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九、逐龙珏
北鹘的“帝相司”与南朝的“明鉴台”相似,为获罪皇贵断判审罚之地。
帝相司呈环形圆殿,坐落于尘嚣台的正后方,正中长案上摆放明断忠奸的“御龙铁”,四周悬挂北鹘历代先皇的遗像,提炉交椅在上,其余空空荡荡,并无遮掩藏物之处。
“帝相司的御龙铁一共斩过前朝三任皇贵,乌藤风就在其列。此地戒备森严,逢新岁年节,与尘嚣台乾坤各表,为帝后祭天所用。”萧人海于帝相司内巡视一圈,对祝龙和谢冲说。
谢冲兀自疑惑,没有接话。
祝龙率先开口,“这座空殿看起来不像能藏物的地方,就算藏了,我们能找到,那杀手也不是傻子。贵国先皇引我们至此,或许不是寻什么东西。”
“如果不是物件,那就只能是人了。”萧人海狐疑。
谢冲似乎一下子想到什么,“大人方才说御龙铁一共斩过三位皇贵,除了乌藤风,还有哪两位?”
“第一位是先皇登基同年,杀北原悍马部一位‘和’氏宗亲,他曾在先皇登基前被其他三位参与夺嫡的皇子唆使,派杀手暗杀先皇。先皇被迫出逃贵国北疆,幸好那些杀手失手被除,先皇落难半载后才安全返鹘;第二位是先皇的一位家臣——秘密处决。”
谢冲眸色微紧,“大人打探过风声吗?”
“当年家父还在任,因为是秘密处决,他也是道听途说,时过境迁,难辨真伪,两位听听便罢。”萧人海绕着放御龙铁的长案子转了半圈,缓声道,“这位皇贵名叫‘海是恒’,是先皇登位初期一位掌管国库库银的案簿,其母是先皇后远在西南游牧族的表妹,算是沾着一星半点皇室族血。先皇登基次年,北原各部民力空虚,国用殚竭,朝廷迫不得已出京纳银,派出的钦差就是海是恒。”
“那这位海大人是因为什么原因获罪问斩的?”谢冲问。
“私募马银。”萧人海压低了声音,“与贵国征榷田税不同,我朝以养驹畜牧为主,按户丁名下的马匹数作为征缴基准。海是恒出京纳银三个月,征缴数额远超所缴户丁数,但经他手入国库的账目上却没记那么多——这是有人检举揭发的。于是先皇下旨彻查,果然在他家的地下银库里发现了超万万两金银和取之不竭的珠宝。海家被连夜抄没,海是恒被秘密问斩,其家眷流放北原冰封,据说还没走到流放地就遇到了雪崩。海是恒污没的财宝后来被充了国库,说来惭愧,饮血营缔建初期,据说还得过海家敛财的惠。”
乍一听饮血营,谢冲立刻警醒起来,“什么,海是恒敛来的财竟还惠及饮血营?大人,您不觉得蹊跷吗?朝廷派钱官出京纳银,这位海大人非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多征妄缴,还能逃过大都严防死守的城门令,避开无数双监银司的眼睛,将那么多金银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自家私库。若不是大人亲口所言,我都要怀疑贵国自上而下的审监理司生出叛徒了。”
萧人海随即沉默下来。
祝龙道,“老三,你是怀疑这个海是恒敛财是假,替人遮掩是真?”
谢冲环顾帝相司,沉声道,“听闻玄封皇帝最初缔建饮血营时,在群臣间频频受阻。要知道,想在短时内组建一支重甲军,其花销绝非寻常人所想。但彼时玄封皇帝逐鹿南疆之心鼎盛,于是力排众议,下令呼尔杀铸军。海是恒早年私募来的赃银竟然用于饮血营初期试水,说明玄封皇帝虽一意孤行,倒绷着一根弦,没敢大肆动用国帑。这笔赃款真的是海是恒私募回的马银吗?”
萧人海仔细想了一阵,招来臧古,“立刻禀报大皇,命审监理司入宫觐见,彻查十五年前海是恒私募马银的旧案,务必让他们确认那笔赃银的来处。”
“是!”
于是接下来三天里,海是恒被查封多年的旧邸、当年获罪株连的同僚、监银司落灰多年的旧账……所有和那笔钱有关的人和物均被严查。
皇城大都彻底撕去了它遮顶多年的泥毡,露出了光晒一角的剪影。
来去自如的北雁向南迁徙,万子海边燃起丈许高的火浪。玄封大皇称帝四十三载,南征北进,伐漠千里,最终化作一捧不清不楚的扬灰,散进了波澜不息的万子海中。
仁乾大皇坐在万子海边,眺望万丈繁星,身后是无数御林军组成的护驾仪仗。少年眼中不谙世事的光芒淡去,千里外雪峰上的点点滴滴终成他一生所念。
人事百代兴废,往昔辞旧,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翁苏桐这些天始终陪着他,有时候看他在人堆里坐着,就像跟周遭隔着一层什么,自从皇城光复,少年变得愈发沉默,再难看出他心里想些什么。
“陛下。”
流星回头,“姐姐也这么叫我?”
新皇显然还未穿惯这层“新皮”。登基大典上,众臣搢笏,万贺朝拜,表官宣读先皇遗诏,少年就像做了一场不属于他的荒唐大梦,等再清醒的时候,梦已成真。
“二爷说,这人间只岁月不饶人,那时我还不懂。可当我从九则峰到大都,一路九死一生,我觉得就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多希望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流星’,跟这草原上的海子一样,无忧无虑。”新皇少年老成地一声长叹,“可父皇临终前告诫我,既为天子,人世万般苦,我们都要亲身受着。姐姐知道吗?‘流星’在我们北原是‘希望’的意思。”
翁苏桐坐到他身边,指着远空偶尔划过的星簇,笑了笑,“陛下是北国的希望,二哥哥给你起这个名字,肯定也是这个意思。”
新皇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尽快同内阁整顿吏治,废除旧法。十年之内,南北疆以雲沧江为界,通商互市,指日可待。姐姐,到时候你一定要来看我啊。”
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块牌子递过去,“有了这个,到时候你来北国,可不受阻拦,随意进出皇城。”又凑近些,一脸的风声鹤唳,“姐姐自己藏好,内阁那帮老爷爷不让我随便给。”
翁苏桐赶紧将金令藏进怀里,朝他保证,“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说。”
谈笑间,一名侍卫在不远处跪地,“禀大皇,宫里传来急信,萧大人说海家的旧案有眉目了。”
“臣等在海家旧邸被抄没的地库中寻到了当年运银回京的木箱。”御书房内,一位审监理司的官员操着浓重的北原家音,认真复命,“每一只木箱的锁壁上均有刮痕,猜测应该是在入库时被人刻意用利器刮去了能证明出处的图文。不过微臣在其中一只木箱的底部发现了一枚隐隐留下的红印——经查证,是在从南朝入关我朝的必经之路上,为商贾加盖的放行官印。”
他随即命人将箱子抬过来,为众人指明了此印的位置。
“也就是说,这位海大人当年出京纳银,走的不是贵国的北原马道,而是一条通往我朝的偏路。”谢冲蹲下仔细看了一阵,脸色阴沉,“谢某略观此印,倒像是由仝县出关时,边隘特令的印子。”
几位北鹘的内阁老臣神色大变,相互看了几眼后,其中一位鹤发苍苍的老臣率先开口,“大皇,微臣认为此事有待商榷,毕竟乃十几年前的旧案,物证人证皆失,仅凭一只盖了戳的烂木箱就断定此案暗悬纰漏,实在欠妥。”
新皇看向他,“那依旌大人的意思呢?”
“依老臣之见,如今大都刚经历一场血战,国事衰微,百废待举,复苏皇城是眼前重中之重,即便要彻查海家旧案也当等复睦战灾之后。”
另一位内阁老臣附议,“旌大人所言极是。臣也认为,此刻处事应分轻重缓急。帝京数万流民因战火所累流离失所,尚未及安顿,此刻就分调重臣彻查一桩莫名其妙的冷案,恐有失分寸。”
旌大人又说,“况且,御书房乃我朝群臣议政之处,还请陛下遵循祖制,即便是有恩于陛下的外臣,也应适度避嫌。”
紧接着又三位大臣依声附和。
谢冲暗暗扫了萧人海一眼,发现这人的脸色明眼瞧着阴沈下来。
这五位顾命大臣都是玄封皇帝临终前亲自嘱托辅佐新君治国的首府重臣。萧人海身为武将不在其列,所以在敦促督导新皇的路上,他不便开口——特别是眼下涉及到先皇在位时亲自处置过的一桩冷案,即便他有心彻查,碍于身份敏感,也需要在内阁老臣面前避嫌。
毕竟,若是查出一星半点不利于皇家颜面的说辞,非但兵府蒙羞,这本就四面透风的皇城就再遮不住光了。
如今五位顾命大臣联名抗议彻查,少年初登大宝,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萧人海面露沉色,原以为新皇镇不住这几位纵横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没想到少年并没有立刻反驳几位老臣的意思,反而认真地点了点头,笑着说,“几位爱卿说得极是,可朕打小就是吃外族的米水长大的,今又蒙他们救难。此战若没有他们,我朝已经沦为废军亡土,你我便是废土亡臣。另外据朕了解,我朝祖制先训总共三千四百二十页,还分‘前训’‘后训’种种。朕继位时日尚短,未及通读,还需各位大人恪职训导才是。”
众臣一愣,连忙跪地,“臣等不敢。”