间尚有许多他们这样的人,始终尽自己所能,在宿命的重锤下用力地活着。

于是,她也渐渐学会了随遇而安。

对了,等过几日回到云州,要在帅府的后院新栽一棵梧桐,栽在从前那个地方,然后安安静静地帮二哥哥看家,在那里终老。

翁苏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心里哼着歌谣,正笑着构想远景,又一阵冷风吹过,她鼻子微微一紧,风中隐隐夹杂清冽的幽香。

这香味是从南边的回廊飘过来的,翁苏桐环顾整个御花园,确认这个时节的深宫并没盛开的花圃。她莫名紧张起来,立刻起身,刚要顺着香味去寻,忽然被身后的喊声叫住。

翁苏桐回过头,见谢冲正好出现在御花园的拱门处。

“谢三爷,你闻见花香没有?”

谢冲吸了吸鼻子,莫名其妙地摇头,“什么花香,没闻见。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我睡不着。”翁苏桐心不在焉地搭上一嘴,又深吸一口气,发觉那股清雅的淡香已经散得一干二净了。

谢冲走过来,一脸严肃,“今夜宫里不太平,你尽快回偏殿休息吧。”

翁苏桐刚要询问什么事,正好两队巡兵交叉路过,都往南宫门方向,个个神色匆匆。谢冲与她寒暄完,也转身去往南宫门。翁苏桐好奇,刚想跟上去看看,忽然御花园南角的假山后闪过一个黑影。

“谢——”翁苏桐刚做出一个字的口型,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左右四下无人,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靠近南宫门的银库内,萧人海将装有逐龙珏和断剑的木盒摆在柜阁里,见谢冲正好回来,转身问,“怎么样?”

“少主已经带人在南宫门外埋伏好了,一有可疑人现身,立刻捉拿。大人那边一切按计划行事。”

“好。”温冷的烛火映出萧人海喜怒不明的脸,“方才下人来报,御书房那几位本应在温书的阁老,其中一位的眼睛根本没长在祖训的卷文上——他方才趁夜出宫了。”

谢冲不以为然,“十五年前海家的乱账下留着他的文印,他就是北鹘内朝中那颗隐藏最深的‘钉子’——深到连贵国先皇都不能确定他是否有过反心,甚至临终前还将江山连同新皇一并托付给了他以及其他四位辅政大臣。若不是今夜他情急之下出宫报信,即便您发现了这枚文印,也没办法将他与云首牵扯起来,顶多他就是当年海是恒案的最后经手人,以及玄封皇帝为缔造饮血营引外邦赃银偷梁换柱的唯一见证者罢了。”

谢冲说话丝毫不留余地,听进萧人海那里却格外刺耳。然而他毫无反驳之力,只能屏住呼吸,脸色更加阴沉。

这时,臧古快步走进来,“大人,人抓住了。”

“在哪抓住的?”

“明辉桥下的马车里。”臧古犹豫了一下,“可惜让那杀手跑了。”

萧人海和谢冲相互看了一眼,吩咐道,“带过来。”

不一会儿,押进来一位被捆住手脚的老人。

“旌大人。”萧人海躬下身,好心将他嘴里封着的泥布扯了,“谢总使,我正式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旌谈旌阁老是本朝内阁首府,曾任京师护都总校尉,掌管御林军,是家父的故交。萧氏一族获罪遭贬的那段日子,他曾多次上书先皇,请旨减罚,这些恩情我都记得。”

说到这里,萧人海终于记起离开南朝前,在小林谷与靳王的那次井中对谈——他曾分析过北鹘的“人系树网”,也提醒过自己,旌谈和夺玛虽是北鹘的言臣首府,但这些年被伦州方面渗透得厉害,夺玛请辞之后,只剩下旌谈执掌内阁。

但经此皇城一战,眼见数万御林军于一夜之间被废军渗透,禁廷如入无人之境。虽说战后旌谈用一句“百官被困起銮殿无进退之路”搪塞了过去,数万御林军于尘嚣台前被筑成第九座焚塔却是不争的事实。

若非有内鬼提前接应,御林军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全线崩解。恐怕这位旌大人这些年根本不止被伦州方面渗透,还有南朝靖天隐在暗处的那只黑手。

“大人不好好在御书房温默祖训,倒有功夫出宫会友。”萧人海亲自将老头扶到椅上,按住他的左肩用力一握,“该交代什么,不需要我赘述了吧。”

……

好一会儿后,旌谈从齿缝里吝啬地挤出两个字——“夤丘。”

“嗯?”

“那柄断剑名‘夤丘’——是宣南王姚疆请兵的令剑。”旌谈沙哑开口,“当年宣南王从太原返云被困,曾托胞弟姚清携逐龙珏和夤丘剑北上大都,望先帝派兵解困。但先帝未应,姚清怒急拔剑,被侍卫长斩于马下,夤丘剑断成两截,姚清的尸体被丢在北原,行了天葬。除了逐龙珏和夤丘断剑,姚清还奉上回头岭数以万计的姚家宝藏。次年春,陛下命海是恒以‘纳银’之由奔赴回头岭,将金银掘出,走仝县过关还朝。为了避过审监理司的盘查,海家的地库成了‘纳银’的最初中转。但……但……”

“但这种见不得光的东西知悉者越少越好。”谢冲接上旌谈的话,“于是海是恒被贵国先皇以‘私募马银’为由问罪,海府地库中的姚家金银从而被光明正大充了公。旌大人,您就是当年那笔赃银入库时的最后经手人,所以那笔暗账下头留着您的文印。您应该十分好奇,自己当年明明处理得干干净净,缘何还留下了一枚足以印证您身份的印子呢,对吧?”

“……”旌谈深吸了一口气,皱起浓眉。

“因为这枚文印是贵国先皇临终前故意留在暗账里的。”谢冲一针见血道,“玄封皇帝掘走了姚疆的家银,倒是在棺底留了一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给初登大宝的新皇留下一位通晓前尘的知情人。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原本只想因铸造饮血营罪己,将年轻时造的这笔孽账公诸于世,却没想竟误打误撞拔出了一直以来隐藏在北朝深处最后一枚‘暗钉’——也就是您,旌谈旌阁老。若不是您昨日在御书房上蹿下跳拦着新皇查案,后来又私出宫禁,破了新皇‘温书’的禁足令,明辉桥下停靠的那辆马车根本不会被御龙营的人跟踪到。”

旌谈这才知悉了始末,空张了张嘴,沉默了。

“现在可以说了,那名黑衣人是谁?”萧人海问。

“云首麾下九龙铃刀的其中一把。”旌谈不再隐瞒,“我没见过他的脸,他三次来鹘都是以黑纱遮面。”

“三次?还有哪两次?”

“第一次——十四、还是十五年前,记不清了。他携大批金银来我府中,游说我并呼尔杀一暗一明,说服先皇扩充饮血营。”旌谈眼角的皱纹深深褶起,看了一眼萧人海,“……但你父亲明显不赞成此事,觉得剑走偏锋,恐祸及军府民生。大皇犹豫不决,始终未能裁断,于是我便用乌藤风和炎之惑作掩,一切由他们出面——”

他话里有话,萧人海剑眉冷蹙,“什么意思?难道当年那起涉及我萧氏一门的‘皇家马场圈地案’也是你暗中给乌、炎二人出的主意?”

“……”旌谈战战兢兢地说,“只需借狩猎之名带他二人在京师马场逛上一圈,再将萧氏一族的名字隐隐刻在马鞍上,无需我多言,他们就能将萧彧从军门主位上拉下马。”

萧人海震惊不已,怎么也没想到将父亲贬谪返乡的“皇家马场圈地案”,背后竟还隐藏着一只“黄雀”。当年自己虽得父亲消灾力保,但萧家军被迫与呼尔杀分庭抗礼,此案从来都是始作俑者。

原来一直以来,旌谈表面上虽向着萧家军,背地里早就动刀了。

“那第二次呢?”谢冲又问。

“第二次……那次之后又两年,他突然带来了一张舆图。”

“什么舆图?”

“九龙道的战略舆图。”

谢冲大震,十二年前……不正是烈家军战败九龙道同年!

“他说这张舆图能助我军攻袭九龙道,只需按图中所示增兵围堵,烈家军绝无生还之机。”旌谈抬头盯着萧人海,疲惫地叹了口气,“大人还记得呼尔杀献给您的那张作战舆图吗?”

萧人海一怔。九龙道一战前夕,呼尔杀的确献媚似的递来了一张作战图,神神秘秘地说是从云州方面打探来的,信源绝对可靠。

“但你自始至终不信呼尔杀,并未照图中所示布兵。”旌谈慨叹一声,“于是不得已,呼尔杀只得枉顾军令,亲自携饮血营奔赴九龙道,将被困数日、走投无路的烈家军撤军的最后一条路线封死,全部歼灭。若我记得没错……那个地方叫‘枕生峡’。”

谢冲沉甸甸地呼出一口恶气,心如火炼。

原来竟那么早,九龙道一战的路线图就已经泄露到北鹘了……

这个“旌谈”就像是厝火积薪时不断续添的枯柴,隐没在北鹘朝野最深处,适时出现,将远在靖天鞭长莫及的那只黑手不能善后的事逐一补全——合谋乌、炎二党陷害萧彧、连纵呼尔杀鼓造饮血营、暗通九龙铃刀奏献舆图、助养废军、暗替御林军、助废军攻袭禁廷……步步为营,却又丝毫不露马脚。

然谢冲不免生疑,这名黑衣杀手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作战舆图呢?

前推战时,这件事必然发生在烈家军出征九龙道前夕。云首方竟然就能精准预测烈家军的撤退路线,甚至提前暗示北鹘军,只要埋伏枕生峡就能断了烈家军的撤退路线,最终收割赢战。

只有参与作战规划的核心主将才能拿到如此重要的战略舆图。

这名黑衣杀手……必然是从云州来的。

“那人还有什么特征?”谢冲继续问。

旌谈想了想,“他惯用左手使刀,其余……没有了。我不敢询问他的身份,今夜我原本是想送他出城的……我不想他连累我。可他却说,除非拿到逐龙珏和断剑,否则绝不离京。”

“那你是怎么答应他的?”萧人海忙问。

“我答应他在南宫门留一道口子,其余看他自己的本事。”

“还有吗?”

“没、没了……”

萧人海觉得事有蹊跷,又说不上来,转对谢冲说,“南宫门一直太平无事,那杀手根本没打算用旌谈开在南门的‘缝’。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何要留旌谈一命给我们审?杀了他不是更实际,还能免去身份暴露的危机。”

“除非……”谢冲突然想到什么,“除非他根本不在乎我们审出来什么,有十成十的把握这老头对他一无所知——他放过旌谈,纯粹是要用他拖延时间!”

萧人海当即一把将老头从椅子上捞起来,暴戾地按在木柜上,“他还跟你说什么了?快说!”

“他……他……”旌谈被勒得喘不过气,死死攥住萧人海的手腕,“前日……他让我撤换掉宫内御林军的部分守卫,还说——‘雪月之交是个好日子。’”

谢冲猛然抬头,“雪月之交?!”

萧人海不解,“什么意思?”

谢冲语速极快,“‘雪月之交焚帝心’——说的是我朝高祖皇帝在位时一次入宫行刺——三十多名太平教余孽扮成禁卫军夜袭皇庭,就是在雪月之交!”

萧人海立刻转身问臧古,“大皇呢?”

“大皇在寝宫休息,有御林军守护!”

萧人海动作一滞,脸色蓦然大变,“不好,中计了!立刻增兵大皇寝殿!”

窗外月明星稀,雪色深浓。

新皇睡得正沉,却忽然被自己的梦惊醒了。他梦到在九则峰上贪玩时碰见了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虎,试图与它协商,猛虎不听,非要拿自己美餐一顿。他糊糊涂涂地睁开眼,还沉浸在跟老虎的交涉中。

忽然窗影一动,似乎有一道黑影挡住了月光。

新皇刚想起身去看,窗棂打开一条缝,悄悄从外头伸进一根竹管,随即一股涩嗓的香气冒进来。

新皇警觉地屏住呼吸,断定那是坊间□□的迷药。

这北鹘禁廷还真是多灾多难,满城的支离破碎还没修缮,残垣断瓦间又冒出“新烟”——可是奇怪,能夜闯宫禁,避开门外那么多御林军,贴着自己寝殿的窗缝下药,这朝廷内部的防卫屏障还真是烂透了。

正想着,忽然那人短促地“啊”了一声,竹管掉落,窗棂紧接着被推开,翁苏桐探出个头,示意新皇捂住嘴巴,顺着窗子跟她跳出去。

新皇脚一落地,就见倒在窗边的是一名眼生的小太监。

“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在御花园看见他鬼鬼祟祟,就跟过来了。”

这时,整个禁廷闻风大动,警示的大钟重重地敲响一下后,尘嚣台率先响应,从最高处往下,百束星火闪耀,直到惊动帝相司头顶的火簇。

“尘嚣台和帝相司同时响火,说明禁廷急危!”新皇脸色骤变,“敌人一直藏在御林军里,肯定不止一个!”

御龙营响应极快,迅速把住所有进出宫门的要道。御林军中暗藏内鬼,勒令卸去手中职权,被臧古带人迅速控制了起来。祝家军制控南宫门,疏散了所有禁卫,用祝家死士快速做了替换。

然而那股邪佞的阴风始终未散,那些手持铃刀的夜行客犹如一抔浇不灭的炭灰,鼓动着难以阻挡的怨气,迎着不眠的雪月,压得人透不过气。

翁苏桐扯着新皇的手,几乎凭本能避开了所有禁卫军巡逻的路线,疾步往南走。如果这座宫殿始终没有清剿干净,甚至不止一个杀手藏在新皇身边伺机而动,那么他们的目的不言而喻——挟天子,换令剑。

只要将流星交到谢冲手里就安全了……

流星平安,二哥哥才能放心……

南朝北境就不会再生战火……

“姐姐,我知道一条近路!”新皇反手攥住翁苏桐,将她往另一个方向扯,“父皇临终前给我的木盒里除了遗诏,还押着一张禁廷舆图!历来只传天子,绝密——走!”

萧人海和谢冲赶到大皇寝殿时,周围巡逻的御林军和值夜的宫人已经被迷烟放倒,大皇却不见去向。

“搜宫!立刻彻查整个皇庭,遇见可疑人等格杀勿论!大皇若有任何闪失,全部陪葬!!”

“是!”

于是接下来,整个北鹘禁廷再次毫无预兆如临大敌——御林军被全面控制、宫人被监禁排查,四扇宫门猝然紧闭,尘嚣台急火骤燃……几乎都发生在一夕之间。而他们根本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杀手隐在暗处,没头苍蝇一般四下乱撞。

谢冲环顾四下,一股莫名焦虑涌上心头。

太古怪了……

北鹘皇庭霎时变成了一只四面透亮的风箱,人人皆敌佞,人人皆友军,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而这一切乱象竟都发生在旌谈一句不明真假的传话上。

——“三哥,那个人做事极为谨慎,绝不会大动干戈,从来要我们自乱阵脚,他好坐收渔利。”

临行前二爷随口评断云首的一句话犹如劲指落弦般,狠狠拨了谢冲一下。

他心海剧颤,仿佛瞬间触到了远在南朝靖天的那只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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